她心头一跳,脸儿更红,急忙转开视线,心里却像是被当场逮着的偷儿,慌乱得连脚都软了。要不是龙无双硬拉着她,她肯定就要软倒在楼梯上。
瞧见主子变了脸色、改了态度,客栈里的人们反应也快得很,店小二们忙着点亮厅上宫灯,排妥桌椅,丫鬓们则是捧出精致的茶点跟暖炉,纷纷往特等席里送。
珠帘之内,两个绝色丽人相对而坐,一个娇艳,一个秀丽,同样都是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如意妹妹,你说,凤姨要你来,是要我帮什么忙?」才一落座,龙无双就笑着开口,连称呼都改得十足亲热。
满意粉脸微红,努力收敛心神,低头理好绣裙,小手搁上膝头,确定仪容整齐,坐得端庄得体,这才娓娓开口。
「无双姑娘可知道,去年西域蛮王派遣使者前来,提议两国和亲的事?」
当初,和亲的消息一传出来,皇亲国戚的家里全都闹翻了,适婚的郡主们全都推三阻四,没人肯去和番。皇上遂以封爵为条件,向满朝文武招募自愿者。
龙无双点了点头,还敛着丝袖,纡尊降贵的替娇客倒了一杯热茶。「喔,知道知道,不是听说,已经找到一个倒楣鬼,预备择日封为公主,就要送出去和番了吗?」
微颤的小手,接过那杯热茶,却只是端着,迟迟没有就口。
杯里的茶汤晃荡,一滴热茶溅出杯缘,接着又一滴,而后两滴、三滴、四滴、五滴……才转眼之间,那件平整的绣裙,已经像是淋了雨似的,湿了一大片。
「那个人就是——就是我……」她小小声的说,贝齿咬着粉唇,表情委屈极了,眼里也泪汪汪的,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爹爹浮沉官场多年,好不容易才爬到工部尚书的位置,如今眼看有机会封爵,也不管女儿同不同意,在多方奔走下,打败其他几个「竞争者」,就强逼着她去「为国捐躯」。好在,是娘还心疼她,舍不得她真的嫁去塞外,她才能逃了出来。
龙无双绝顶聪明,只是略略一想,立刻知道她的来意。
「你会深夜上我这儿来,要我收留你——」明眸里闪过狡黠,嘴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也就是说,你不想去和番?」
「是的!我、我不想去、我、我……」
「别急别急,我晓得了。」
「求无双姑娘,暂时收容我一阵子。」满意再也顾不得礼仪,搁下杯子,紧抓着龙无双的手,仿佛那是她溺毙之前,最后能抓到的一根浮木。
龙无双回答得极快,俏脸上笑靥如花。
「行,为了飞凤酒,我一定保你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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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霁,天际放晴,露出些许蓝天。
晌午过后,满意穿上御寒的银貂斗篷,走出梅林深处的院落,穿越过临水长廊,往前头的屋宇走去。
昨晚情势紊乱,她心里始终七上八下,加上夜色深浓,黑得什么都瞧不见。
这会儿天色光亮,而她又得到龙无双的口头保证,确定自个儿有了「靠山」,不必被送去和亲。一夜安眠后,她心绪宁定了些,这才有心思端详四周。
龙门客栈不傀是京城第一客栈,屋宇雕楼、厅堂楼台,处处布局极雅,用尽巧思,比起高官府邸,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意一路玩赏流连,走走停停,花了半个时辰,才穿越过整间客栈,来到前头大厅。
大厅里座无虚席,人声吵杂,客人们饮酒用餐,一边高谈阔论,店小二则是忙进忙出,不是端酒,就是送菜,殷勤的招呼客人。
柜台的后方,站着银发白衣的宫清扬,正在低头拨动算盘。
「包姑娘,昨晚睡得可安好?」瞧见满意踏进大厅,他搁下算盘,友善的招呼着。
「很好,多谢大掌柜的关心。」她屈膝福身,软语答道,不论举手投足,皆是温婉娴静。「敢问大掌柜,无双姑娘在吗?」
「她一早就出门了。」
出门?
满意微微一愣,眼儿不自觉的往下溜,看向地板的暗门。
唔,该不会又出门去抢东西了吧?这一次,龙无双会抢什么回来呢?是乌参鱼翅?还是鲍鱼龙鳝,抑或是什么珍珠糕、燕窝枣之类的上等甜品?
瞧见娇客盯着地板直看,宫清扬保持微笑,探手进抽屉里,取出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
「她出门前曾吩咐过,包姑娘醒来后,就把这个交给您。」
「这是什么?」
「酒窖的钥匙。无双姑娘吩咐,请您务必到酒窖参观。」宫清扬徐声说道,把那串黄铜钥匙,交给一旁的丫鬟。「铃铛,你这就带着包姑娘到酒窖去。」
一听到可以进酒窖,满意惊喜极了。
不论哪间客栈,都把酒窖当作私家禁地,外人根本不能涉足一步。她身怀酿酒绝技,自然也对龙门客栈的藏酒万分好奇,只是脸皮嫩薄,不好意思开口。万万没想到,龙无双竟如此贴心,她心里的感激,顿时又向上爬了好几阶。
跟宫清扬道谢之后,她在丫鬟的带领下,绕过迂回长廊,经过一处青竹林,这才来到酒窖前头。
丫鬟开了酒窖大锁,就守在门外头,让满意独自进去。
她兴奋得脸儿发烫,提着绣裙,急急就往里头走,才刚踏进酒窖,鼻端就闻到满室浓郁的酒香。
只见酒窖里头,堆藏着无数的上等好酒。南方的花雕、太雕、竹叶青、女儿红;北方的汾酒、金浆醪、碎玉酒,乃至于西域的葡萄酒、乌孙的青田酒等等,各地的好酒,全都在柜子里头,一坛坛泥头固封。
满意惊叹连连,在长柜间走动,东闻闻西看看,仅从各瓮好酒散出的香气,就能分辨这酒来自何方。
外公敖清嗜酒如命,不但精于酿酒,更精于品酒,她从小跟在外公身旁,在外公及那些酿酒师父的薰陶下,学得了酿酒的本事,也跟着尝遍了天下名酒。
只是,即便是家学渊源,自小浸润在美酒里长大的她,也从不曾见过,这么多绝顶好酒全凑集在一处的景况。
要搜罗这么多好酒,不但耗费心思,更要费上大笔的银两。
况且,有的酒,就算是有银两也不见得买得到——
就像是柜子角落的这几瓮酒,那特殊的香气,不断搔着她的鼻子,惹得她疑心大作。
终于,白嫩的小手探出,轻触陶瓮,考虑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把那瓮酒抱了出来。
香气更浓,弥漫在鼻端,细腻的酒香中,还有着馥郁的花香。
「啊,真的是『玉龙』!」她捧着酒瓮,诧异的低呼出声,几乎要以为,自个儿是在作梦。
「玉龙」酒乃是宫廷御造,因皇宫御池中种植白花、白茎、白藕的珍稀白莲花,皇女以花蕊入酒酿成,其酒色透明似水晶,酒味醇厚甜润,且数量极少,堪称无价之宝。
这么珍贵的好酒,又是从哪儿弄来的?难不成,这也是「战利品」?是龙无双趁着月黑风高,领着大批人马去——
正当她拧着弯细的眉,猜测着这批酒的来历时,外头却传来一阵骚动。
「你们是谁?里头是酒窖,没有无双姑娘的吩咐,你们绝对不能进去!啊,不行不行!哇啊——」丫鬟惊慌失措的喊叫,叫声才刚扬起,立刻就断了。
一阵不祥的预感,悄悄涌上心头。满意慌忙转头,就瞧见酒窖门口人影晃动,一阵脚步声在窖内响起,四、五个男人已经闯了进来。
她认得他们。
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包家的武师!
带头的那个武师瞧见她,先是双手抱拳,不忘先礼后兵。「大小姐,得罪了!」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猝然出手,五指强拙住她的手腕。
娇生惯养的满意,哪里曾受过这种待遇,强大的劲力袭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小手又酸又疼,不剩半分的力气,捧在手里的陶瓮,不受控制的往下滑——
哗啦!
陶瓮碎裂,浓郁的酒香四溢,不但溅了满地,也溅湿了绣裙。
「哇,你要做什么?」她手上又是一疼,小脸痛得没了血色。「放开我、放开啊!啊,不要抓我!」
那武师也不管她如何挣扎,紧扣着她的手,迳自往外走。
「大小姐,在下是奉了包大人的指示,要请您马上回去。」他嘴上说是「请」,实际上根本是来「逮」人的。
「回、回去做什么?」
「准备和亲事宜,以免误了婚期。」
婚期?!
一听见那两个字,她就像是掉进冰窖里似的,打从骨子里发寒,立刻想起吃生肉、喝血酒,跟荒凉无边的冰天雪地——
「放开我!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去和番、不要去嫁蛮王——啊,我、我不要……」她迭声喊道,在武师的手里用力挣扎,妄想要逃出掌握。
只是,她身子纤弱,又没练过武,根本不是武师的对手。那人就像是拎小鸡似的,轻而易举的拎着她,预备带着她速速回去覆命。
满意咬着红唇,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武师们擒着她,动作奇快的出了酒窖,她透过蒙胧的泪眼,还瞧见守在门口的丫鬟,已经被点了穴道,正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呜呜,她要被抓回去了!
这次,爹爹绝对会派人死守着她,绝不让她再有机会逃走。她这辈子真的完了,注定要嫁到十万八千里外,就算没被冻死,只怕也会被蛮王折腾死——
只是,才刚踏出酒窖,武师们就陡然停下脚步。
一阵不寻常的寂静,笼罩了所有人,就连擒住她的那个人,也瞬间全身紧绷。她心头一跳,连忙抬起头,顺着武师们的视线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青竹林前,站着一个黑衣男人。
是铁索!
他面若铁石,身形稳若泰山,纵然只是静立在树下,不言不语,甚至没有移动半分,却已散发着凛冽森寒的杀气,那冷戾的气势,让武师们个个神色铁青,心里不寒而慄。
龙门客栈里头,一黑一白两大高手,放眼京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旦跟这种绝顶高手过招,他们别说是胜算,还能留得一条命在,就要算是祖上积德了。
但是,为了覆命,就算知道没有胜算,他们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带头的那个武师,咬紧牙关,沉声喝了一声。
「动手!」
语音刚落,那人已擒着满意,窜身上了屋顶,四个武师抢在同时出手,夹杂着连声呼喝,陡然向铁索攻去。
四把锋利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全朝铁索劈了过来,他冷眼横眉,抽起一枝青竹,直直挥了出去,刮起的劲风,强得让人面上生疼。
青竹横迎刀锋,劲力霸道绝伦,只听得几声闷哼,竹子未断,反倒是武师们虎口迸血,手里的长刀被震得飞出去。
竹上劲势未尽,直劈武师面门,惨叫声乍然响起。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四个武师全数倒地,个个鼻青脸肿,痛得呻吟不已,再也爬不起来。
黑影再动,转眼上了屋檐。
退到屋顶上的武师,还没找到机会脱身,伙伴们却已经全倒下了。他脸色发青,十指不由自主的收紧,骇惧的连连后退。
手腕上的压力陡增,挣扎不停的满意,被强拖着往后走,红唇里吐出痛吟,双眸蕴泪,模样格外让人心疼。
「唔,放开我——好疼——」
黑眸里掠过那张煞白的小脸,寒光更浓。
蓦地,强霸的内力一震,竹棍末梢震动,嗡然有声,强大的压迫感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武师心头一凛,额上冒着冷汗,急着想要离开,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把守极严,固若金汤,根本找不到任何破绽。
「黑无常,我是领了包大人的命令,要带大小姐回去,你还不快点退开!」他的双脚在发抖,嘴上却还不肯示弱,抬出包家的名号,妄想对方会惧于官威,乖乖的让路。
只是,眼前的铁索,非但没有让路,反倒抬手一挥,手里的青竹棍,重重劈向相邻不远处,隔壁楼台的青石栏杆。
坚硬的青石栏杆,先是发出啪然脆响,就如冰河开裂般,迸开密密麻麻的细缝,接着轰然垮倒,一块块的碎跌下楼。
这无言却骇人的威胁,立刻收到效果,武师脸色惨白,像是手里的小女人陡然成了烙铁,吓得连忙缩手。
手腕上箝制松脱,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觉得自个儿的身子一滑,不受控制的滑下屋顶——
「啊!」
风声在耳畔呼啸,她只觉得身子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
完蛋了!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她就算不摔破脑袋瓜子,也会摔断脚或摔断手,更惨一点,就是摔得肢离破碎,像个破瓷娃娃般,再也拼不起来!
啊,她不用去和番了!
啊,她不用去嫁蛮王了!
啊,她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啊——啊——啊——她马上就要摔死了!
各种可怕的想像,在脑子里乱绕,她紧闭着眼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断的尖叫再尖叫。
倏地,她的腰上陡然一紧,强大的力道扯住她,止住她直直坠落的身子,温烫结实的男子体魄,将她牢牢圈抱在怀中。
一声不耐的低喝,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闭嘴!」
第三章
铁索抱着她穿过青竹林,不过几次起落,就越过高檐屋宇,回到梅林深处的院落。
厚靴一点,木门应声而开,只见屋内陈设美轮美奂,各式玲珑的酸枝家具上,都铺着锦幄彩绣,地上还有着软可陷足的织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小包袱,就搁在花厅的碎玉桌上。
直到进了屋里,圈抱在她腰间,铁钳似的掌握才松开。
一等到双脚落地,满意脸儿羞红,连忙踉跄后退,绕过碎玉桌,再度把两人距离拉得远远的。
她是很感谢铁索,每次有难时,他总能适时出手相救,让她不至于摔着、伤着,或是跌破脑袋。
但是——唔啊,这实在太羞人了!他老是忘了男女授受不亲,次次把她紧抱在怀里,害得她像是喝多了酒似的,粉脸酡红,心儿怦怦乱跳。
有好几次,她都想鼓起勇气,请他松松手,别抱得那么紧。只是,一串话到了嘴边,瞧见他那张森冷的脸,就再也吐不出话来,全都自动咽了回去。
盈亮的大眼悄悄抬起,透过长长的眼睫,偷瞧这巨岩般耸立的男人,想起他先前那声沉若雷鸣的低喝。
原来,他会说话。
原来,他不是哑巴呢!
先前遇到这么多事,铁索始终冷着脸,一声不吭,她理所当然的以为,他可能是带有残疾,不能言语。哪里晓得,他只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懒得应答罢了。
怯怯的视线,滑过他阳刚的轮廓,她揪着绣裙,因为房里有个大男人而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