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如果我知道你已经有别的男人,我根本不会来,凭我的条件……」他顿住原本想冲口而出的话,那令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像玛栗说的——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玛栗落泪,却对他微笑。「我要谢谢,谢谢你依然没有改变,是个骄傲自私的男人,谢谢你来看我,让我彻底明白我怀念的、我念念不忘的,其实不是你,而是当初那个单纯的自己,那个看不出你自私,儍儍去爱的自己,我怀念那种不顾一切、不怕受伤的自己。」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相聚,两个人都感到受创。一个是对未来的情感更坚定,一个则是恼羞成怒,自尊受损。
那个崇拜他的小女孩长大了。陈皓军在这刹那明白了,眼前的女人不再是当初仰望他的小女孩了,不再是亟需他看护保护的女孩了。
他不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他不懂怎么去爱她了。时间过去了,他们的缘分早在当年尽了,他以为她还余情未了,而其实她身边已经有人。这时候,陈皓军反而不知所措,当玛栗什么都不需要了,他的内疚和罪恶感无法消除。
「至少……让我负担女儿的教育费。」
「当初没拿你妈的钱,现在更不会拿。」
「我想见女儿。」
「不必吧?」玛栗苦笑。「她已经习惯没有父亲,既然以後也不打算跟你联络,又何必让她或让你心里有牵挂?这种相见没意义。」
陈皓军别有深意地凝视玛栗一会儿,然後笑了。他忽然鼻酸,内心惨澹。
「以前嫌你太缠我,可是多奇怪,看你变这么坚强,觉得很对不起、很惆怅……说真的,我对你有感情,我是真心想娶你。」
「再见。」玛栗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这声再见,意味著不必再见。
「可以抱你一下吗?小栗?」这温情的一句,喊出玛栗的眼泪。
陈皓军上前拥抱玛栗,他们在这刹短暂拥抱里,似有领悟,领悟到光阴的流逝、爱情的无常,这中间造化,点点滴滴,改变这两个人,这一行的心路历程,非三言两语可以开解。
玛栗在陈皓军的拥抱里,感到无限凄凉,背脊寒透。她的身体排斥这个曾经和她很亲密的男人,那些年少时光,枕边细语,共享过的夏日冬季,都随著时光更迭远离她了。
即使她愿意,身体已经不再熟悉陈皓军。身体不兴奋、不敏感,和昨夜那位令她燃烧的男人不同,昨晚多喜欢被那个男人抱拥。玛栗落泪,不是因为陈皓军,而是为自己,她庆幸自己总算走出这男人给的阴影,不再对他有情绪。
当你对一个人的爱恨都消失,心情不再起伏,那是否意味他已经与你无关?你已经不爱了。
陈皓军的手机响了,司机催他下楼。他依依不舍,眼色眷恋,频频回顾玛栗,终於走出楼梯间,玛栗待在里边,听著公寓外,汽车驶离。
她喘了口气,靠著扶手,仰头,让泪逆流,不哭,她跟自己说,都过去了,她可以放下了。
玛栗望著晕黄的灯泡,恍惚地望著斑驳了的水泥墙壁,她思量著——能够这么容易放下的原因,会不会是跟另一个男人有关?被那个男人宠爱,令她毫不眷恋陈皓军的关注?
也许吧,和那男人的关怀相比,陈皓军显得微不足道。
陈皓军奢望的是当年那个小公主似地,永远仰望他、崇拜他的少女白玛栗。
屠英伦却把玛栗当女皇宠爱著,照顾她的需要,而不是告诉她他需要什么。他以玛栗的欲望为优先,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期待。经过屠英伦,玛栗一点都不希罕陈皓军。
玛栗深吸口气,平抚好心情,转身上楼。来到家门前,想到母亲在里面,想到要应付母亲一堆问题,就觉得累。玛栗也知道母亲是为她好,玛栗年幼丧父,母亲独自扶养她长大,很了解一个女人靠自己拉拔孩子的辛苦,所以才积极要撮合玛栗跟陈皓军。
然而如果只是贪图方便跟轻松,就和已经没感觉的男人厮守一辈子,甚至同榻而眠,玛栗光想就浑身冰凉。
钥匙已经插入锁孔,玛栗犹豫地却步不前,蓦地转身下楼,走出公寓。
玛栗到便利商店逛一圈,随手翻阅晚报,又走到冰箱前,感到口渴,买了矿泉水,虽然她在凯弗做事,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家的产品,连工作本身也不喜欢,那只是谋生的方式,不能带给她快乐,也许因为这样,即使升上行销经理,也没有成就感,不过是虚名,做得要死,薪水也没多少,头街再大再好听,名片质感再好,她还是得面对讨厌的总监客户挑剔的嘴脸,还有可憎、永远看不完的密密麻麻的合约,开不完的长会。
玛栗扭开瓶盖,就站在杂志架前喝起来。时尚杂志封面的美女,美得好假。明星周刊封面,少女偶像团体笑容灿烂,她却觉得可爱得不像真人。玛栗喝了几口水,还是感到口渴。她随手翻阅商业周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站到脚酸,却不想回家,她走出便利商店,走进布满商家的红砖道,但她不想逛街,她看到路旁的流浪狗,漫无目的地瞎走,觉得自己也像只流浪狗,差别在於流浪的是她的心,身体倒是很安分守己地天天扮演母亲跟经理的角色,按时打卡,超时下班。
可是心呢?心一直慌慌地,没有归依。
离开上一段爱情後,玛栗告诫自己,往後要爱自己。她看了很多励志书,看那些失婚女子或成功女士写的书,她们大声呼吁女人要自爱,要更爱自己,不管和什么人恋爱,有多么爱,都不可以失去自己。
她们说要先爱自己,然後才会让别人更爱你。没有了自己,盲目地讨好对方,最後只会纵容男人,养大他们胃口,让他们越来越自私。
当时感情受创的白玛栗觉得说得太对了,她甚至在书桌前贴满这些话告诫自己,然後一味地抗拒爱情,在男人眼中成为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不可爱的女人。
好了,她拥有百分百的自己,她保有完全的属於自己的世界,包括整个心。
然後呢?她这些年快乐吗?
不,她一点都不快乐。她以为有女儿、有安稳的工作後,不需要男人,这些就够了,够让她的生活得到满足了。
但是,她满足了吗?她是女儿的母亲,她是大企业里有自己办公室的行销经理,她是母亲眼中永远长不大让人担心的女儿,她是谢佩瑜眼中随时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相亲代打的好朋友,她是这些身分。这些身分将她的行事历挤爆,应该忙得没空想其他了,也没空感到寂寞,但为何空虚?常常忙得沾床就睡,但为何还隐约感到空虚?就算在冬夜里,有温暖的女儿抱著入眠,但为何还感到空虚?
玛栗茫然地穿梭在行人间,周遭炫目的招牌霓虹闪过她单薄的身子,她搂紧外套,在这些挤迫的陌生行人间,她更空虚了。
也许在这些身分之外,她忘了照顾最重要的一个身分,身为女人的这个原始的身分。
她仍算青春的胴体、乌黑的发与白皙的皮肤不快乐,她的每根神经天天昏昏欲睡,她的精神日日欲振乏力,她常觉得白昼阳光太亮,夜晚又太长,时时渴睡,却老是睡不好。醒来做事,又觉得好像没有真的醒。
与爱挥手告别,身体开始长久的另一种睡眠,直到……
深夜十点。玛栗愣在某人住的公寓外。
在她不想回家,不想逛街,不知该去哪时,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玛栗抬头,望著某户阳台。她眷恋昨夜的温暖,那个男人带著关怀的拥抱,她的身心都在他处得到满足,开始贪心地想要更多。是他唤醒玛栗沈睡的知觉,玛栗按下电铃。
认识他到现在,没有哪一次像现在,渴望见到他。
电铃响了一次又一次,他不在吗?玛栗取出手机,发现自己回家见陈皓军时,关掉手机了。她打开,收到好多屠英伦的留言跟简讯。
从中午到晚上,他一直尝试要联络她。
玛栗拨给屠英伦。「你在哪?」
「你家。」
「嗄?」她一下子意会不过来。
「跟你妈妈在吃饭。」
「等等,我听不懂!」
屠英伦语带歉意地说:「因为一直找不到你,打手机又联络不到你,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所以刚刚跑来你家找你,然後伯母叫我留下来吃宵夜,呃……」他有点尴尬地问:「要不要跟你妈说话?」
「我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玛栗听见那边走动的声音,屠英伦像是走到角落说话,然後他用压抑的口气低声说:「玛栗,她一直暗示我,你很快要跟什么陈先生结婚……」
玛栗光火,气得耳鸣。
屠英伦有点火气地间:「真的吗?她说那个人是你孩子的父亲……」屠英伦很不雅地低声骂了一连串粗话。
「我快气疯了,每次,每一次,你都让我有惊喜!」然後又是一连串粗话。「该死的我爱你,你真狠,算你狠……我他妈的气得要死,更他妈的是我难过死了……你不能嫁……」可怜的屠英伦乱了分寸,讲话有些颠三倒四了。
「取消、取消掉!是因为要结婚了,所以才说不能跟我认真吗?X他妈的大企业第二代,如果他真的让你那么想嫁,你干么还给我抱?你真的只是跟我玩玩的?」
「你现在给我回客厅坐好。」玛栗极有效率地以专业经理般的口气命令。「茶几下有一本音乐杂志你可以看,你打开来看到第十页我应该就到家了。」
「你爱我吗?」
「如果你看不下杂志,可以去床上躺,德国毛毯很温暖,你睡著也没关系。」
「他妈的你要跟别人结婚我还睡?见鬼了叫我睡!」
「你最好睡,因为我没空安抚你。」
「对,我是儍瓜,我是你游戏的对象,我活该!」
「我没空安抚你是因为我要跟我妈说很久的话。」
「最好想一下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因为你妈说你要结婚,我骗她我是你的上司,找你谈公事!」说完附赠一句脏话。气归气,还算有良心,不想坏了玛栗的好事。
玛栗笑出来。「上司?干么不说是我的下属啊?」
「他妈的这种时候你让我当上司爽一下也要计较?」
玛栗哈哈笑。
「你还笑得出来?」
「我没有要结婚。你再不让我挂电话,我只好一直晾在你家外面,没办法回去跟你解释。」
「你在我家外面?」
「嗯哼。」
「为什么?」
玛栗沈默了会儿,才开口,说真心话。「晚上我一个人散步很久,想了很多。我想,我跟你不知道未来怎样,然後,我想到第二届广告金句奖那句话……」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嗯……」她微笑。「我过来想跟你好好地先『拥有』,就算将来只是『曾经』,但这些日子你确实让我很快乐……」玛栗衷心地说:「谢谢。」
屠英伦大受感动,然後他说出让玛栗震惊的话。
玛栗愣在原地,这刹那,她发现,他们确实天生绝配。
「既然不能天长地久,又何必曾经拥有。」他窜改金句,他说:「白玛栗,我警告你,我现在要执行这句话,我受不了你老是吓我,这是我的最後通牒,你如果要跟我在一起,不准再说什么不认真的屁话,我在你家等你,你给我快点回来!」
冬夜,寒风瑟瑟,玛栗只穿著薄外套,可是心里暖得像有火,她有些难堪地提醒他:「屠英伦,我有女儿你知道吗?」
「白玛栗,我有百变金刚你知道吗?」
这什么对话啊?玛栗笑出来。
玛栗又说:「即使你想认真跟我天长地久,你爸妈也未必接受我。」
「那不是问题,孝顺他们,不代表要用听话的方式。再说,我想不出买一送一有什么不好的,他们交给我说服啦!当然,除非你女儿长得像恰奇,那就太过分了。」
玛栗哈哈笑,笑得眼眶湿润。「好,我过去了。」
「我等你。」
「去床上等吗?」玛栗开玩笑。
「你也很皮嘛,我被骗了,还以为白经理很正经。」他笑著说:「我很想去你床上躺,但我要先想想怎么跟你妈解释,为什么你跟你上司好到床可以让我躺。」
「屠大才子,我想这难不倒你。」
「嗯,说得对。」
玛栗关了手机,转身,回家。看样子今晚和母亲有得聊了。看看时间,再过一个多小时,佩瑜也差不多带晓游回来了。唉,有得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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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玛栗动身返家时,这边,屠大才子将手机放进口袋,他扯扯衣领,推开落地窗,走进客厅。
白玛栗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正端著一杯茶,看他进来,她继续摆臭脸给他看。她当屠英伦是半途杀出的程咬金,想坏女儿好事的不良男子。哼,什么他是玛栗的上司,看他衣著打扮分明是雅痞,留什么山羊胡,一副刁钻古怪相。
屠英伦望著白玛栗的母亲,白玛栗的母亲也望著他。
「要走了吗?」她自然但很故意地问。
屠英伦定定看著伯母,忽然眼白一翻,往左倒。
玛栗的母亲惊呼,冲去扶他。他表演虚弱,偎在玛栗母亲的臂弯里,还故意颤声说:「我贫血……对不起……去床上躺一下……」说完,不等她答应就冲向床铺。
玛栗的母亲在他身後叫著:「你可以躺沙发!你这样我女儿会被误会,你给我出来……」
误会什么?嗟!跟你女儿好到都睡过了啦,伯~~母~~屠英伦掀被,潜入,抱住香香的枕头,藏身在玛栗的毛毯里。嗯~~赞,有心爱的女人惯用的香水味。
玛粟我等你,快来救我,你妈好恐怖!他闭眼,在被里偷笑。屠英伦心情很好,刚才玛栗间接答应跟他认真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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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他不是你上司。」
在二十四小时的真锅咖啡厅,白玛栗的母亲和女儿谈心。说是谈心啦,但刚刚气氛闹得很僵,因为女儿竟然婉拒晓游生父的求婚,跟认识没多久的男人交往。
「在朋友的工作室上班,收入稳定吗?还有,你说他是租房子,为什么三十几岁还没买房子,更重要的是,人家家人会接受你吗?妈光是这样想,就知道你要面对很多问题……」爱女心切,母亲的话,句句说到现实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