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酒味让南宫嫃皱紧了英气勃勃的双眉,这个昏君该不是喝到酒醉,突然想起应该把她处决了吧?
完颜徽金眸略抬,迅速不着痕迹地将南宫宜的模样扫入眼中,经过这几天的行军劳顿,他依旧是一副神采奕奕、容色照人的模样,而那双夜般的黑眸对他依旧是不屑一顾。
南宫嫃双手背于后,沉缓的脚步止于离他约五步前,一对滴溜溜的美目憎恶地斜睨着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准备随时破口大骂的样子。
南宫嫃的到来,改变了空气的味道,令完颜徽的意兴阑珊一扫而空。
纵使他倨傲着一张脸,纵使他始终都不正眼瞧他,他还是莫名地渴望看到他。
在别人看来,卸去黑铁甲胄的完颜徽是比较可亲的,但是在南宫嫃看来,除了没黑铁甲胄之外,他依旧是他眼中那个无道暴君。
他身上的气味依旧是如此吸引人呀……完颜徽闭目享受这缕暗香,继续姿态优闲地喝着他的酒,仿佛眼前没人一样。
南宫嫃微恼,这么晚把她叫来难道是要她欣赏他独具魅力的饮酒姿态吗?既然他不想说话,那就由她来打破僵局吧!
于是,她一出口就不客气:“视若无睹,这就是你完颜徽的待客之道?”
他并没期待他会突然转性对他卑躬屈膝,所以听到这番话,心中只是暗笑,表面上若无其事,充耳未闻,继续喝他的酒。
他不回答,并不代表南宫嫃就不能继续说下去。
她扫射一眼四周华丽的摆设,对行军打仗的军帐也布置得如此奢华大感不以为然,帐中浓腻的女人香味更让她眉头嫌恶地高皱,看这头戴着面具的狮子懒洋洋的模样,显然才刚结束一场巫山云雨。
不论他此时把自己叫来是何用意,在他正回味无穷时给予他嗤之以鼻的讥刺,肯定能帮助他快快杀了自己,因此她冷哼道:“哼!政治上还无所作为,生活上就开始腐败堕落,秦二世就是这样丢了大秦帝国的!”
话声甫落,完颜徽随即爆笑出声,他就喜欢他提起精神骂人的样子,只要他一动怒,好看的玫瑰色就会占领他的双颊,那种中性的美,超越任何事物。
完颜徽扬手挥退仅余的一名斟酒侍女,慵懒地换了个姿势,说不出有多么愉快地凝睇着南宫嫃,“还有呢?请继续。”
南宫嫃脸色微凛,看着那无害的金色光芒,她忽然觉得骂不下去,再看到他白皙的唇角居然泛着灿烂又暖昧不明的笑意时,她更是打从心底感到慌乱。
这么晚了,他又好像喝醉了,该不会他……
南宫嫃嘴唇微抿,喉咙紧张地吞咽,还是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好了,免得刺激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于是转过身去,略失冷静地道:“我不想继续了,如果可以,我想先告退。”
南宫嫃红唇一抿,媚态尽现,令完颜徽着迷地望着他的背影,语气却是正经八百,“我是不是应该请你来做我的直谏大臣,好助我脱离无道暴君的行列呢?”
他的话得到的是一句重重的冷哼。
“南宫宜啊……”
当他忽然叫着她的名字时,她竟意外地心头一震,那低低的声音,似乎是借着呼唤她名字的同时,将她整个人细细地品味了一遍。
“虽然你不是我的客人,而是我随时准备处死的战犯,不过我还是真心诚意地请你上来与我喝一杯,算是为你我有幸成为一国君主而举杯,如何?”也为你我有同样引人注目,在执政上却惨遭质疑的脸孔而干杯。
一席话,莫名地扯痛南宫嫃敏感且脆弱的神经,一国君主吗……皇兄,你是否已早我一步迈向黄泉?为何我感到强烈的失望?我们与生俱来的默契让我感受不到你生命的气息,如果不是一国君主,我们的下场不至如此。
绷紧的肩膀下垂,浑身充满压抑的感伤,那沉默又忧伤的背影再度让完颜徽双眼迷离。
挥去国破家亡的沉痛,她霍地转身,大步走向前去,老实不客气地取走他手上的酒,又不客气地一口饮尽,一边豪爽地抹去嘴角的汁液,一边吐着苦涩的大气。
“你说有幸?哼,像我这样,有何幸运可言?要说幸运,应该是你独得所有的幸运,让你无战不克、无坚不摧,很快的,天下就都将为你所有了。唉,同样是年少继位,为什么际遇差这么多呢?”说到这里,她心事重重,又显得感慨万千。
“其实身为君主,究竟幸与不幸,那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他的神采飞扬,不屑一顾,一旦垂下眼眸,立刻转成黯然神伤,那种孤立无援的表情,惹得完颜徽心里一阵莫名的剧痛。
南宫嫃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之后,似乎是嫌一杯一杯的无法解愁,干脆提起酒壶,一古脑儿地往嘴里灌,烧灼的辛辣感总算稍稍纾解她心中的抑郁。
完颜徽并不打算阻止他,相反的,他希望酒精能让他暂脱坚强的伪装,露出真实的自己。他想要看看真实的他。
酒渐渐在腹内发酵,南宫嫃像泄了气般,疲软地坐在桌几旁,撑着下巴,双眼失神地盯着地面,此时的她,看来一愁莫展,格外惆怅。
完颜徽俯下眼,眼底添了几分怜惜。
“完颜徽啊……”她叹息似的开口:“你说的没错,你我有个共通点,都是一国君主,所以你一定知道,那种光荣辉煌的背后,寂寞如影随形的滋味……你一定知道,对吧?”
惆怅的乌眸忽然抬起与完颜徽对视,眼底潜藏的敌意不再,换上的是莫可奈何的无助,这种无助,深深撼动完颜徽,他仿佛看见昔日的自己,一个充满雄心壮志的少年,对着镜子,摘下面具后,一览无遗的无助,无所遁形的落寞模样。
太多惊心动魄的回忆让南宫嫃的眼神更加伤感,那儿仿佛蕴藏了许多有口难言的秘密,让她整个神态都染上忧郁的色调。
一双大手缓缓的,带着从不敢奢望的温暖抚上她已然无力的手背,以低柔、安定人心的声音道:“我了解你所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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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睫微抬,对上一双太阳光般的金眸,至高无上的光芒,天生具有某种吸力,正在把她所剩无几的气力吸走。也不知道是不是酒作祟,她竟觉那至高无上的深处,潜藏着的其实是不为人知的温柔,而她,在此刻,奇妙地洞悉这种温柔。
一瞬间,仿佛也能穿透面具,看见面具后那张充满感情的脸,不由自主的她伸手向前,在碰触到那冰冷的面具之前,先被他同样冰冷的大手扣住。
紧窒的力道说明这个举动绝不可为,但这面具,意外地触发她许多感触,一滴泪,猝不及防的滴落。
“面具……”她神情悲戚,“当初如果戴起面具就好了。”
如果戴起面具,皇兄在执政的道路上会顺畅的多,不至于为了摆脱这张脸所带来的压力,而倾尽所有心思,在取得信任的道路上阻碍重重。
到最后,染上了难以医治的头疼,这才不得不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她给拱了出来,代他执政。
如果一开始就让皇兄戴上面具,以面具毫无表情的阴冷来掩盖酷似女子的柔弱,这一切是否就可以避免呢?
以皇兄杰出的政治能力,或许能与完颜徽均分天下,两雄并立,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她身陷囹圄,新罗百姓即将遭到无情的屠杀,皇兄则生死未明……
完颜徽紧扣的手改而握住他的,他了解他话里隐藏的所有辛酸,而他以为南宫宜的泪乃是出于对自己本身遭遇的哀伤,是以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无言地将他拉入怀中。
“相信我,我能了解你所经历的所有痛苦。”
是以我戴上了面具,让面具替我挡掉那些不必要的痛苦。
低低的声音缭绕在她耳际,因为太过靠近,反倒产生一种动人心弦的回音,讶异于他消失无踪的血腥暴戾,却沉醉于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那种温暖令人心安的气息。
完颜徽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粗糙的指节在细腻的肌肤上轻触,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使他想俯身寻觅那在他怀里微颤的双唇;这个念头一起,他又是喜悦,又是害怕,无法解释的微妙情绪,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
而惶惑终究未能阻止他抬起他下颚的手,嘴唇刚一轻触那渴望的柔软,怀里的人便像被开水烫着似的,惊得迅速挣脱,因为太过用力,导致自己狠狠地摔在地。
幸好地上铺的是来自波斯的羊毛地毯,见他没受什么伤,他好整以暇地托腮,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南宫嫃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气得发抖。
“完颜徽——”因为太过于愤怒,连声音也顾不得压抑了。“你在做什么?你、你竟敢这样对我?”
金眸懒懒一扬,风马牛不相干地道:“你生气的样子,还有你刚刚说话的声调实在是……”说着他忽然神色一凛,研究的眼光锐利且仔细地审视着他。
被这怀疑的眼光一盯,南宫嫃整个人瞬间冷静下来,她有预感,这暴君下一步的动作,很可能是冲上前来将她身上的衣服撕成两半,好证实他心中的猜测。幸好她知道阻止他这个行动的惟一方法。
像个男孩子一样地整整已经很整齐的袖口,拂去胸前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还给那道锐利凝视的目光的是一记同样犀利的讪笑。
“我不知道……原来你真的有断袖之癖?”
一句话挑动完颜徽最敏感的神经,果然成功地让他把注意力自他身上移开,并且大失优闲地咬牙低吼:“你说什么!”
据说所有关于完颜徽的传闻里面,最会让他大动肝火的其中之一,便是这断袖之癖的传闻。
这个传闻有多令他生气呢?有一次,一个国家的君主在一次的会谈中不小心提到这个暖昧的问题,完颜徽当场怒起,紧接着丢给愕然的君主一纸战书,没多久就率兵把这个君主的国家给踩平了。
“我知道……”她暖昧地笑着,“我有一张酷似女人的脸蛋,算起来,不比你刚才那位宠姬差,如果你愿意、你愿意的话……我倒是……”
暖昧又拖长的话未说完,一只杯子急摔到她面前,完颜徽怒起,金眸透出杀意,一手已握住腰刀的刀柄。
刹那间,一种快感在南宫嫃眼中涌现,她知道他已经到底限了,只要再多说个几句这样的话,他便会送她去见阎罗,成全她的心愿。
“我一直知道你破例留下我性命的用意。”一边挑逗地说着,一边却冷静地开始解开高领的暗扣,露出一小块白皙的颈子。“其实说穿了,有这种癖好也没有什么,又不是前无古人……”
“站住!”
缓缓逼近的脚步被他粗声喝住,他其实并不知道南宫嫃心中有着比他更多的害怕。
他就怕自己豁出去地冲向前去,不是一刀结束他的性命,而是将他身上的衣物撕个粉碎……
“滚!”锐气尽丧的一句话,似乎也为自己可能有这种倾向而苦恼。
这样都不能逼他杀了自己吗?南宫嫃眼底有不下于他的沮丧。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完颜徽松开握剑的手,声音像是自很远的地方飘来似的。“但是休想我会让你如意;我说过,要让你体会一个暴君真正的作法。”
“完颜徽。”
“滚!”完颜徽自胸膛蓄力发出,震动整个金顶宝帐。
第四章
想象中的残酷刑罚并没有一如预期的降临在南宫嫃身上,相反的,一路上过于礼遇的被对待着,反而使南宫嫃在反复猜测间变得更加惶惑难安。
表面上,他始终维持着新罗国君主的骄傲,男子般的坚毅,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威仪、不示弱的模样;可一旦背对人,惆怅悲酸便悄悄笼上明媚的五官。
她没有机会再见到完颜徽,但每当感觉背部发麻,产生一种阴邪的教人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时,他知道那家伙又躲在暗处偷偷地观察他了。
为了不让他看穿自己的脆弱,南宫嫃强迫自己总是挺直腰杆,随时随地保持从容不迫,准备慷慨赴义的神态。
令她吃惊又佩服的是他的弓弩铁骑部队,其机动力与战斗力着实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难怪草原上的国家要称这支军队为“黑色风暴”。其如开闸洪水、锐不可当的攻击力,让比新罗国大数倍的兀惹国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崩溃瓦解。令人气愤又不得不折服的是,这完颜徽灭掉兀惹并不是预谋,而是因为完颜徽嫌绕道回女真太远,向兀惹借道又太麻烦,而干脆就把它给灭了。
当兀惹国君主的头颅戏剧性地飞离他的身体,又刚巧飞过南宫嫃眼前时,她再度忍不住发出惊心动魄的尖叫,第二次晕倒在完颜徽怀中,虽然这次她很快就醒来,但当晚她明显感觉到完颜徽凝视她的眼光中添了几许戏谑。
她并不知道完颜徽把她带回女真国,优渥地软禁起来是何用意。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完颜徽似乎并没有杀她的打算,不想杀她,难道是要一辈子把她软禁起来吗?如果这成了事实,那么自己是否该配合他安排的命运,孤伶伶地在女真国度过一生?
安排给她住的“紫极殿”,是座崭新的宫殿,虽然窗明几净,却因为主人消沉的心情,而使得一切都像少了灵魂般,没有活气与神采。
南宫嫃沿着被霜雪覆盖的鹅卵石步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飘零的心境使得步伐也失去应有的精神。
月色忽明忽暗,看起来就像完颜徽阴邪暖昧的眼光以及他难以臆测的心思,令人感到憎恶。
如果他以为把她安排在紫极殿,衣食按照新罗国君主应有的待遇来对待她,她就会感激涕零的话,那他就打错如意算盘了。
他休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感恩的光芒。
为了让几乎每晚潜入紫极殿偷窥她一举一动的完颜徽知道她有多么怀念故国、多么憎恨女真国,她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留下或骂或贬女真的话或怀念故土的诗句,看能不能激怒他,趁早了结自己的生命。
其实结束生命也很容易,如果有多那么一点勇气的话,她自己便能动手,只可惜,她没有。
隐约中,总还盼着有一天能重回故土,这大概就是女孩子特有的脆弱吧!
背后沉重的存在感一直如影随形,他这么偷偷观察着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面具戴久了,所有的行为都习惯性地变成见不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