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冻……小烟好冷……是嬷嬷,小烟好冷好痛……」朱烟虚弱地说道。
霜晓天不言不语,眼神却凝注了精神。突然听见纱缦轻摇之声,抬起了眼眸,原来是英闻声忙走进来,他以指封唇,要心急的是英不可出声。
他要等这毒彻底发作!
半盏茶后,霜晓天将颤抖得如秋风中落叶的朱烟翻成趴覆姿势,撩开她的发丝,小小的背上近颈处,刺目如青蛇模样的狰狞突起,正向下往她心口窜去!
日时他检查是隐隐红线,现在却是青线,着实古怪至极。
「这毒奇特,当年怎么救活她的?」霜晓天问道。
是英忙走上前,她日夜服侍朱烟,也是第一回见到藏在她发后之景,大吃一惊,便将往事全盘托出。
「当年有个失宠妃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药,趁来探视,将药喂给甫周岁的小小姐。待大小姐发现,小小姐已断了气,她拿出龙家秘药九龙起承丸塞进她的嘴里,小小姐突地喘过一口气,接着昏迷、高烧、冰冷什么都来,日夜哭喊了百日,后来人是活了,身子却残了。」
霜晓天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毒是极阴寒之毒,九龙起承丸乃至刚至燥之药,互冲却没能消除,白天她虽在火里,还算好过,夜里药性压不住阴毒,这毒便复又吞蚀她的生命。
「九龙起承丸虽救了她,却也增加此毒的复杂度,一热一寒彼此互折互冲,毒性会改变,不过,能和九龙起承丸平起平坐的毒不多,四川唐家的问黄泉、异性生的冷痴笑忘散、苗族殷家的断魂丹、桃花仙子的七步毒……」
霜晓天还在思索沉吟,手却自己动了,拿来玉匣一掀,几排大小不一的银针闪闪发光。
他捻起针,也不多想,便朝几处穴脉扎入,穴位被封,那狰狞未再扩散,可却浮肿了起来。
朱烟猛地打摆子,椎心之痛让她清醒,一看见霜晓天持针,惊惶的她便转往是英,无力地想要逃离,却被男人无情地抓住。
「是嬷嬷救我……小烟好痛……啊呀!啊啊!」
朱烟的话语断在霜晓天不间断落下的银针里,她不停尖叫着,凄厉得让人不忍听闻,响彻整个碧山院。
可是霜晓天并不心软,继续将小女孩按在腿上施针,脸色未变,头也不抬,只知认穴而已。
是英不敢阻止,却不能不心疼。「霜公子,小姐她很痛苦呀……」
「妇人之仁只会让她更痛苦而已。」
「那我该怎么办?」
「速去准备一只能将她完全浸进去的银桶,若无银器,铜器亦可,注满热茶汤,在下方加热,加入三盅煎好的柴胡桂姜汤,还要加入两剂香苏散,我要先为她趋寒逼毒!」
是英听了,忙冲去发落。
朱烟又是疼又是寒,痛苦让她失去了理智,背后落针让她疯狂,张嘴便往霜晓天腿上咬下,牙关死锁的同时,男人的肌理也破了口,鲜血由原本的缓渗转为大肆漫流。
霜晓天眼一瞇,却没移动半分,放任朱烟死命噬咬,稳定地抽出她身上几处银针,改落其它穴位。
「啊啊!呜哇……」
突地,朱烟口中腥甜,胃中一阵翻涌,全身都在爆炸,她忍不住撑起身子,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色血雾,而后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霜晓天紧接住那坠落的瘦小身子,见到她满脸血污、眉紧眼敛的苦楚模样,雪封冰冻的心中蓦然有一处消融了、崩落了。
他明知不妥,但还是伸出手为她抹去污痕,露出如斯完美却没有血色的脸蛋。
在神智不清之际,闭着双眼的朱烟,有着牙痕的雪白唇瓣嗡动了下,小手伸了出去,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唤道:「娘……爹……小烟好害怕……」
霜晓天闻声浑身一震,她不是唤是英,也不是唤父皇、母妃,而是唤爹娘。
这细声叫唤翻开了霜晓天尘封在心中的故往,他也常这么哭天喊地叫爹娘--
他儿时也是个多病的孩子,爹娘为他请了师父医治,日夜不休守在床边,握紧他的手,要他别害怕。
霜晓天眸光千流万转,心一横,放纵自己握住了朱烟的枯干小手,不能明白胸中的难受。
看遍各种病患,他从未觉得他们可怜,少年那一段悲哀的遭遇,已经让他冷酷无情了十五年:没想到今日重又怜悯心动,却是为了至仇之人!
就当是可怜这个没爹没娘在身边的小孤女,她不过是个孩子,和他儿时一般生着重病……
「别怕。」霜晓天低声说道。
正在此时,是英带着人将铜桶抬了进来,他忙放开了手,改往她的背和膝后伸去。
霜晓天抬抱着朱烟走下床,将僵直的小人儿放进热桶里,鼻子以下全浸在药汁中,吩咐说道;「将那床收拾收拾,要小心那血有毒,别碰到,但要留着,我要验毒。」
是英见状忙命人处理,然后走了过来,明眼一望,便掏出了方帕子。「霜公子,你身上也沾到毒血了,还有腿上……」
霜晓天取过帕子帮自己擦拭,在自个腿上扎了针,便又调理起昏迷的朱烟。
不知不觉间天亮了,光线透了进来,也射进霜晓天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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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本宫快吐了。」
吐出一声咒骂,朱烟长长眼睫搧了搧,一对清明的眸子还像在梦中一样。
她看见霜晓天正在看书,冷冷的眸子一闪,便摸了摸她的额首,好温暖、好温暖的手,轻轻搭在她头上。
他不像一般人,他实在太过俊美了!真奇特,他的轮廓好深好漂亮,她没见过有人的五官能这么诱人……
耳边有泠泠水音,她低下头细瞧,她趴在温泉沐池里,整个身子枕在霜晓天的胸膛上。
清澈透明的泉水之中,她和他的肌肤重迭在一起,两人的肤色在水面上的白皙,水面下的却十分红润。
不知为了什么,在视觉上,有一种情色的、禁忌的感觉传来。
记忆中,她昨晚好像发病了,可是,她现在身体好轻盈,除了因为水波荡漾而泛起的昏眩感,她身体没有不适。
没有沉重如注了铁般的四肢,眼前没有模糊成一片,每一口呼吸也都顺畅,嗓子里没有让人作呕的气味,太阳穴没有鼓涨,骨头和肌理也不疼了,空荡荡的胃需要进食;若是真发病了,这些都是绝不可能的情况。
看着一个小女娃迷迷糊糊,还真是有趣!看她一下瞧东、一下看西,好生疑惑的样子,不复昨夜那要人命的病容,霜晓天忍不住松了口气。
与其看她痛苦的模样,他还情愿见她骄蛮使性的样子。
虽然,这些在理智上都是不被准许的感觉,但他选择忽略心底的责难,因为在心情上,他已管不住自己了。
他从不是那种见到病人得救会自然欣慰的医者,然而面对朱烟时,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绪。
「没有发烧,很好。」霜晓天矜狂地说。
清朗的男性声音,让原本昏昏沉沉的朱烟彻底醒来。咦?那不是梦,她昨天是真的发病了!
她倏地在霜晓天身上撑起,感觉身体还有点力气,而不是半分气力也无,她开心地笑了。
生平第一次发完病后,她没有快要死去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舒爽得很!.
「我病好了,是不是?」朱烟狂喜地问。
看着漂亮娃娃傻乎乎地追问,霜晓天暗暗有些不舍,但还是直白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将人从黑白无常手上拉了回来,可那毒太神秘,日光一出便又躲回她的骨子里,任他如何扎针都不再有反应。
而床上的污黑毒血,也全变成鲜红血液,这诡毒潜伏太久,恐怕起了变化,验毒成了难上加难。
这些稀世剧毒本来就珍奇,连那拥毒之人都贵重使用,毒性病征本来就不齐全,她中的毒又藏了起来,若不拔根除去,怕这小女娃还得再受一段时间的苦了。
看她开心的样子,让霜晓天也难以再冷漠下去,但他仍佯装冷淡地说:「暂时保住妳的小命而已。」
怎料朱烟一听,仍绽开一个娇软至极的笑脸,比阳光还要灿烂!
「我居然能逃过一回,只要有你,我必能次次死里逃生!霜晓天,你真是个神医!」
她早就不抱希望了,根本没想到能再清醒,特别是昨天奇痛无比,加上针落时的煎熬,她以为她死定了!没想到她还活着,应该是有希望!
瞧朱烟兴奋的模样,霜晓天也染上了她的快乐,但又想起只要这毒不根除,她还是会为这毒所苦。「这毒还会再发作。」
朱烟闻言眸淡,但瞬间又亮起,滴溜溜地在霜晓天脸上一转,而后倾身在他颊上啄吻一下。
脸上一阵香暖,却像电流流过,霜晓天吃了一惊,用力推开朱烟。
小少女摔回水池里,脸上仍是一副开朗模样,和两人初相见时她笑中带怆的模样完全相反,她是真诚开怀,不是故作不在乎生命的笑容。
「你会再救我的,霜晓天,只要我有了你,我为什么要怕发作呢?为什么要怕死呢?」朱烟有恃无恐地以问作答。
她摇摇头从水中起身,一个不注意,太过自得意满,气力不济便向后倾,还是霜晓天眼捷手快将她给捞住了。
朱烟又给了霜晓天一个赞许的笑脸,霜晓天见她表情有种深深的依赖,一个念头跃进脑海,心头一痛,眸光一冷,手便狠心放开,让小少女又摔回水里,然后转过头,快步离开沐池。
朱烟坐在沐池里,看着霜晓天的背影发笑。太好了,她不会死了!
她的心里涨满感动,霜晓天一定能救活她的,他会给她生命,让她顺利活过十五岁!
真是太棒了!好难想象她还有很多日子可以快活,还能体验更多不同的事情,更多她叹息着放弃、不去想的事情,她的未来不再是梦。
常人所拥有的平凡未来,她不需要再羡慕,她也能够拥有了!
更棒的是,救她的人是霜晓天!
她太震惊,太过难以承受,不过短短一天,他的出现便扭转了她的命运、她的心情。
她不信前世来生,也不信阴司鬼神,但她发自内心的感谢着,在冥冥中安排霜晓天来到她身边的机缘,无论那是什么,她都愿意跪下膜拜。
「哎呀!霜公子,你怎么走了?小姐,妳醒了!身子觉得如何?」
是英端着汤药和霜晓天擦身而过,还没来得及细究他的脸色,便看见朱烟在水池里精神饱满的模样。
从没见过小姐这么生气盎然,激动的眼泪都快喷出了。
朱烟一见是英,用力向前飞扑,是英连忙放下药接住她的身子,她童真的笑脸,像朵鲜黄色的太阳花。
「是嬷嬷,小烟觉得好好,手脚也有力气,都不会疼呢!」
「那霜公子真是活神仙降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了得,他真是厉害,我从没如此舒畅,是嬷嬷,我肚子好饿,想喝妳熬的老鸭粥,还想吃小登糕。」
「好好好,我这就让膳房去备,小姐先把这碗药喝了,霜公子之前交代我去煎的,说能祛寒补身,没想到小姐这么早就醒了……哎呀,小姐,这药烫嘴,妳喝慢些……」
朱烟心一开,连平时不肯碰的汤药也乖乖捧起猛灌,看得是英满心欢喜,忙在心里感谢上苍。
待朱烟喝完,察觉药汤苦涩难耐,虽皱着眉头,还是努力强自微笑。
「以后,我都会乖乖喝药,是嬷嬷,真对不住妳,忍受了我那么多半死不活的丑样。」朱烟发誓般地说道。
此时的朱烟涌起强悍的求生意志,她不想死,她想要活下去,这副破败的身子将有起色,她活着有好多事可以做,但她意外发现,她最想和霜晓天在一起!
朱烟的笑始终挂在脸上,望着霜晓天消失的方向,她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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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抓了件宫女们备的衫袍系上,霜晓天冷面如常,但脚下停不住的步伐却像在逃命似的。
直到走到花园中,清朗阁已完全被人造山水挡住,他才倚着柳树,顽长的身子滑落在地,总是冰冷的眼神像燃烧般望着天空。
朱烟的笑脸,就像高挂的太阳,是那么热切,彷佛他生命所需,一旦没有那光,世界便陷入黑暗,完全毁灭。
可是,排山倒海的阴暗记忆,却一幕幕冲击着他的神智。
很小的时候,他总带着病、托着腮,坐在校练台的毛杨上,在热辣的阳光下看着校场里的士兵试练比划,几个年青的男子练完功,放声笑着跑来,将他抱起丢上天去,他开心得大笑,叫着大哥、二哥、三哥……
然后,师父首度来到将府,慈祥地看着年幼的他,要爹娘舍他出家;在家里的人大惊失色之下,师父不语离去……
家里的男人们精通百般武艺,铁皮刚骨墨衣裳,只有他一个白瓷娃娃,穿上一身黑衣,说什么都不搭调;可大伙抱着哭泣的他,要他别担心,将来长大了,也会变成像他们一般强壮……
而后他几乎病重不治,师父二度到来,他不再要爹娘让他剃度,说了几句话后,便悉心帮他医治……
三年后,他恢复健康,可惜他筋骨不强,不是习武的料子,爹爹送他到浙江大儒--方孝儒长子方中宪所兴的学校里读书……
没人料到,身为武将之后的他,居然会读出兴趣,一连参加了童试、乡试、会试、殿试,过关斩将、气势如虹……
兵部尚书阳家的四公子,以十五岁年少,在金銮殿试中取中了榜眼,授翰林院编修,世人称作神童:同时,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之名兴兵,花了两年时间攻到应天府,另一支军队攻击北方,守着山东的爹爹,哥哥们,败战之讯传来
十五年前,京城城破之日,师父第三次出现在他面前,拿着爹爹的断剑、娘亲的碎玉佩、哥哥们的墨发带,要他依亲人遗命,尽速跟着他离开。在往长白山的路上,他听见阳家被满门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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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了儒学经文,全心学习医术,他学得极快,极好,如有神助,师父却为了他的天赋叹息……
他明白师父要他忘记仇恨,要他行医济世,渡众人苦难,可他真的忘不掉;师父也叹自己放不下他,这个执念过深的徒儿,是他前世欠的,他今生得引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