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朕居然睡着了。」朱棣疑惑地笑着,忍不住说道。
朱烟一听那话,悬着的心放下,但又想起霜晓天捻着针,连忙转头看去,却没有看见银针踪迹,而俊美男子拱手站着,表情已恢复冷淡,不复半分残酷的痕迹。
她脸上堆满了笑,又偎进父皇怀里,佯装被他惊醒,一副慵懒模样,可眼睛却不敢移开,生怕情势会突然变化。
晓天,千万不要!她好想跪下求他别轻举妄动,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熏香里有些镇静功效之物,让公主安定心神,便于入眠休养。」霜晓天低垂着眸子说道,平板无波的声音,情绪难分难解。
朱棣闻言展笑,似是十分满意。「不愧是圣心老僧之徒,医术果然超群,不枉朕的离妃要龙海儿让你来此;公主的身体,现在情况如何?」
霜晓天发出一声轻笑,却不看朱烟。「公主剧毒已除,再善加调养,必能重拾健康。」
朱烟一听,忙笑看着朱棣。「父皇,本宫已经好多了,您看我今早精神好得很!」
朱棣娇宠地拥紧心爱的女儿,而后冷冷看向霜晓天。
这个男人太老成,心思也深,他不喜欢让他不了解的人待在宝贝女儿的身旁。况且,他还是龙海儿的人,这点更让人难以释怀。
「你做得很好,论功行赏,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答应。」朱棣淡淡地说道。
闻言,霜晓天没有表情,心中猛地一勒。呵呵,若他说要他的狗命呢?
霜晓天一扬首,却又看见朱烟那对会说话的眼睛里全是无言的请求,小小的身子作挡在前,小手紧抓着父亲的衣领。
他的眸光顿时暗去。
「草民什么都不要……」霜晓天看了朱烟一眼,顿了一会儿,「只要一匹快马,送草民到海边,与龙家的人会合。」
他在说什么?那这么长久的相处、他的承诺算什么?。
「不准!你许诺过,你不会离开我的!」朱烟大惊失色,脱口说道。
霜晓天没有反应,只淡淡地摇了摇头。
他已经乱了心,若不报仇,他不应该再留在这里。
因为一个仇人之女失去斗志,摊开手让机会溜走,他死后已无颜面对亲族,应该即刻坠入地狱里。
事已至此,他怎能逍遥地独活?他不能再放纵自己!
「公主殿下的病已经痊愈,草民没有久留的必要。」霜晓天词轻语浅地说道。
朱烟一听这话毅然决然,脑中一片混乱,可想到他方才持针的样子,又无法开口留人。她好怕他万一又冲动上前……
朱棣朗笑了声。「不多留一段时日吗?」
「就此告辞,草民本是浪迹天涯的无根之民。」
「可惜了,朕原要封你个御医堂四品官做做……」朱棣低头看了眼朱烟红润的脸庞,又笑了声,「若你不执意要走,永忆公主和定远侯的喜宴上,你可是位尊客。」
朱棣此话一出,朱烟瞠目结舌,但霜晓天仍是没有表情。
「父皇,您在开什么玩笑呀?君无戏言的!」朱烟惊讶地说道。
朱棣倒是不生气朱烟的有话直说。这个宝贝女儿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小命,虽然外有蛮夷须安抚,可他想让她嫁得离宫廷近一些,想了几天,决定许给史尚书的对头定远侯,也顺便打压朝廷里尚书派的势力。
「傻丫头,父皇可是认真的,那定远侯袭了父亲的官,人品年纪又相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前妳老病着,就让妳在离宫静养,现在身子好了,这人伦婚姻大事不能一直拖着,怕妳会埋怨父皇阻了妳的幸福呀!」朱棣慈祥地说道。
朱烟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虽在皇家不能自作主张,但嫁一个素昧平生、不知是圆是扁的人,会有什么幸福可言?
母妃当年也是自己选择要嫁给父皇,无怨无悔,她才不要这种瞎眼婚事,更别说和别的男人同寝共寐,为他怀胎生子。
她的幸福,只有一个人能成就,那就是霜晓天!
朱烟一思及此,便又拉着父皇的袖子。眼前无门、身后无路,现下只有缓兵一计了。
「父皇,小烟还有些不适,别让霜大夫走;至于嫁人的事,小烟还小,还想多待在父皇和母妃身边一阵子。」
「傻丫头,父皇没让妳嫁去边疆,定远侯的侯府也在京城,随时可以见面呀……霜大夫,公主说她身子不适,依你看看,她的身子能嫁人吗?」朱棣话说到一半,便转向霜晓天问道。
听朱棣一问,朱烟也直视着霜晓天。若他敢答应她去嫁别人,她绝不饶他!
霜晓天亦看着朱烟,在她还没能阻止之前,郑重地点了下头,冷冷说道:「公主身子已没有大碍,我有留下养身的方剂,按时服用即可。」
「有你的保证,让朕放心不少,来人呀!」
守在殿外的是英忍不住叹息,而后款步进来请安。「是英在。」
「是嬷嬷,赐霜大夫金牌令箭,还有波斯国的踏雪百里驹,外加一万两银票。」
「是英遵旨,这就去办。」
朱烟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霜晓天,生怕他就要消失不见。
霜晓天双手一敛,没有半点迟疑,低沉的声音说出一个让朱烟心碎的答案。「草民就此作别。」
霜晓天话一落地,也不行礼,转身潇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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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那一抹白影飘出阁门,朱烟许久都无法回神。
事情来得太快,她的世界崩裂了,回忆像碎片在脑海中飞舞,而后坠落燃烧。
他刚说了什么?他真的就这样走了?
那……还有许许多多的春花、夏雨、秋月、冬雪,他都要辜负了吗?他也要辜负她吗?
打去年初雪后,她逼他发下无数玩笑般的誓言还在耳边,她也已不排斥他夜夜拥她入眠,早上的苦药,直到现在还让她反胃,手腕上和胸口都还印着他的温暖……他怎能说要离开?
朱烟心里一急,不顾男女之防,也不记得应该掩饰儿女私情,看着朱棣,突然在榻上跪下!
朱棣一看这突兀举动,眉心皱紧,伸手去拉,朱烟却不起身。
「小烟,有话好好说,这是在做什么?」朱棣问道。
朱烟拚命摇头,含着泪说道:「父皇,不瞒您说,小烟喜欢上霜大夫了,他不能走呀!」
朱棣眸子一凛。「女子贞节为要,妳可有和霜晓天他……」
不让朱棣说完,朱烟又是摇头。
「咱们是清白的,他没有和小烟有染;可小烟喜欢他,就算要嫁,小烟也只嫁他!」朱烟义无反顾地说道。
「小烟……」
「父皇,若您还疼小烟,就请顺小烟这一回吧!」
朱棣凝视着朱烟,大手摩娑着她细致柔滑的脸蛋。
实在太像了!朱烟不只外表,连内心都像她烈火性子的娘。
离火当年也是这样不顾众人反对,只身来到他的身边,无视宫廷之中阴狠险恶,为了她的爱情,在宫里打滚了这么多年。
但是,朱烟和龙离火身分不同,他不能答应女儿的任性请求。
他已答应定远侯的求亲,只差择期宣告天下,现在出尔反尔,他没有另一个公主能嫁定远侯。
况且,看在霜晓天救小烟一命的份上,他给霜晓天一条生路,待他回到宫内,才发兵追缉这个男人!
他不想告诉朱烟这种残酷的事情,他不能保护她娘,但他能让她与世隔绝地生活着,不看也不碰污浊的尘世。
「方才那男人意图不轨,小烟,朕不能将妳嫁给叛乱之人。」朱棣阴冷地说。
朱烟一听,心都凉了,明白朱棣已知,她也爽快不再隐瞒。「父皇,您知道?」
「那熏香味道有异,朕以龟息大法调息,所以没有丝毫影响。」
朱棣闭息之后,便决定等霜晓天上前再一举成擒,人赃俱获,以此扣龙家谋反之名,彻底铲除心头大患。
可没想到霜晓天已是临门一脚,却功败垂成,没有动手行刺。
无论理由为何,他不可能原谅霜晓天,更不可能将小烟送给他。
朱烟浅浅一笑,眸光异样冷静。知父莫若女,若父皇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父皇,请您放过他。」朱烟说道。
朱棣拿起一旁煨着的热茶,啜饮了口,朱烟看着他公私分明的表情,已知大事不好。
果不其然,当朱棣一喝完茶,将手放下之时,那茶碗因被强大内力所激,裂成片片,飞散在空中。
此举乃是养虎为患、纵虎归山之事,他不仅是一个人,他还是大明的皇帝,若他一死,必是风云变色、天翻地覆,为了大明社稷,他不能纵容。
「不可能。」朱棣冷冷说道。
对于朱棣的答案,朱烟一点也不惊讶。「父皇,小烟愿意嫁人,什么都肯,只求您放他一命,他不过是个大夫……」
「可他背后有龙家在操作,龙家在海上势力不可小觑,正如一只尖刺抵着朕的喉头,朕早想一除为快,以免夜长梦多!」
「可娘也是龙家的人呀!」
「朕得顾全大局。」
「连至亲女儿之言,也不能让您网开一面吗?」朱烟话一说完,便额首叩地,只望能改变朱棣的决定。
对!那是决定,并不只是想法而已,父皇向来忌惮海上的龙家,她虽在碧山院,也早有耳闻。
只看每回海儿姊姊来探视她的情况,就可以一清二楚。表面上,龙海儿通行无阻,但暗地里锦衣卫们都是全副武装,弓箭无时无刻不瞄准着龙海儿。
连始终未能舍弃龙族之民身分的是嬷嬷,虽已久居宫中,也有不少眼线在查探她的一举一动。
朱烟是装傻,可她不是真傻,父皇说到做到,她不愿让霜晓天受到半点伤害。
看着向来骄纵的女儿,现在却肯为了霜晓天放下一切身段哀哀乞求,朱棣不禁有些心软。
但那父亲对女儿的亲情,在心头也只涌现了剎那而已。
朱棣心中浅叹,他了解朱烟个性倔强,若已不打算顺她的意,那就不必再多言了。
但唯独对她,他不想当个言而无信的狡猾父亲,他欠她和她娘太多太多,就算伤人,至少也应坦诚以对。
缓缓步下卧榻,朱棣不看身后朱烟叩跪的可怜姿态。
「小烟,朕已有所决,现在最重要的是,妳好好将养身子,待明年芙蓉花开、春光明媚之时,朕会让妳风风光光、体面地嫁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六公主受到多大的恩宠。」
朱烟闻言,缓缓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父皇,小烟从未向您讨过恩宠,若今儿个真要讨,就请您施恩放过霜晓天,让他走吧!」
「唯有此事,朕不能答应。」
第八章
「小烟,妳这是在做什么?」龙海儿朝着微笑的朱烟压低声音咆哮着。
无边黑夜中,明亮如白昼的碧山院里,贵气无双的寝宫中站着一个垂泪的妇人,还有正心急不已的龙海儿,都为了床上那个失魂出神的人儿,简直快要疯狂。
她不言不语挂着笑,看上去很好、很健康,脸色也红润得很;可这四个月来,她就是这副空壳样子,若没有人摆弄她,她的姿态和表情能镇日不变。
唯一能引起她注意的,便是一碗又一碗奇香异气的汤药。
知道朱棣发兵追捕失败,霜晓天顺利逃脱回到泷港后,她不再茶饭无思,很乖巧也很听话地碗来张口,绝不啰唆,用这仅有的方法来悼念霜晓天。
整整四个月,永乐十六年静静地走了,永乐十七年来了,朱烟人还在,心却死了。
碧山院比天牢还要坚固,插翅难飞,加上霜晓天离去的绝决,在在都使她心碎。
失去后更清明的心,爱和思念的极限,是一种痛到她不能自已的狂乱情感。说是怨霜晓天,不如说是恨他,也恨自己的懦弱。
她应该早就能察觉,却刻意忽略,这么长的相处,凭她的智能,应要看穿霜晓天的破绽,去深思他的动机,可她蒙上了心眼,不听、不想也不看。
直到男人远扬后,她才知道,当鸵鸟看见残酷的现实时,是没有办法再多忍受一秒的。
任人送来一箱箱的婚礼相关事物,她却云淡风轻地像在守活寡,连是英查出霜晓天身分是谁,也无法再唤回她的神智。
是呀!连是英都知道事情不单纯,只有她还傻傻地沉浸在喜悦里,所以她活该被抛弃!
看着朱烟痛苦得神魂无主,是英泪流不尽,所以无视皇家围剿龙家的敏感时刻,动用了最低调的方法暗中连络上了龙海儿。
接到讯的龙海儿掩人耳目,趁夜前来碧山院,却看见朱烟的活死人模样。偏偏她看朱烟病痛缠身地长大,怎么也放不下朱烟。
「小烟,说话呀!别闷在心里,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也才好想办法解决。」龙海儿见朱烟不答,便又再问道。
朱烟呵呵笑了几声,总是涣散的眼睛瞬间闪闪发光。
「带我到泷港。」朱烟轻轻说道。
龙海儿闻言,傲眉一挑,冷笑了声。
「妳的爹可雄才大略得很,向来不能忍受有人威胁到他的大位,所以他不光是通缉霜晓天,更是以此为借口来讨伐我龙家;他早视龙族是眼中钉、肉中刺,而泷港的所在地、地形等机密也被人暗中泄漏给他,现在正是两家最危急的时候,唯有这一次,我不能再顺妳的意。」
朱烟一听,亮起的眼神又暗下。
今年一开春就暖,牡丹早早就结满了芽苞,她已接到圣旨,明天便要被接回宫中待嫁,此生再无任何指望。
「那妳等着看我嫁人吧!」朱烟淡淡说道。
「妳和霜晓天不可能有未来的,他是前朝武将阳铉后人,一家忠肝义胆,我没料到,他居然是……」
「我不在乎他是谁,我也不在乎我是谁了。」
「小烟,妳别这样。」
「唯一有能力带我离开碧山院的就是妳,若妳不帮我,我还能求谁呢?明儿个回了宫,宫里耳目更多,直到嫁人前我都视若禁脔;而嫁人那一天,父皇必会出动重重守卫,逼着我和一个陌生人成婚、圆房……我此生是霜晓天的人,若被定远侯污了我的身子,我情愿拿一条白绫,十八年后又是个干净女儿。」
语意极端,但朱烟说到后来居然浮现淡然的微笑,让在场两人都明白她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拿定主意了,更是心惊。
见状,龙海儿一掌拍碎了桌案。「小烟,妳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的。」
「谁说没有?」
「不然呢?」
「至少我还有机会,来生再遇上他,不是以公主,而是个寻常姑娘身分……他痛恨的,不正是我的血吗?而且,父债女偿,我用鲜血还他阳家!」
「妳少胡说八道了!」
「是不是胡说,」朱烟勾了龙海儿一眼,而后眼神又飘向不知名处,「一个月后,海儿姊姊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