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如此,我还是不能任由她将海道交给一个外人。」在他身下的船身破洞处开始进水时,逼自己冷硬的沧海,有些难忍地握紧了拳心。
「我明白……」他微微一笑,不再去想着那道他永远都不能再靠近一点的倩影。
看着湮澄坐在船上动也未动,似无意逃离,当吃水愈来愈深的船身倾斜时,站在沧海身后与湮澄私交甚笃的副官,情急地想跳下船去,赶在沉船即将被底下卷起的漩涡卷下去前,将视死如归的湮澄给救上来,但沧海却一掌拦下他,默然向他摇首。
船只临终时的呜咽,刺耳地划破寂静的海面,始终坐在船上未动的湮澄,闭上了眼,任由逐渐漫至他身上的海水将他卷至海中。
撇过头不去看的沧海,扬起手中之刀朝船首下令。
「全舰掉头,准备登岸!」
花了数个日夜,即使已面临全面开战,仍不肯放弃搜寻的临渊,焦躁地站在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座已荒废近百年的小岛上,煎熬难耐地等待着。
骄阳将他的心焦化为一颗颗的汗珠,纷自他的额际两旁坠下。
「王爷,找到了!」率队在岛上挖掘的松涛,在他等得就快耐性全无时,忽地发出振奋的喊声。
临渊霎时忘了先前等待的痛苦,一骨碌地来到位于岛中心的挖掘现场,眼看着松涛接过手下自土里挖掘出的一只小木盒后,再次让那只近千年前众神遗留下来的圣物,重见天日。
「快拿来!」他忙不迭地伸长了两手。
当那只木盒终于送到他的手里后,一种解脱与胜券在握的感觉,顿时盈满了临渊的心头,在松涛好奇查探的目光下,他缓缓开启已遭封印不知有多少年的木盒,自其中取出一片造型奇特、只有巴掌大的破碎石片,在耀眼的日光下,石片隐隐透出虹霞般的色泽。
就在小岛的近处岸上,策马入林的楚巽缓缓拉住了缰绳,朝已候在林中许久的丽泽轻唤。
「王爷。」
等到穷极无聊的丽泽,并不关心此刻正在迷海里与岸上发生的战事,在听到他的呼唤后,立刻策马前行,随着他一块到了岸边远眺。
「我喜欢小人,因小人够爽快。」远望着海岛好半天后,丽泽忽地出声。
站在他身旁的楚巽,想了想后,有些怀疑地问。
「咏春王不是小人?」在全朝人的面前扮演一名友爱兄弟最是出名的王爷,这还不算是成功?
「他假过头了。」或许临渊在人前都把苦口婆心、对皇弟们既管束又呵护的角色扮演得很完美,但就是太完美了,也就显得更不真实,也更易让他看出破绽,既然连他都看得出来了,没道理浩瀚会不清楚临渊是怎样的一个人。
可浩瀚总是一再容忍,也始终不拆穿临渊的企图。
浩瀚或许是耐性十足,但他可不。
一手取来马背上的长弓与箭后,决定提早出手的丽泽还未将箭架上弓弦,明白他想做什么的楚巽,忙不迭地想拦下他。
「王爷不觉得此举……阴损了些?」站在暗处里偷袭?怎么看也是胜之不武吧?
丽泽不以为然地问:「在背后杀人,算阴险?」
「可不是?」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他才不觉得。
「对他?不算。」丽泽看了远处的临渊一眼,徐徐将长箭搭上弓弦,「如此,对他再适合不过。」
「兄弟情呢?」还是希望他住手的楚巽,犹出声试探着他的道德底限。
岂料丽泽却冷冷一笑,「别同我说那种过于虚伪的东西。」
在答案明白地写在丽泽的脸上后,楚巽再无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威力不下于阿尔泰手中神器的长弓,在经力大无穷的丽泽拉满了弦后,对准了远在岛上的那人,毫不犹豫地射出。
剧力万钧的力道,制造出了像要撕裂海风的啸音,纵使岛上的临渊已先听到了箭啸而有所警觉,但就在他转身欲躲开时,那柄早就算准了他逃躲方向的长箭,依旧是在下一刻射穿他的腹部。
痛得几乎站不住的临渊,整个人摇摇晃晃半倚在心慌的松涛身上,费力喘息之余,他低首瞧见那柄射穿了他的身子,定定地插在岸上的长箭,在箭柄处所彩饰的家徽后,霎时明白偷袭者是谁的临渊,先是吃惊地深喘了口气,随即恼怒地用力压紧丽泽所制造出来的伤处。
「丽泽……」
很满意于结果的丽泽,心情很好地将大弓扔给一旁的楚巽。
「回京。」接下来,他只要等着看戏就好了,就不知那人会不会亲自动手,或是跟以往一样,什么都不做。
楚巽一手指向位在远处的狼城。
「那海皇呢?」他是想半途而废,还是他的目的就只有咏春王?
「对海皇感兴趣的人又不是我,我干嘛要多事?」攀上马背的丽泽,颇为不屑地哼了哼。
虽是神人转生,但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的临渊,先救急地以神力止住了伤处的出血俊,他再小心翼翼地探查着自己的伤势,很快地他便明白,此等伤势,无论他再如何做,都只能暂时先保住一命,若要想长命百岁,还得回宫延请御医才有可能救命。
只是,在抬首看了看岸上与小岛之间的远距后,他仍是不明白,丽泽究竟是打哪来的这份能耐,这份……似乎可能在四域将军之上的能耐。
「回京……」他一手紧按着松涛的肩膀藉以稳住自己,不能等地向他催促。
「现下?」大惊失色的松涛忙转头看向远在另一头的海岸,「但波臣还未——」
「我说回京。」
「王爷要弃她于不顾?」若是他们带来的人马一撤,只怕……
「我要的,就只有这玩意。」面色苍白不已的临渊,一手紧按着藏于胸口前的石片,对于不惜一切助他的波臣,则是完全抛诸脑后。
为他的绝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的松涛,虽是对遭他利用完后就被抛弃的波臣感到同情,但终究不能反抗于他。
「是。」
同一时刻,与观澜奋战不休,即使已到了观澜所派之兵全面包围岸上的地步,仍旧不肯弃降的波臣,还是依恃着身后有着临渊的助阵,而丝毫不肯放弃获胜的机会。但,就在底下的人手通知波臣,临渊的人马已随临渊撤离海岸时,波臣错愕地放下了手中的三叉戟。
「临渊……离开了?」
「岛主?」还等着他指示的副官,神情紧张地看着她顿失依靠的模样。
他怎能就这样丢下她?
错愕与愤怒,在心慌过后出现在她的面容上,她握紧了手中的长戟,扭头看向中上的方向,远远的,在树林的那一头,她瞧见了那具有着紫色车顶的马车,在一大片旗帜与兵员的保护下,正快速地远离战场。
那张曾与她日夜相伴的面孔,那具曾彻底得到她的身躯,那个让她再一次相信了神子美丽神话,就算明知将会有人阻止,也决心恢复神子光荣的男人,竟在得到了他所要找的东西后,就将她给踢至一旁?他与不负责任的海皇有何不同?从头至尾,他们都一样的自私,也都一样的没将他们于民的心愿给放在心上过。
手中的长戟用力往旁一插刺,一戟刺死正与敌军交战的临渊手下后,波臣瞇细了冷眼,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再一戟铲除了另一个来不及逃躲的人子。
「无所谓。」她冷冷地看着身后的副官,「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就算没有这些人子的协助,就算是海道全无神人,她也要让长久以来被困在迷海上,下场与罪神并无不同的子民们,获得踏上岸边、前进中土的机会,她绝不再让她的子民们被迫居于这片蓝色的海洋中。
「岛主,都灵岛岛主来了!」
前方一片吵嚷中,再次率军突破防线的观澜,已带着大批人马来到林中,波臣无所畏惧地提起长戟,在人人都想闪避观澜之时,堂堂正正地面对这名立场与她截然相反的昔日同僚。
四处流窜的剑气,快速地扫向林问的树丛,高大的巨木一一倒下,压伤了底下兵员无数,手握定风剑的观澜,在波臣扬戟朝空中一划,制造出席卷的风势时,她也顺势将剑气一扫,与之两两碰撞,及时拦下了狂风,帮助手底下的军员退离波臣的面前。
眼看着以往最是苦心劝她的观澜,此刻眼中全无转圜的余地,波臣不禁要以为,观澜也和她一样,将彼此的信念全赌在这一战上头。
「这回,妳连劝也不劝了?」
「多说无益,反正妳一字也不会听进去。」只想速速解决自家内战的观澜一剑指向她,「奉海皇之命,今日我特来解除妳岛主之职!」
她冷冷低哼,「他无权自我身上夺走任何东西。」既是从没给过她什么,她当然也不欠那个海皇什么。
「那我也只有一种作法。」不愿意再拖下去,进一步拖掉全海道所有民心的观澜,将剑身一扬,下令海道最是善战、总是用来防御帝国的兵团们扑向波臣的最后一个据点。
波臣随即将战袍一掀,粉色的粉末即伴随着狂风卷向观澜,早就着过一次道,不再上当的观澜,命所有人都与她一样紧屏住了气息,以免吸进琉璃岛特产的迷香。
巨木横躺的绿林间,海道正规军与叛军的身影交织成一片混乱,剑光与戟影不断地在林间闪烁。
将波臣逼离了难以施展身手的树林里后,海风再次拂上观澜的脸庞,她定定地看着已退至海崖至高点的波臣,仍是不顾念往日情分,一戟一戟地将正规军自崖上刺中踢下,眼中全无回头的余念,观澜霎时大步上前,命退众人之后,飞身上前一剑重重地朝她劈下,直砍下三叉戟的戟头,再旋身一脚踢断戟身。
波臣很快即抽出短刀扬刀再战,与她来来回回交手许久,却迟迟分不出胜负,这让观澜的耐心渐失,这时,一道自海面远处而来的强风袭向崖顶,观澜赶忙将长剑插在地上稳住身子,但失了长戟后的波臣,则在狂风中无法站稳,未趴至地面紧紧捉住草木或岩石之前,过猛的风势便将她给扫下崖面。
以一掌紧攀住崖边石块的波臣,身子高悬在海崖上摇摇晃晃,见状大惊的观澜连忙跪至海崖旁往下一探,再次如常的海风中,因施力而面容涨红的波臣,瞬也不瞬地瞧着在她上头的观澜,但她却没有开口求援,而在上头的观澜曾激动地想伸手抓住她,可当她看向那双似不肯放弃的眼眸,再想起了自从波臣出任琉璃岛岛主之后,她是如何劫掠人子,观澜就无法命自己伸手将她拉起。
在这生死角力的片刻,无论是对狠下心的观澜,还是不愿低头的波臣来说,时间都变得缓慢得不可思议。
当力竭的波臣最终不得不松开指尖时,观澜依旧没有伸出手将她拉上崖面,撇过头去的她,并没有看见,波臣自高处落下的身影,消失在下头布满礁石的海涛里。
「波臣呢?」
率舰登岸后,就一直在后头支持的沧海,在把林间的叛军都俘虏后,一脸心急地登上海崖,但在这上头,他并没有见到波臣,只见着了两臂上有着处处被长戟扫过后的伤痕的观澜。
跪坐在崖边的她,面对着远处湛蓝的海面,头也不回地说着。
「沧海,我们必须解散神宫,并彻底解除长老之职。」
飞帘、海皇、涟漪的相继离开,为的,不仅是他们的一己之私,在他们背后强迫着他们不得不离开的,其实都是人,都是那些像波臣一般,都还活在过往里的人们。若要不再逼走任何人,唯一的作法,就是将海道早已老去的部分全都舍弃,如此,才能在中土帝国的胁迫下,重新为海道找到一线生机。
沧海随即明白在这崖上发生了何事,而从观澜那不愿回头的背墅异,他也明白了亲自对波臣下手的观澜,这一次,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他抬首看向远方,那座在战事告歇之前,一直浮在远处海面上的狼城,此刻,已不在原处,波光刺眼的海面上什么都没有留下,而海道神子们寻找已久的海皇,又再一次离开了他们的面前。
北海说,他这回不会睡太久。
回想起这话的沧海,只希望下一次见到海皇时,可不要又是在百年后。
他走上前拉起她,「就照妳说的做吧,我相信那个臭小子也会同意的。」
第九章
帝国
冒险自海道赶回中土,于夜半三更之际,终于返回宫中的临渊,不惊动任何人地潜回宫中,方返殿内的他,还来不及命人招来宫中的太医,在阴暗的殿内一隅,突然有人替这问太过黑暗的宫殿吹起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在火折子点燃了烛台后,缓缓照亮了浩瀚那张等在黑暗中的脸庞,这令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的临渊心头一惊,忙不迭地拉住外衫想掩饰身上的伤口,但好像早就对这事知情的浩瀚,却不以为意,只是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烛火下,那定望着他,面容上失了以往温柔与关怀的浩瀚,看上去,不但有点陌生,且还和从不介意把自己本性暴露出来的丽泽有些相似。
「你早知情?」他还以为,他演得太过天衣无缝,除了打小就一直对他有戒心的丽泽外,任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浩瀚慵懒地应着,「嗯。」
「想不到你扮猪吃老虎的功力这么高。」他阴恻地说着,一手按紧了又开始流血的伤处。
「过奖,不及皇兄。」长腿一伸,浩瀚自椅内站起,扬手命站在一旁的石中玉再为殿内点上几盏灯。
「你比丽泽沉得住气多了。」当灿烂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时,临渊赫然在他脸上发现,一个名叫以逸待劳的东西。
浩瀚浅浅一笑,「丽泽的性子是急了点,朕还真怕那小子坏了朕的事。」先是没耐性的在宫内动起手来,又一声不响地跟去海道,也不怕临渊会察觉……要是丽泽毁了他这局已安排多年的棋局,看丽泽要怎么赔给他。
临渊两眼往旁一瞥,马上发觉整个内殿的左右出口,已分别被石中玉与阿尔泰给堵注。
「你想拿我如何?」就凭他是咏春王,全帝国最温和无害、也最体恤民心的王爷,就算是浩瀚亲口说出去,也无人会相信他在海道做了什么,和他暗地里又在图谋着什么。
「你不会乐于听朕亲自说出口的。」浩瀚以指尖抚了抚烛台上的烛火,在以两指将烛火捻熄时看向他。
此时此刻,看着这张依然相同,可看起来又已截然不同的脸庞,临渊读不出他半点心情,事实上,自他出现在这后,临渊就也再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