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对他讲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觉得她愈来愈冷淡,有时候几乎是不耐烦。
不愿相信她变了心,他惊疑不定想著,是不是母亲对她说了什么?
他立刻想打电话到美国问个清楚,又颓然放下话筒。就算是,母亲也不会承认的。
还有他偶尔也会在家中接到的,同一个男人的电话。每一次她都回到自己房里,才用分机接听。
他忍不住质问那个男人是谁,她只淡淡回答,是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当他问她是不是还爱他,她主动地亲了一下他的唇,「当然啊,你是我的小情人嘛!」
那小情人三个字有一种说不出的轻佻意味,仿佛他只是她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小东西。
有一次他又接到那个男人打来的电话,这一回当她接听后,他没有放下话筒,牢牢地记住了他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到了那一天,他没有去上学,预先到那家咖啡厅等著。他得要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距离约会时间还有十分钟,一个中年男人单独走了进来。他戴了副金边眼镜,穿著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衣冠楚楚。
一定就是他了。哼,衣冠禽兽!他暗骂了一句。
过没多久,他见到寻寻走了进来,她果然走到那个人对面坐下。相距太远,他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
然後他看见寻寻抓住那个男人的手指把玩著。
陆以轩脸色铁青,几乎忍不住就要冲出去教训那对奸夫……他吞回最後两个字。
一路跟著他们走出咖啡厅,走进一家——饭店。
他们刚从咖啡厅出来,自然不会是去饭店暍咖啡。现在离用餐时间也还久得很,他们当然也不会是去吃饭。那么他们进饭店的理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他跟著走进饭店大厅时,已经看下到两人的身影。
是直接进房间了吗?他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呆立了片刻,然後茫茫然地走出大门,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更看不清楚刚刚从饭店洗手间走出来、紧紧盯著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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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忍耐了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回去。
然後陆以轩找到了一个好理由,可以再见她一面。他有一些书本和衣物都还放在锺家,也该回去收拾收拾了。
心中犹存著一线希望,也许她会向他解释,这一切都只是误会。她还爱著他,那个男人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他们也没有去饭店开房间。
或者是因为母亲说了些什么,才使她放弃。可就算是母亲反对,她又怎么可以轻易放弃?仿佛他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扔下的,他们的爱情根本就不算回事。
若她真的是爱了别人,他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赖著不放手的。
一走进家门,他仍然忍不住雀跃的心情。打开鞋柜,他愣住了,那里有几双男人的鞋,皮鞋、休闲鞋和拖鞋,全都不是他的。
寻寻不在楼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鲁莽地打开她的房间,里面也没有人。倒是有许多别的东西。衣帽架上,挂著一套男人的睡衣,床头柜上放著一支菸斗。他倏然合上房门,打开对面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十分乾净整齐,书架上的书都不见了,床上连床单和棉被都没有,两个旅行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边。他再次合上门,这一次是轻轻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掼上门。
通往顶楼阳台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以轩,你来拿你的行李啦。」她的轻声细语中有一种残忍的冷漠,「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你随时可以带走。」
她是这样地迫不及待啊!
这个女人!他再也分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感觉。猝然抓住她,他低头猛烈地吻著她的唇,又突然把她推开。他在自己唇上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味和她被咬破的嘴唇留下的血腥味。
我爱你,这不是他要说的;我恨你,这也不是他要说的。最後,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冲下楼梯。
寻寻奔向房间的阳台,看见他在门廊下的阶梯狠狠跌了一跤,又立刻起身,一步也不停地冲出大门。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伸手轻轻抚了抚唇上热辣辣的伤口,除了有血腥味,还有两人泪水的味道。
她从衣架上抓起那件睡衣,拿下菸斗,下了楼在鞋柜里拿出那几双没有人穿过的鞋,把它们全都扔进一个垃圾袋中。
现在,唯一的观众走了,舞台上的道具也该功成身退了。
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讲台上的国文老师正以那浓浓的乡音摇头晃脑地念著一篇古文。春风挟带著寒意与湿意从窗口吹了进来。
春天是刚来,还是正要走?窗外那排说不出名字的树才知道吧!那一丛丛初绽的新芽耀武扬威地伸展,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愈看愈是碍眼。
他索性趴到桌上。合著的课本太硬,不适合当枕头,吹进来的也不是薰人的暖风,难怪周公不肯来找,他的失眠不是没有道理啊……
「陆以轩!」
国文老师的声音怎么忽然变了?这么刺耳,他怎么睡得著?
「陆以轩!」
为什么这么吵?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让他好好睡一觉?他真的好累……
「陆以轩,导师在叫你。」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原来是在叫他啊。
这下可好,逮个正著。他无精打采地起身。
「陆以轩,有你的电话。」导师在门口喊著。
多半是母亲打来的吧,有什么事十万火急来打扰他上课?
他慢慢地走到门口,跟著导师走出教室。
「市立医院打电话来,说有一位钟寻寻小姐车祸重伤住院,她身上有你的学生证,是你的亲人吗……」
寻寻……重伤……
他拔腿就跑,不管导师在他背後喊著他的名字。
重伤……重伤……
他一路上只想著这两个字。
冲进医院时,他满头大汗,四肢发抖,模模糊糊的视线几乎看不清楚服务台在哪儿……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暗红的血渍从她额上包扎的纱布渗了出来。纤细的手臂上插了几条管子,几乎感觉不到呼吸。
「你是伤者的家属?」
他点点头,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病床上沉默的人影,生怕一眨眼就……
「情形很不乐观……恐怕……」穿著白袍的医生冷冰冰地说。
「怎么会……这样……」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这个你就要问警察了,他正在外面和肇事者谈话。还有,嗯,她还有别的亲人吗?後面还有很多手续,最好要有成年人出面处理……关於她的後事……」
陆以轩面目狰狞地抬头狠狠瞪著他,「她不会死的!」
医生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说什么。叹口气便走开了。能做的事他都做了,还能怎么办?
陆以轩跪在床边,右手轻轻握住她毫无反应的小手,很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些管子。
「寻寻,寻寻。」他在她耳边柔声喊著。她没有任何反应。
「寻寻!」他的泪水滑落到她苍白的脸颊上。
他觉得被他握著的那只手似乎动了动。
「寻寻!」
她的眼睛睁了开来,失去焦距的瞳眸霎时回复清明,两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为什么……迟到……」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为什么迟到?再没有机会去让他追问这句话了。
她的眼合了起来,他看到仪器上原本微弱起伏的曲线拉成了—条不祥的直线
「医生!医生!」他恐慌地喊,凄厉的声音在病房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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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母亲为他买的西装,走在队伍的最後头。送葬的队伍十分之短,聊聊数人而已。寻寻生命中的最後数年已经不大和人来往。除了钟陆两家,只有一名外姓人。
西装穿在他身上松垮垮的,一个礼拜前买的时候还是合身的。
陆以轩愈走落後得愈多,为什么他们要走得那么匆促?为什么要那么急著把他的寻寻放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中?
原本和丈夫并排走著的叶婉清,回过头来等著儿子跟上。
「以轩,走不动了,是不是?妈扶你。」她挽著儿子的手,一步一步地前进。
「妈!」他粗嘎地喊,紧缩的喉头吐不出第二个字。
「妈知道你难过。可是,可是……」可是怎样?她一时也说不出口。说他会很快就忘记寻寻吗?
她永远不会忘记出事的第二天,她和丈夫赶到医院时,儿子那模样。他紧紧抱著寻寻,怎样也不肯松手,眼中满是血丝,哭哑的喉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再也不敢让他知道从寻寻大哥那儿得来的消息。寻寻原本可以躲过那部车的,不知为什么,她却在半中间停了下来……
也许是吓呆了,她安慰自己,绝不是存心要……
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当初,她不该逼著她和以轩分手的,她懊悔地想著。无论如何都要比儿子现在这模样强。但再提这些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无可挽回……
陆以轩没有心思去听母亲说了些什么,此刻他认出曾和寻寻走进饭店的那个男人。
他怨怒交加地瞪著他的背影。为什么他得到寻寻了,却没有好好保护她?
他宁可参加的是寻寻的婚礼,而不是她的葬礼……
雨一滴两滴地落了下来,沉默的墓园只听见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众人的足音淹没在雨声中……
黑色的大伞一朵一朵地张了开来。
他没有打伞。
落在寻寻坟上的雨也落在他身上,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睑颊,他的衣襟。冷意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雨,依旧下个没完没了……
间奏曲
黄泉路上就算不下雨,也是冷的。
她在路上踽踽独行,再也没有一双手紧握著她不放。
走上奈河桥,白发婆婆仍旧守在那里。
「孩子,你来早了。这回可得把忘魂汤喝完,别再教自己受罪了,该忘的还是忘了的好。」
假如她上次喝光了,就能不爱他了吗?
把他忘记。她直觉地抗拒这个念头。可是还是听话地把手中的那碗汤喝得一乾二净。
「孩子,你跟著左边的鬼卒走了吧,你会投胎在一个富足的人家,日後有一个疼爱你的丈夫。」
就这样了吧!她跟著左方的鬼卒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犹豫地低声问道:「我还能见到他吗?」
「孩子,你与他情深缘浅,别再记挂了吧。」
「就连一面都不能吗?」她迟迟疑疑地又问了句,颊上是一片冰冰冷冷的湿意,做了鬼还是会流泪的。
「你若走了另外一条路,或许与他还有一面之缘。可这女娃自幼多难,半生崎岖。你们见面了,若是他没能把你认出来,那你後半生都得吃丈夫的苦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好好想想吧!她眼睛望著左方的鬼卒,脚下却一步一步跟著右方的那一个走去。
第二章
许珊迪情不自禁地又对著街边明亮的橱窗再一次打量自己身上的新装。
那是巴黎一位知名服装师的作品,十足的女人味,粉嫩的色泽让原本就丽质天生的她更加娇艳不可方物。
这自然是花了她好大一笔银子。不过,没关系,她花得起,特别是为了待会要见的人,她是怎样都不会吝惜的。
终於又可以见到他了。她等这一天又等了好几个礼拜,生怕他去别的地方交易,又生怕他找了别人。
其实就算他不付钱,她也愿意的。虽然上头一定是不肯的,而他一向都是透过俱乐部约时间的,从来不会和小姐私下傲交易。
款款走进饭店大门口,门房有礼地对她点点头。她在这儿出入这么多回,他多半也知道了自己的身分了吧?
知道就知道吧!做她们这一行,若是太在乎旁人想法,是自找苦吃。
她搭电梯直上五楼,走到约定好的房间,举手敲了两下。
那个她思念多时的人影很快的开了门。
「你来了。」他淡淡地打招呼。
待她进门,他轻轻地把门阁上。
「亚历,谢谢你再找我。」她真心诚意地说,不想把用在别的客人身上的虚言巧语拿来对他。
她尽可能地不说任何假话,虽然,她想他是毫不在意的。
「你先去洗个澡,我请服务生送瓶香槟上来。」他习惯性地说。
「嗯。」她点点头。放下手提袋,转身走进浴室。陆亚历从来不舍像别的客人一样,一见面就急著把她扑上床。
她洗完澡,套上浴袍,走了出来。服务生已经来过了。桌上放了一瓶酒,高脚杯里已经倒了半杯香槟。
他站在落地窗前欣赏夜景,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
「亚历。」她在他背後喊了声。
他转过头来,「先喝杯酒吧。」
她很快喝掉了那半杯香槟,放下杯子,走到他背後环著他的腰,「亚历,我准备好了,我们……」
她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所做的事。对他,这只是一项交易:对她,却不是……
可是她收了他的钱。她知道若是不让他付费,他是不愿找她的。
他所愿意付的,也只是金钱而已。
陆亚历一把将她抱起来,走到床边,放在床上,跟著上床躺在她身边。
「你的眼睛真美。」他低喃著,深深望入她那双水漾眼眸。
这句话他说过许多次。可是为什么每一次她都觉得,他看到的,其实不是她。
伸手揽住他的颈项,他光裸的胸膛紧贴著她的,两人的心跳骤然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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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同以往在午夜前离去。
许珊迪把头埋在枕间,那儿还有他遗留下来的气息。
桌上有一份他临走前吩咐服务生送上来的消夜。
他总是如此温柔体贴,又总是如此冷漠无情。
她和他相识六年,从最初的陆先生,到称呼他亚历。这是唯一的进展。
她知道她所能查出的关於他的一切;而她仍是他在俱乐部芳名录上所看到的女人。
曾经有—本八卦杂志上暗示,他是同性恋,因为他的名字从不曾和任何女性连在一起。
这是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至少她是唯一和他有「往来」的女人,虽然来来去去总是在饭店的房间。
他今年三十七岁,美国华侨,是一家软体科技公司的老板。年轻英俊多金,是所有八卦杂志的上等猎物,一直到他们不耐烦地发现,他的私生活乏善可陈,一点可以捕风捉影的绋闻都抓不著。
所以他当然是同性恋,这是所有杂志共同的结论。
许珊迪当然知道他不是,所以她比别人更困惑。
他们甚至打听到自他十七岁移民美国之後所有的历史。他是一个极之无趣的学生,只知埋首念书,没有吸食毒品,没有在外鬼混的叛逆期,也没有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