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城,沈宜苍便被薛霞飞拉著跑,直到卖掉马车,他的双脚才算真正踩上淮阴县城的地界,薛霞飞领在前头走,他则不时驻足,或看沿途小贩兜售的货样,或看街头卖艺。
不知不觉间,两人距离逐渐拉远。
薛霞飞已不知转到哪条胡同,沈宜苍还停在古玩摊前,研究一个约莫手掌大小、毫不起眼的木盒。
这木盒雕工扑拙,还像蚌壳似的打不开,对这等劣货,店家老早不抱任何希望,但见来客对它挺感兴趣,立刻涎著笑脸巴上前。
“公子好眼光,这可是咱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陈年檀香木盒,瞧瞧它的雕工,是前前前前……不知几个前朝以前的古物,早些时候有好几十个人相中咱这只木盒,可一拿起来不是头晕就是目眩,这盒啊,忒有灵性,会认主的!”
“哦?”沈宜苍挑了挑眉,对于店家的话未置可否。
“咱说话很实在,不信的话,公子可四处打听看看,问起曹老儿是谁,人人都会说是个老实的好人!”
“嗯。”俊目细巡手上的木盒,应声纯粹客套。
“呃……”自吹自擂没人捧场,曹老儿脸色微僵。“这位公子,您到底买不买这木盒呢?”
“买,当然买,就不知要价多少?”
“嗯……”曹老儿打量来客身分──绫罗锦缎,非富即贵,挺好看的俊脸上写著「很好骗”三个大字。“一口价,五十两。”
五十两?沈宜苍掂掂木盒,俊雅一笑,伸手入怀掏银子。
“慢!”蜜金色的小手忽然杀进即将银货两讫的现场。
“薛姑娘?”
“有没有搞错啊?这么个黑不溜丢的木盒子卖五十两,你也买得下手?!”薛霞飞严重怀疑这官家公子脑袋里装的不是稻草,而是──屎!
“为何不?”
还敢问她为何不?“你知不知道五十两值多少?普通老百姓做牛做马一辈子还未必能挣得五十两,卖儿女给富户当奴婢能换十两银就谢天谢地了,你要用这五十两买个乌漆抹黑、没啥用处的木炭盒?”
“姑娘!这可是前前前前前朝古物、有灵性的木盒啊!”曹老儿赶紧出声捍卫自己的货品。
“呸!本姑娘管你是多少个前朝以前的东西!”杏眼圆瞪,薛霞飞先吼退店家,再狠瞪眼前这只长个儿没长脑的官家公子。“还有你!幸好我发现你没跟上,回头来找你,要不让这老头儿得逞,你吃了闷亏还跟他弯腰道谢哩!”
“姑娘说这话就太过分了!”曹老儿哇啦哇啦直跳脚。“淮阴城中人人都知我曹老儿做买卖是老老实实、童叟无欺,不信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
“他不是‘童’,本姑娘也不是‘叟’,就算你真童叟无欺又怎样?专骗男女还不就是奸商一名!”
“你!你你你……”此姝口舌之伶俐,饶是年近五旬的曹老儿也招架不住,连连败退,好半天说不出话。
“薛姑娘,”沈宜苍开口了,他仍然觉得五十两的价格十分合理。“你此言差矣──”
“差一?我还差二差三哩!总而言之一句话,不准你买!”
不准?沈宜苍眉心打结。
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天底下有哪个仆人敢厉声喝阻主子做决定的?
这姑娘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分?
“薛姑娘,我是主、你是仆没错吧?”他发现和她说话不能太文言,从方才的“此言差矣”到她耳里变成“差一差二差三”就可得知,故谦称、敬称一律自动省略。
“没错。”薛霞飞点头如捣蒜。
“身为主子的我有权决定怎么花用自己的银两吧?”
“是啊。”
“那不就得了。”结论已定,沈宜苍伸手要付钱。“曹老伯,这是五十两。”
“慢!”再次被小手阻挡。
“薛霞飞!”沈宜苍也火了。
“你是有权花钱,可我也有避免主子当冤大头的职责。要买,行!”转眼瞪向曹老儿。“老头,一口价,一两银,要少可以,再多没有。”
“这……这可是前前前──”
“我管你几朝以前的老东西,我家公子出一两银买你这木盒是看得起你,也不知道这盒子能开不能开,买个不能开、不能装东西的破盒子,还不如去买个蚌壳,就算里头没珍珠,至少还能熬汤喝。一句话,卖是不卖?”薛霞飞一手抢过沈宜苍掌上的木盒,一手握住他要付钱的手,大有“不卖,姑娘立刻丢盒走人”的态势。
“姑娘你──”
“我怎样?最后一次问你,卖?还是不卖?”
“我、我……卖……”曹老儿屈服了。五十两银变一两,天晓得再拗下去会不会变成一文钱。
本来就是无意中捡到又卖不出去的破东西,有人肯花一两买下就要谢天谢地了,是他见这公子好欺负才拉抬价钱,一切都是自找的。
“哪!银货两讫,别说本姑娘坑你啊。”从沈宜苍的钱袋中掏出一两银,丢给曹老儿。
“多、多谢姑娘。”曹老儿哈腰,收了银子攒入怀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向沈宜苍,显然是作贼心虚。
“公子,走了。”
处于惊愕状态中的沈宜苍,浑然不觉自己被薛霞飞拉著走,更别提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儒生论调了。
五十两的古玩最后竟以一两成交,不知世态险恶的官宦子弟可得细细咀嚼个中玄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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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薛霞飞简直不敢相信,她有没有听错?!
“我说──”在她过度灼热的注视下,沈宜苍发现自己很难重复方才说过的话。
然事关身家性命,他不得不说。逃过了山贼行抢的大劫,他可不想死于坠马这等小难。
“我不会骑马。”
“你──你──”檀口开了又合、合了再开,像离水的鱼,呼吸困难得只差没口吐白沫。“你、不、会、骑、马?”
“……是。”
“敢问公子,”太过柔和的语气反而让人害怕。“您究竟会些什么?”
提起专长,沈宜苍抬头挺胸,自信十足:“琴棋书画,不敢夸言居冠,但至今未逢敌手;此外,鉴赏古物玉石、评比珍玩稀品,都是在下所长。”
“再问阁下,这些对前往西域找羊脂白玉有啥用处?”
“你知道什么样的羊脂白玉才叫上等吗?”他反问。也正因为他这项专长,爹才指定要他亲自前往西域寻找玉石。
“在这之前,你确定你能活著到达西域吗?”这话一针见血,堵得沈宜苍无法辩驳。“如果半路摔下马背、死在路上出不了嘉峪关、到不了西域,你还能用你那双眼找出上好的羊脂白玉吗?”
“呃……”
“天爷!我是遇上什么人了我……”纤手拍了下玉额,碰上这种主子,薛霞飞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沈宜苍俊白的容颜尴尬地染出两朵浅绯。
在南京城,他沈宜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所以名满京城,除了卓尔相貌,满腹的翩翩文采,加以彬彬有礼、风姿飒爽,更是吸引了不少名门千金芳心暗系。
万万没想到出了南京城,身价立时大跌,先是成为山贼眼中的肥羊,又碰上薛霞飞这古怪的江湖女子,被她嫌弃到这等地步。
他引以为傲的长才,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哂。
不甘心!愤恼的情绪登时写在脸上。
回过神来,他听见薛霞飞与马贩正陷入口舌之战,一方意图砍杀简陋马车的价钱,一方试图挽回颓势。
“不必买马车!”沈宜苍想也不想地脱口道。
“啊?”薛霞飞将蜜色脸庞转向他。
“我骑,不必买马车。”
不会,学不就得了!
他天质聪颖,难道还学不会驾驭那四只脚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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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骑马不难,他沈宜苍果然聪明,不消片刻就抓住窍门,想成为个中好手也非难事,但──
绝不会是在这短短的十几日当中!
两人离开淮阴城后一路向西,离城渐远,人烟愈稀少。白日骑马西行,夜晚不是借宿农家陋舍,就是露宿荒山野岭。
日复一日,接连十几天的路程让沈宜苍暗呼吃不消。
可书生硬脾气使然,就算全身筋骨不时格格作响,酸疼不已,他还是坚决不肯开口,要求薛霞飞停下来休息几日再往西行。
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想让薛霞飞瞧轻他!
忍不住伸展僵直的背脊,发出“喀”、“喀”两响,像两颗石头互磨似的。
“嘻!”领在前头的薛霞飞忽然笑出声。
沈宜苍敏感地瞪住前方纤细娇小的背影,没好气的问:“笑什么?”
“我笑──你没发现今儿个天气特别好?”
他只知道自己全身骨头仿佛要散了,一举一动都牵引出筋骨的酸疼,根本无暇注意天候的阴晴。
薛霞飞打量四周,现下,他们已翻过山头,来到半山腰处,眼前坡度平缓,山径两旁杂草稀疏,部分荒地还残留焦黑痕迹,显然过往路人多半挑此处休憩。
既然前人大都选择此地停留,她怎好辜负前人的意思哩。
“下马吧,今天就在这氐羊坡休息一晚。”
咦?沈宜苍抬头望天。“离天黑还有些时候,为何不干脆下山?说不定山下的城镇有客栈可住。”掐指算算,他有七天没有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了。
“我累了,想立马停下来休息不行吗?”薛霞飞圆亮的眼瞪著他,眨啊眨的,快得让沈宜苍来不及抓住那一瞬间的戏谑。
“什么是‘立马’?”
“立刻、马上。”薛霞飞用“你不是饱读诗书吗?怎会不懂”的眼神挑衅还坐在马背上的沈宜苍。“我说公子啊,你怎么还不下马?难不成要我抱你下来?”
咻!言语如箭,正中沈宜苍心坎。
他如果能俐落下马早就下来了,还用得著她说吗?!他微恼地看著双脚早已安然著地,正身手敏捷地探看周围的薛霞飞。
相较之下,浓浓的挫败感让沈宜苍更觉失意。
“公子啊──”
每每听来总觉夹刺带酸的敬称飘进耳里,沈宜苍拉回神志,往下俯看。
蜜色小脸正抬得高高的,与他视线交会。
“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地方取水,顺便猎些野味,你自便吧。”
这话对沈宜苍来说恍如天籁。她不在场,他狼狈下马的丑态就只有自己知道。
好,很好,非常好!打从碰见薛霞飞开始,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心底叫好。
“你……当心点,慢慢来。”千万别急著回来!沈宜苍在心里补了一句,只想为自己争取更多呼疼喊痛的时间。
薛霞飞炯炯有神的大眼霎时盈著莹莹水光。
“你说这话真是让我太感动了!公子,霞飞能遇上像你这么体恤下人的主子,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放心!为了公子,霞飞一定快快回来,免得公子担心。”
沈宜苍闻言,俊颜刷白。“你可以不用太快回来没关系。”
“真的?”
他点头如捣蒜。“真的。”
“那──我就快快离去,慢慢回来啰。”
正合他意!疲累得快失去思考能力的沈宜苍,丝毫未察觉她眸里浓浓的笑意。
“快去吧。放心,我会在这里等你慢慢回来。”
“那,我走了。”薛霞飞拴好坐骑,脚尖一蹬,施展轻功,身形立时消失在林间,果真是快快离去。
事不宜迟,沈宜苍见四下无人,赶紧下马。
“哎哎……疼……”全身酸痛让他一动就疼,连文人雅士最不屑挂在嘴边的秽言都忍不住逸出口:“该死的疼……”
下马动作活像七旬老叟,所幸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然,真的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吗?
风吹树林,枝叶沙沙作响,隐隐约约,夹杂了娇俏的轻笑声──
“嘻嘻……呵呵……”
与夕阳晚风相互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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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荒山野岭间,堆起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熠熠,映照著一男一女及架上的六条烤鱼。
“喏。”薛霞飞拿出两份干粮,递一份给倔强的公子哥儿。“鱼也烤好了,一人一半。别说我不公平哦,让你先选,剩下的就是我的。”
沈宜苍白了她一眼,随意挑出三尾鱼,佐平淡无味的干粮入口。
此刻,除却山林天籁及两人的咀嚼声外,再无其他。
突然──
“噗哧!嘻嘻……”
沈宜苍停下进食,狐疑地望向坐在火堆另一头、突然发笑还不雅地喷出口中干粮碎屑的薛霞飞。
“笑什么?”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同样的问题。
“我笑──今晚的星星真多啊。”同样是不著边际的回答。
别怪她,一想到这十来天有个人在她背后,以为她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呻吟喊痛,发现她回头又立刻当没这回事的逞强模样,还有稍早偷瞧见的景象,她就觉得好笑。
他可真是她见过脾气最倔也最好强的官家子弟了呵,执拗的程度连她都要甘拜下风。
“这就是鸿哥哥成天挂在嘴边的书生脾性吗?”她喃喃自语。
听见她口中吐出一个陌生名字,沈宜苍来不及细想,嘴巴已经先开了口:“谁是鸿哥哥?”语气之重,仿佛她口中的“鸿哥哥”跟他有什么过节似的。
“你认识鸿哥哥?”
“不认识,所以我才会问他、是、谁。”一字一句,够清楚了吧。
“鸿哥哥就是鸿哥哥,是谁跟你有何干系?”她反问,堵得他无言。
是啊,她喊谁“鸿哥哥”与他何干?
恍惚之余,薛霞飞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鸿哥哥姓范,范儒鸿。他喊我一声霞妹,我管他叫鸿哥哥。”
霞妹?鸿哥哥?好个郎情妾意啊,哼!
哼?沈宜苍被自己心中所想怔住。他为什么要“哼”?
来不及细想,薛霞飞又说出另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鸿哥哥和我一样,都在‘找’里办事;另外还有一个──啧,不提他,每回一提到他都没好事。”
“你是说贵──”贵帮?贵派?贵宝号?还是想不出一个相衬的词用。“你们里头有男人?”
“既然唤他鸿哥哥,当然是男人啊。”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找’里行走江湖专门办差事的有鸿哥哥、我,还有那只臭猿猴。”
“你的意思是‘找’有两男一女负责出门办事?”
“是啊。”
“那为什么是你与我同行?”既然有男人,还不只一个,为何独挑她?他不解。
薛霞飞缩起双脚环抱住,脸颊贴在膝上,侧首看他。
“是我不好吗?由娇俏可爱、武功高强,又懂得照顾人的我随你到西域不好吗?就算对方无知到不会骑马、不会生火、不会野炊、不会打理包袱……这不会、那不会,什么都不会,我还是会义无反顾、义薄云天、义愤填膺、慷慨赴义地服侍他,这样还不够好吗?”蓦地一顿,她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惊喜表情。“哇!我竟然能引经据典说这么多,了不起!我愈来愈佩服我自己了!哇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