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举一动,吸引著他的视线,她是活生生的,会走、会笑。
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喉咙有些发干,紧紧的盯著她,等到他近得可以伸手摸到她,他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移动身子,走出森林来到她面前,可她却告诉他,她--
忘了?
不记得!
瞪视著眼前无辜的小脸,他只觉得脑海里一团混乱,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翻腾,愤怒尤其为最!
他原以为找到了她,见著了她,他就能分辨长年积压在胸口的那股不明的情绪!能知晓他究竟是爱她抑或是恨她!能清楚他自己是谁!
他的前世,他的今生,全被她给毁了!
可她却忘了?把他给忘了?
忘了!
一股冲动教他想抓著她瘦弱的肩头猛力摇晃她,喝问她怎敢把他给忘了!
在她背叛了他之後、在她扰乱了他的人生之後、在她做出了那些事之笨--她怎么能够把他给忘了?!
他应该要杀了她才对,光是她的所作所为就罪该万死了,更别提她胆敢将一切给忘了。
「呃……你要不要给点提示……?」见他久不出声,只用那恐怖的表情瞪著她,她白著脸乾笑著。
他的右颊抽搐著,伸手直指著木屋,从牙缝中进出一句:「进屋去。」
「可是……」她开口要说话,却遭他打断。
「进去!」他压抑著怒气,冷声道。
「我不觉得……」她不甘心的再开口。
「给我滚进去!」他火大的怒斥。
瞧出他耐性有限,她识相的闭上嘴,慌忙爬站起来,提起过长的裙摆乖乖走回屋子里。
***
男人仍杵在湖边,夕阳将他的身影和湖水染成橘红色。
轩辕魃乖乖跪坐在屋内的草塾上,不时偷偷觑他一眼。
从他赶她进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他却只是紧握著刀站在原地,背对著她,颈背的肌肉不时因怒气而紧绷贲起纠结著。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那不动如山的背影却教她没来由的头皮发麻。
或许她曾做了对不起这个人的事,要不然他抓她干嘛?
烦恼的皱起秀眉,她在水袖中绞著手指头。
可她不记得了呀……
想到这点,她就更烦了,再瞄男人的背影一眼,她不记得他这件事显然更是加深了他的火气;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的去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青龙堡时,她就知道应龙和小宛有事情瞒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早先这男人说的话,更加让她确定了这一点。
可如果她没有表妹,那小宛是谁呢?
自己……又是谁呢?
轻咬著下唇,她再次看向屋外那男人,心头涌现初次醒来时,那股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的惶然不安。
而……他呢……?
他又是谁?
第二章
日落月升,夜幕降临。
她因疲倦而睡去,再醒来时,点点星光已爬满天际。
男人,不知何时已不在原地;屋内,却多了一盏昏黄油灯及一粒馒头。
馒头饱满白嫩,带著淡淡的香味。
她想,那应是给她的。
心,宽松了些,虽然思绪还是杂乱,但她晓得,他若决定要杀她,就不会给她食物。
捧著馒头站了起来,她来到门边,试著寻找那人的踪影,虽然不饿,她还是啃了几口馒头,怕要是不吃会被认为不识好歹。
月光洒落一地银华,清风拂过,湖畔水草隐隐摇曳著。
一波波的潮浪缓缓送上岸边,湖水潮声,像摇蓝曲一般徐缓轻柔。
这儿……真的……好漂亮……
轻轻喟叹了口气,她捧著馒头倚在门边,莫名发愣了起来。
他不在任何触目所及的地方,或许在周围那环绕著湖水的阗暗森林里吧。
她知道,其实自己应该要乘机逃跑,可却莫名提不起劲来;再说她也不晓得该往哪儿走,这森林那么广阔,没人领著,她肯定迷路的。
望著湖中晃荡的水月,她有些怔仲……
不知为何,那男人,教她莫名熟悉,他灼热的眼神、他既怒又恼的神情、他怀抱的温度,在在都让她为之心悸,彷佛,她曾--
湖上缓缓升起茫茫白雾,她微侧著头,有些迷茫。
曾什么呢?
脑中闪过一丝朦胧影像,她蹙颦著眉,尝试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思绪,但一股刺痛突地袭来,尖锐的疼痛来得突然,像刀尖般戳刺著她的头,她痛得抽了口气,馒头从手中滑落。
红色的火光闪过--
她捧著头跪坐在地,大口大口的喘著气。
银色的刀光划过--
她惊慌退跌,两眼睁得老大。
可一眨眼,星光依然是星光,湖水依然,月依旧,眼前什么也没有。
她捂著嘴,那股疼痛却仍残留,额际仍能感受那一阵阵的刺痛。
怎么回事?
她轻颤著,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夜风再起,她却觉得热,好热。
这里没有火,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只有在看到火光时才会……才会……
才会怎样?头痛吗?发作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记得?
他愤怒的低吼在耳际回荡著,她惊慌的跳了起来,因他的责问而没来由的感到愧疚。
你胆敢忘了所有你曾做过的!
她两手捧著疼痛的心头,喉际因惊恐而紧缩著。
一阵砸东西的声音突地响起,她慌乱的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跟著随之而起的,又是他的咆哮。
滚!滚!你滚!
她踉跆退跌回屋里,坐倒在床上。
听到没有,你给我滚出这里,再让我看到,我就杀了你--
她慌得捂住双耳,可即使如此她依然能听见他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一次又一次的响起。
她开始怀疑自己疯掉的同时,那些如雷般愤怒的声音如来时般突然的停了。
初时,她仍不敢松开捂耳的手,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著稍稍移开手,他的咆哮没有再起,她又将手移开了点,然後才发现衣袖是湿的,被她自己的泪浸湿的。
茫然的摸著颊上未干的泪痕,她甚至不晓得自己哭了,只知道心口好慌、好痛……
好疼。
***
「去哪?」
才离开小屋没多久,他就如她所料的出现在前头。
魃停下脚步,看著这神出鬼没的牢头,镇定心神地回道:「找你。」
他面无表情,只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觉的波澜,冷声命令,「回去。」
「我必须和你谈谈。」她极力压住想拔腿就跑的冲动,鼓起勇气看著他道:「你不能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我不能?」他一脸讥诮。
「已经三天了,小宛和--其他人会担心的。」她及时把那禁忌的名字吞回肚里,几天下来,她很清楚那两个字能引发这人多大的怒气。
「那又怎样?」他冷冷的看著她。
「你--」一股火气没来由的上涌,她紧紧抓著衣裙,有些生气的街口道:「你把我抓来究竟想怎样?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之前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也不晓得我们两个之间到底有什麽恩怨,我要你提醒,你又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就算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好了,既然我人都已经被你抓到了,我也认了,要杀要剐就快点动手啊!」
「杀了你?」他眼一眯,讽道:「那太便宜了。」
「那你说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啊?!」她火大的问。
他一语不发的看著她,神色诡异,好半晌,才回了一句:「自己想。」
听到这句,她气得忘了害怕,紧紧抓著衣裙,抬脚就朝森林里直直走去。
那把生锈的刀鞘突地打横挡在她面前,她骇了一下。
「回屋里去!」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她左前方,满脸阴霾。
她瞪著他,哼了一声,当著他的面,弯腰穿过打横的刀鞘,继续往前走。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的眼角因怒气而抽动,下一瞬,他已经将她扛上了肩,回身往小屋走去。
「放开我!」她生气的挣扎著,握紧拳头槌打他厚实的背,「你不带我回去,我自己回去!放我下来!你这个无赖--」
「除非你记起来,否则你别想走出这里!」他没两三下就将她带回屋里,重重丢到床榻上。
「想什么?我说了我撞到头,什么都不记得--」
她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欺了上来,两手用力的抓著她的上臂,愤恨的威吓摇晃著她,暴怒吼道:「记起来!你死都要给我记起来!不记得也要记得,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想不起来就别想离开!」
被他的火气吓到,她惊恐地瞪大了眼,喘著气。
「听懂了没有,想不起来就别想离开!」他咬牙重复,冒火的眼中有著几天几夜没睡的血丝,一脸面目狰狞。
他恶鬼般的模样教她噤若寒蝉,只能点头发抖。
倏地,他松开了手,仓皇退了一步,仿佛她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空气莫名紧绷著,时间彷若停滞。
他的怒火仍残留脸上,可有一瞬,他又用那诡异灼热的眼神看著她,教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毫无预警地,他突然转身走了出去,打破了寂静,再度将她丢在这没啥家具的小屋里。
***
黑夜,浓雾。
茫茫一片雾,吸取了多余的声音。
这里,很静,静得教人害怕。
「不……不要……」她喃喃低语颤抖著,慌张地看向四周,却只看见黑影重重。
黑影,是人,无数的人,从身旁整齐画一、密密麻麻地蔓延至白茫茫的大雾里。
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清楚看见他们身上的衣著。
木甲、长剑;旌旗、大鎚。
咚--
一声鼓响,敲碎了静寂。
她整个人跳了起来,没来由的感到惊恐。
咚--
第二声鼓响,她惊得整个人朝後一缩,手腕却被人抓紧,她挣扎著想抽手,却怎样也抽不开。
咚--
第三声鼓响,她开始被人拖著走上高台。
「不……不要……我不要上去……」她慌急颤抖地抗议,却仍是被拖了上去。
「拜托……不要……求求你……不要逼我……」她恐惧无助地恳求著,箝住她的大手却没丝毫放松。
周遭那片黑压压的人开始哼吟著低低的古音。
「不要--放开我--」她奋力一挣,脱开了大手的箝制,但自由只一瞬,她还没跑下高台就被另一人抓了回来。
高台上很高、很冷,却无法看得更远,雾中的人隐隐约约,阵阵鼓响声传千里。
她剧烈地颤抖著,一只大手当头迎面而来。
「不--」她侧过头,那人还是不顾她的意愿撤去了她眉间的封印。
一时间,她只觉得眉间好痛,既热又痛,火烧似的痛。
难忍的炎热从眉心正中扩散至四肢百骸,烧灼著她,她整个人跪了下来,仰天痛叫出声--
***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寂寥的夜,瞬时,林里虫鸟骚动。
第一声尖叫响起的同时,他倏地睁眼,脚一点地,用最快的速度弹射向小屋。
声未歇,他人已来到屋内。
才进门,触目所见却教他心窒。
只见她浑身火红地跪坐在床榻上,两手捂著额头正中,仰首凄厉地哭叫著:「不--不要--不要啊--」
他冲过去拉下她的手,只见原先在她额间那块应龙拿来代替玄明的青蓝水玉冒著红色的血光,几被她体内逼了出来。
他忙运气,一掌打印在水玉内丹上,那通红的水玉炙熟著他的掌心,才触碰到的刹那,周遭的空气就蒸发成熟腾的水气。
「不要--不要--别逼我--」她闭著双眼嘶哑地哭喊著,眼角流下的泪才滑到脸颊上就蒸发了。
那通红的内丹是如此熟烫,她的身体也是,事实上,他怀疑闻到了他掌心皮肉烧焦的味道。
「醒来!」他大声斥喝著,脸孔因掌心的高热疼痛而扭曲,他强迫自己压住那变成血红色的水玉,摇晃她吼道:「醒过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她声嘶力竭的泣喊著,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她的身体越来越烫,他见情况不对,又叫不醒她,及时记起玄明提过湖中留著雾球,当机立断地一把抱起她,冲到屋外湖边,带著她直直走进沁凉的湖水中跪了下来,直到湖水浸过她的头顶。
霎时,湖面冒起了一阵白茫茫的水气。
半晌後,湖水回到较正常的温度,她的体温也是:她整个人平静了下来,却依然没醒。
他松了口气,直到此刻才敢移开覆在她额上的大手,水玉的颜色已转回青蓝,方才的血红热烫彷似从未存在,可她哭红的眼却依然红肿。
湖面上,一月盈然。
她的面容残留著深切的哀伤,长长的发在水中飘荡,像水草一般。
他看著她,胸口莫名隐隐作痛。
夜风吹拂而过,他站了起来,将她抱回屋内床榻上。
她的衣是湿的,但没多久就干了。
不是人,很方便,不走吗?
多年前她苦笑自嘲的话语浮现脑海,他喉头一紧,火大的一槌木墙,转身掉头走了出去。
***
掌心,被烙了印。
他回到湖边,将手掌浸到湖水里,阵阵的刺痛感传来,他一直浸到整只手几近被冰冷的湖水冻得麻痹才收回来包扎。
看著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他知道自己得想办法潜到湖底去拿雾球,否则总有一天应龙的内丹会压不住她体内的炎热。
可以前的他是半妖,拿球是轻而易举,但如今的他是人,别说是拿了,可能连靠近都难,搞不好还没碰到他就被冻死了。
「天杀的……」
瞪著自己的手,他咬牙咒了一句。
这几年他虽然记起前世的许多事情,甚至包括不少法术及修炼的方法,但是半妖和人的本质本就不同,他前世只需花一天工夫能达成的事,今生却常常需时甚久,有时是几个月,有时长达数年,有时甚至更久。
掌心仍隐隐刺痛,他紧抿著唇,知道如今的他,根本不及前世的一半。
莫名的躁怒堆积在胸口。
望著映照在湖面上的水中月,他忍不住在心底连连咒骂。
他该死的恨极了现在这种状况,他该死的恨极了他记得前世的恩怨情仇,他该死的恨极了他知道那些法术却不能用,他该死的恨极了--
他该死的恨极了她不记得!
恨她?爱她?
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他只晓得他不想她不记得,她必须记得。
必须记得!
不自觉握紧拳头,伤口进裂疼痛,他没松手。
脑海中,只有她悲泣的面容。
为什么是我?
她说。
她在睡梦中嘶喊著,表情因梦魇而惊恐哀恸。
「你该死的必须记得!」他愤怒低吼出声,像是在提醒自己她罪孽深重。
可她的悲泣仍在耳际、脑海,哭喊缭绕著。
为什么……是我……
***
「族长,这女子是……?」
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