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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  第6页    作者:黑洁明

  但,人不在。

  她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没有知会任何人,就这样走了!

  左臂的伤口隐隐渗出血水。

  她不属於你!

  他瞪视著她留下的东西,愤怒的咆哮出声。

  ***

  水气蒸腾。

  热烫的泉,烫红了肌肤,她的脉搏依旧微弱。

  她不属於你!

  应龙的声音像诅咒般的再度在脑海里响起。

  「不--」他愤怒低吼,在热烫的泉水里紧拥著她。

  「你欠我的!」他在她耳畔咆哮威胁,「听到没有?这是你欠我的,不准再离开我!

  你该死的不准再离开我!」

  然後,不知是他的威胁奏效,抑或是温泉总算起了效用,总之,她的体温和脉动终於逐渐恢复了正常。

  激动的心跳,随著她的状况稳定而和缓,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却依然无法放松下来。

  泉水哗啦哗啦的从山壁中涌出,白茫茫的水气笼罩著四周,像雾。

  只是雾是冷的,这水气却是温热的。

  他就这样静静拥著她,在温泉里,在水气中。

  一瞬间,世界像是被隔绝在外,那些记忆像是从未存在过,那些纷争像是从没发生过……

  她不是轩辕魃,不是炎儿,不是她。

  他也不是蚩尤,不是霍去病,不是他。

  在这儿的,只是一个男人拥著他的女人。

  如果一切就这样简单……

  痛苦的闭上了眼,他更加收紧了双臂。

  ***  好冷。

  为什么这么冷?  她在黑暗中瑟缩抖著,如风中落叶。

  依稀,彷佛在久远前,她也曾有相同感受。

  好冷……好寂寞……

  何时呢?  轻蹙眉头,她咬著下唇。

  黑暗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小盆的火。

  她渴盼地朝著光源走去,周遭亮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营帐中。

  帐中央是那盆火,火盆旁的虎皮上半跪著一名女子;女子背对著她,手持骨梳在梳头。

  谁?

  她好奇的想接近那女子,却无法靠近。

  突然间,营帐外起了些许骚动,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并停在帐外。

  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期盼与激动。

  她和那名女子同时转头,帐帘被人掀开时,她看见那女子奔跑过她身边,冲入来人怀中。

  骨梳从手中掉落,衣裙飞扬空中。

  下一瞬,她发现自己人在来人怀中,刹那间,她晓得女子就是自己。

  她知晓她的孤独、知晓她的寂寞、知晓她对他的担忧,也晓得……她爱这个将她一个人抛下十数天的男人……

  她爱著这个男人!

  这乍现的认知震慑著她。

  他是她的敌人啊!她怎能爱他?

  她颤抖著,无法置信脑中的念头,但十数天来的分离,教她认清了自己的感情。虽然他是如此的骄傲、蛮横,但是在那刻意表现出来的恶行下,他却也有著故意不让人察觉的细腻和温柔。

  这十数天,她好怕他会受伤,好怕他会阵亡,好怕好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这恐怖的想法教她更加抱紧了他,怕是一松手,他又会失踪。

  似乎是没料到这么热情的欢迎,他愣了好久,半晌後,才温柔的环抱住她。

  可他的温柔,却教她好难过、好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是敌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必须打这场战争?

  胸口好痛好痛,堆叠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红了眼眶,却没有流泪。

  一瞬间,她恨起自己和他的不同。

  像是了解她的沮丧和担忧,他突然哼起奇怪的小调。

  她愣了一下,心跳飞快。

  她晓得这首小调,那是南方人的情歌。

  她在他怀中迟疑的抬首,他嘴角噙著笑,一双黑眸直勾勾的看著她,一脸毫不掩饰的得意。

  她蓦然红了脸,挣扎著要推开他,他却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他的眼如子夜星辰般明亮,看得她心慌意乱的,只能红著脸垂下头。

  夜里,帐中的那盆火熄了,在他怀中的她却不觉得冷。

  那一夜,心中的孤寂莫名消逝无踪……

  ***

  朝阳升起,窗檐下的蛛网上,有著点点晶莹剔透反射著晨光的露珠。

  他因刺眼的朝阳而睁眼,才发现怀中的人醒了。

  她偎在他怀中,如同昨晚他抱著她从温泉回来时;因为衣湿了,所以他褪去两人的衣物,只在身上盖了厚厚的床被。

  她似乎未察觉床被下的赤裸,只是看著远方从山巅升起的金阳,神色怔忡。

  他没有动,维持著拥她入怀倚在床头的姿势,怕惊扰了她,也怕打碎这不堪轻触的平和。

  晨光斜洒进屋内,从地上,渐渐移至床榻上;桌上茶具的阴影随著光阴的流逝逐渐缩短。

  窗檐下的蛛网,渐渐干透,随风轻晃。

  天,很蓝。

  风,很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轻声开了口:「我作了一个梦。」

  他一僵,保持沉默。

  「我们是情人吗?」她问。

  他不语,但放在她腰上的手却不自觉紧握。

  「我们是敌人吗?」她又问。

  他依然无声,只是铁青著脸。

  她抬首,笔直的看著他,脸色死白,「那不是梦,对不对?」

  这一回,她不需要他回答也晓得答案是什么,所以她问完,就垂下了眼睫。

  心口……隐隐作痛……

  ***

  起风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

  风扬起了她的发,衣裙在她脚踝处飘荡。

  她又站在湖边发呆了。

  远远的看著她,他胸口一阵紧缩。

  那天起,她没再开口发问,可他知道她想起了更多,她的脸色一天白过一天,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她越来越像个幽魂。

  有时候,他几乎以为她会突然消失不见,就像那段在京城里的日子,他总是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一回头,她却不在那里。

  那种不确定的感觉,教他惊恐。

  所以他常常搜寻她的存在,确定她是存在的,但是看著她越形消瘦苍白的身形,他却忍不住开始暗暗咒骂起来。

  天杀的,她实在太瘦了!

  看著那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影,他紧抿著唇,不自觉握紧了拳。

  她的情况很不对劲,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身体时冷时热的,她动不动就昏迷过去,而且从两天前,她几乎没再吃过任何东西--

  该死,她必须吃东西,她一定得吃些东西,就算用逼的,他也会叫她吞下去!

  ***

  「我不饿。」看著一桌满满的山珍野禽,她脸色苍白的说。

  「我没问你饿不饿。」他一脸冷的道:「我不想看到有人饿死在这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吃不下。」

  「吃下去!」他眼角抽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命令。

  她一颤,垂首跪坐著,搁在裙上的小手紧握成拳。

  屋子里,一片沉寂。

  半晌,像是知道抗议无用,她终於拿起筷子,逼自己夹莱入口。

  可是她才试著咀嚼两口,一股汹涌澎湃的恶心感就涌了上来,她忍不住伸手捂嘴,但那感觉还是无法消去,她终於受不了的跳了起来,跑到外面吐。

  他脸色难看的咒骂了两句,火大的追了出去。

  「该死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以手背掩著嘴,泪眼盈眶的瞪著他,气愤的道:「我忘记了,记得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吐,我只晓得我只要一看到食物,就会看见一片焦黑的黄土,闻到一股恶心的烧焦味,它们散不去!就像那些梦一样,散不去--」

  他闻言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僵在当场。

  「喔,对了,我错了,那不是梦,对不对?」泪水滑下双颊,她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那不是梦,是我的记忆,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我们是敌人,而且我愚蠢的爱上了你……」

  「够了!」他爆出一声低吼。

  「我为什么爱你,因为你爱我?不……」她像是没听到他愤怒的喝止,只是眼神狂乱地抚著额摇摇头,尝试抓住那混乱的画面,呻吟出声,「你恨我?对,你恨我。为什么?」

  「我说够了!」他突地抓住她双臂。

  双臂上的疼痛,终於唤回了她的神智,却没让她闭上嘴。

  「够了?」她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她知道她应该闭上嘴,但她却停不下来。「够了?这不是你要的吗?你要我记得,不是吗?」

  「现在我记得了,我记得你恨我。」她痛苦的看著他,颤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我!

  他想吼出这句,想伤害她就像她当年伤害他一样,可最终却只能怒瞪著泪流满面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我们是敌人吗?」她忽然说。

  他一僵,倏地放开了她,转身就走。

  天际打下一记响雷!

  「站住!」他的沉默教她气愤地追了上去,但他走得飞快,她追著跑没几步就跌倒在地。

  大雨倾盆而下。

  「你回答我啊!为什么恨我?」看著他离去的背影,她挫败的槌打著泥地,哭倒在雨中,「为什么啊……回答我……为什么……」

  ***

  倾盆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天上的云彩流转,不一会儿阳光便又露脸,洒落湖面。

  泪流干了,情绪发泄完了,她木然地看著一切,只觉得筋疲力尽。

  一双小小的脚,出现眼前,她抬首,看见魍魉。

  「你淋湿了。」他皱眉。

  她不想理他,迳自爬站了起来,蹒跚地朝屋里走去。

  「你为什么淋湿了?」魍魉跟在她身後,满脸疑惑的追问。

  「如果你没注意到,容我提醒你,刚刚正在下雨。」她停下脚步,著恼地回身看著他冷声说。

  「可是你是--」

  「我不是!」魃神情激动的打断他,「我是人,不是她,我没有奇怪的异能!你听到了没有?我不是她,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女人,不是、不是、不是--」

  魍魉被她的火气吓了一跳,不由得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我没有爱上他,我不爱他,不爱他!那些只是梦,不是我的记忆,不是、不是、不是!」她吼著气哭出来,愤慨地转身进了小屋。

  木屋的门被她甩得砰然作响,魍魉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在想,不知道这女人晓不晓得,她刚刚最後说的语言,早就已经失传了。

  没好气的耸了耸肩,魍魉皱了皱鼻头,红红的大眼又瞄到她方才走过的泥泞湿地。

  太奇怪了。

  魍魉红红的大眼盯著泥地,长长的耳朵转呀转的。

  真的,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虽然说炎儿姑娘在发作的时候,对周遭的环境影响才会显现,但他明明记得就算是平常,她要是不小心弄湿了,也会干得很快啊。

  可是雨停了有好一阵子了耶,她却还是湿漉漉的,长长的发都还在滴水。

  不对,这真是太不对了。

  他双手抱胸,一脚在地上啪咑啪咑的拍打著,一下子看看泥地,一下子瞧瞧木屋。

  嗯,也许得找玄明问问才是。

  哽咽啜泣声从屋子里隐隐约约的传来,他闻声脸一垮,大耳朵瞬间垂了下来,眼睛鼻子眉毛全厌恶地挤在一块。

  天啊,不是也许,他一定要找玄明想想办法,要不然三天两头被这噪音干扰,他早晚会疯掉!

  第六章

  「起来。」

  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震了一下,才将埋在膝头上的脸抬了起来。

  哭肿的眼,有些无法适应光线,她知道他手里拿著东西,却不晓得那是什么。

  「蜂蜜。」像是知道她的疑问,他主动回答。

  她一愣,有些怔仲地看著他手中的物品,然後认出那是陶碗。

  他蹲了下来,将碗凑到她嘴边,「我调了些水。」

  看著那碗蜂蜜水,她迟疑了好一会儿。

  「试试。」他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

  那香甜的味道并未引发任何思心的感觉,所以她微微张嘴尝了一小口。

  温熟的蜜缓缓滑入喉中,暖了胃,也暖了心肺。

  见她能喝,他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却又因看见她眼角滑下的泪,而莫名烦躁起来。

  「哭什么?」他伸手抹去她颊边眼角的泪,粗声粗气的问。

  她哽咽,摇了摇头,泪水却不断滑落。

  「想吐就别喝了!」错认了她的意思,他躁怒的将碗拿开。

  「不是……」她伸手拉住他,泪眼朦胧地哑声开口:「不是这样的。」

  「那你哭什么?」他恼怒地瞪著她,胸口有股莫名火在闷烧著。妈的,他又没逼她喝,这女人天杀的哭什麽?!

  她咬著下唇,又摇了摇头,泪水仍是如泉般泛涌,好半晌才一脸无辜、吞吞吐吐的哽咽说:「我……我不晓得……」

  不晓得?这什麽鬼答案!

  恼火地瞪著她,他忍不住开口咒骂:「该死的,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

  她试著要止泪,不过却未见效果。

  他受不了的低咒两句,粗鲁的将陶碗放到桌上,长臂一伸就将她拉进怀里,一点也不温柔的粗声重复道:「别哭了!」

  她不晓得他这算不算得上是安慰,但他安稳的胸膛实在很受用,所以她没多做抗议,只是枕在他胸口将这些天积压的情绪全给发泄出来,於是乎,泪水至此一泄千里,有如滔滔长江一去不回头。

  她听到他恼怒地喃喃咒骂著,但他没松手,因此她也很放心的待在他怀中,直到喉咙哭哑了、没声了,那已是好几个时辰後了。

  天,不知何时黑了。

  月儿爬上枝头,圆圆的月,白如银盘,高悬著。

  看著那皎洁满月,她抬起小手轻触脸上未干的泪,忽然哑声轻问:「我以前……不会哭,对不对?」

  他整个人一震,没有回答。

  她低下头,看著指尖的泪珠,怔仲发愣,喃喃道:「我还以为只要是人,都会流泪……我还以为哭出来了,就会比较不难受……」

  心一紧,他依然无法开口。

  「我不是人吗?」她抬首,凄楚的看著他,「不是吗?」

  看著怀中哭红了眼、哑了声,筋疲力尽的她,他喉中像梗了块骨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沉默无言,让她垂下了眼睫,自嘲地哑声道:「我忘了,你从不给答案的,我必须自己想,是吧?」说著说著,另一串泪水滑落,在她苍白的容颜上刻画出另一道狼狈蜿蜒的泪痕。

  某种隐藏的情绪使他的眼蒙上阴影,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解释、没有答案,只是抬起她的脸,拭去她脸上的泪,重新端起桌上的蜂蜜水,凑到她嘴边。

  看著碗里金黄的液体,她用那破碎沙哑的声音轻声道:「不公平……你让我想恨你却又无法恨你……」

  「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平。」

  他嘎哑的语气有一种奇特的讥诮,她抬首,正好对上他那双眼,一阵深入骨髓的震颤袭来,第一次,她看清他眼中复杂难解的情绪。

  那一瞬,她知道他很愤怒,而且痛苦。

  他眼中的痛苦是如此的赤裸明白,牵动著她的心。

  「我很抱歉……」一股深沉的愧疚从心底涌现,她不自觉的哽咽开口,忍不住伸手想抚慰他的愤懑,甚至没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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