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自雷颐与弯月,还有梅妖与镜妖的身上,他大抵知晓了关于爱的某部分,更明白爱能让人做出什么傻事。
「怪了,简单的不懂,困难的却懂?」小贩频搔著发,「真不知该说你是天分高还是天资不足……」
晴空蓦然瞠大了眼,在那瞬间,某个久远的记忆忽地闪过他的脑海,印象中,藏冬似乎曾以受不了的口气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且藏冬还说……
他兀自喃喃,「曾有神对我说过,我很蠢。」
「……」小贩微张著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多谢。」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般,晴空自顾自地道完谢后,转身跟上跑远的晚照。
「……」谢他什么?小贩还呆在原地。
捧著新衣走在市集里的晚照,脚步轻盈得像只快乐的鸟儿,晴空跟在她身后近处,愣愣地看著飘扬在她背后的发丝,当晚照回首看他是否仍跟在身后时,他见著了她漾在脸上的笑,那甜甜的笑靥,似盛载了满满的快乐。
在苦难过后,得来不易的快乐,此时看来格外像种小小的幸福。
他忆起她曾说过,她不记得半件幸福的事。
微笑轻轻跃上他的唇角,他首次发觉,能让他人觉得幸福的感觉,令他感到很愉快,打从心底的,为她同感快乐。或许是因为这种感觉太少发生在他的身上过,因此他追随著晚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他定望著她,想再将她雀跃的模样留在他的眼里久一点,想再将她微绯著脸亲吻他的模样记牢一些。
他想将快乐留给受过太多苦的她,更想留住此时这份深烙在他心头微热的感觉。
潜进晴空宅子里的无酒,此时正倚坐在禅堂的门畔,笑看著地上那盏名唤为乐的灯,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熄灭。
第五章
因接受日照过多,晚照的身子愈来愈衰弱,不放心她状况的晴空,虽然感觉自己就快抵达他要找的地方,但他还是先缓下行程,在山里租了间民宅让她暂歇,不必再跟著他在白日东奔西跑。
独自无聊地又在榻上躺了一日的晚照,在晴空终于返回租宅,并告诉她一个消息后,她当下一反病弱的模样,兴奋地张大了两眸。
「你找到了?」她待不住的模样,看得晴空直皱眉。
「嗯。」晴空淡淡地应著,在她兴奋得想起身时一掌将她按回原处。
她马上就想下榻,「在哪?我也要去看。」她早想看看那棵会托梦的树长啥模样了。
他再动手将待不住的她给压回杨上,「目前你还受不了人间过多的阳气,再多歇个几日,到时你要上山下海都行。」
她遗憾地问:「那树呢?」
「我自个儿去看。待我回来,我再告诉你上头写了些什么。」他将薄被拉盖至她的肩上,「别再东想西想了,为了你的身子著想,快睡,再不安分点,我会把你敲昏助周公一臂之力。」
她嘟著小嘴,「霸道的臭和尚……」
他失声轻笑,「你也不遑多让啊。」死赖在他身上、强迫他照著她的喜好做任何事……她的恶行恶状他是说也说不完,夜里的她简直就是个跋扈女王。
「果然不出所料。」
带著讥嘲的男音,在下一刻自门畔传来,晴空侧过脸,静看著又一个数千年没见的同僚,正以鄙视的眸光瞪著他俩。
「别动。」他转身对看情况不妙缩躲至他身后的晚照交代,而后对来者打起招呼,「来鸿,别来无恙?」
「比你好多了。」来鸿的一双利目始终没有离开过晚照。
「宿鸟没来?」晴空很好奇这回来的怎么会是他。
来鸿冷冷地打量著他,「上头怕他一人办事不力,因此再派我来。」听说宿鸟只遭晴空威胁了一句就打退堂鼓,哼,就算晴空是圣徒又如何?宿鸟最大的毛病就是将友情看得太重。
既已打完招呼,也客套过了,晴空当下换过一张脸,对他微扬起下颔,那神圣高不可攀的模样,令来鸿反感地怒敛著眉。
「你想做什么?」佛界三大护法,宿鸟、来鸿、鸣虫,先后来了两个,他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佛界这么不满?
来鸿一手指向晚照,「把她交给我。」
晴空并未照他所言而行,相反的,他转身向缩躲在他身后的晚照交代。
「你待在里头千万别动。」
「好。」晚照边点头边看他十指飞快地结印,在她四周筑起一道类似白光的薄雾将她整个人笼住。
来鸿不满地看他设下护她的结界。
「你又想护她?」
「又?」晴空挑高了眉,两眼睨向这个也知内情的同僚。
发觉自己失言的来鸿连忙住口,不再多透露一分。
「你来了也好。」晴空一手扳著颈子,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他,「告诉我,当年佛界究竟对我和她做了什么?」
来鸿没有回答,只是一迳地看著晚照腕间那串晴空曾佩挂过的佛珠,晴空飞快地捕捉到他的眼神,发现了他在注视著什么后,才想开口再问,就见来鸿将自己手上的佛珠一绕,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我不想动手。」只想讨个答案的晴空,实在没兴趣对付自家同僚。
「那就把人交出来。」来鸿不肯让步。「鬼后还等著她回去。」
「到外头去,我不想毁了宅子。」眼看是非开打不可了,为了这座宅子的屋主著想,晴空本著善心,并不想让这间宅子因他的私怨而遭波及。
来鸿哪管那么多,「犯不著!」
一记佛印在来鸿话语未竟之前已朝晴空袭来,晴空将衣袖一掀,扬袖奉还回去的同时,飞快地上前以一掌将来鸿给逼出屋外。
晴空压根就没将他看在眼里,「我记得在佛界时我曾告诉过你,三大护法不是我的对手。」
「你这话会在今夜改写!」来鸿两掌朝地一震,地面顿时掀起了一阵狂风,将他的衣袖吹得不住飞动之时,他将狂风收至掌心里合握成一团风球,再用力往前击出。
文风未动的晴空,只是抬起一掌接下他送来的风球,并将它握碎在掌心之中。
不死心的来鸿双手另结佛印,但这时晴空却伸出一手,自掌心中释放出一朵如莲的火焰。
「浮屠之火……」夜色中格外艳丽灿烂的火丛,令来鸿止住欲上前的步伐。
跳动的火焰忽然似有了生命般,自晴空的掌心落下,在地面上燃烧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后,如条找著了猎物的蛇般迅速将来鸿团团包围并缩紧了火圈。
「当年佛界做了什么事?」晴空冷著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一道黄色的身影却在这时介入火中,闯进火圈中的宿鸟不顾佛火的威胁,扯著来鸿的臂膀硬是将他给拉离火圈,并迅速就地遁逃。
啧,被他们给跑了。
差点又开杀戒的晴空,其实并不介意是否杀了或伤了同僚,他在意的是,快到手的答案又与他擦肩而过。带著些微的遗憾,他灭去了地上之火,转身踱回宅里。
坐在结界中将外头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却什么都听不见的晚照,在晴空一解开结界之后,紧张地拉住他那只曾盛著火焰的手。
「会不会烫?」她边抚著他的掌心边问:「烧伤了吗?」
晴空顿了顿,有些错愕地对她眨著眼。
会不会……烫?从没有人问过他这回事。
「回话呀,你是烧呆了吗?」见他一脸呆相,晚照忙不迭地以手探著他的额。
当晚照开始用不规矩的两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为他检查伤势时,豆腐快被她吃光的晴空总算回神。
「晚照。」他压住她的小手,清了清嗓子,「我没事。」
「真的?」她还是不太相信一个能够从手中放烟火的人,能够毫发无伤。
他的表情有点尴尬,「我肯定。」
「那好。」确定之后,晚照大剌剌地以两手擦著腰,「方才那个找麻烦的和尚是谁?」又一个莫名其妙想找她的和尚,也一样对她不怀好意,她是上辈子把天底下的和尚全都得罪光了不成?
「他是我在佛界时的同僚。」晴空含混地一语带过,坐在她的身旁握著她的两肩哄她躺下,「没事了,时候不早了,歇著吧。」
在看过方才的阵丈之后要她睡,他知不知道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晚照不满地盯著他的眼,可在一接触到他又温和如故的脸庞后,她满腹的不解和气焰,全在他令人陶醉的目光下消失无踪。
她没好气地扁扁嘴,自动自发地拉来他的一手将它握住,按他的意思准备入睡。
看著她不知在何时已培养出来的入睡习惯,晴空有些莞尔。他发现,每晚临睡前,她若是不握著他的手,她不是会作噩梦,就是会睡到一半猛然清醒紧张地看著四下,像是怕什么人会来带走她似的。
在他温柔的目光凝视下,晚照仔细地看著他出众的容貌,半晌,她扬手拉住他的衣襟,在他犹不解时,拉低了他的身子,将芳唇印上他的。
在双唇相触的瞬间,晴空只觉得她的吻好熟悉,他模糊地吻著,想从这个令他感到怀念的吻里找出个所以然,但就在他快想起什么时,她却霍然分开彼此。
「你不逃吗?」她凝睇著他问。
「我需要逃吗?」他扬起剑眉,盯审著方才亲吻过他的红唇。
「你忘了你是佛界来的?」虽然不是他主动的,但他也没有推拒,这算不算是破戒?
晴空不以为意地耸著肩,「这一世我只是人。」
「不当和尚了?」她勾著他的衣襟,再将他拉低一些,美丽的眼眸刻意对他眨了眨。
「我本就不是。」他轻叹,「还有,谁说转世来人间,就一定得当和尚的?」怎么人人都将他当成和尚?他只是生性淡泊,加上根深柢固的佛性,所以通常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友情、爱情等每一种感情,因此在感情方面,他的感受较他人来得浅,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特别排斥过。
「你穿和尚的衣裳。」晚照皱眉地想起他家那堆类似袈裟的衣裳,并在心里想著,要不是她事先替他做了新衣,否则这回出门,他定又是一身酷似出家人的打扮。
他无奈地澄清,「我只是不爱花稍。」他哪有穿和尚的衣裳,不过是素了点和单调了些好不好?她白天不也穿得跟他半斤八两?
「你卖豆腐。」她再举一例。
「我总得吃饭啊,况且我也只有这一技之长。」难道说佛力高强的人就可以不吃东西?他又不像那些光喝露水就可过活的神仙。
「你不近女色。」她略过茹素这一项,再指向他最容易让人误会的一点。
他低首看了看彼此的距离,好笑地向她请教。
「现在还不够近?」他不跟她算她每夜都站在他身上就很好了。
「若是……」晚照眼眸不自在地流转,「若是别的女人也对你这么做,你会不会也照单全收?」
晴空将她的话放在心头辗转了一会,有些明白她在意指什么。
「不会的。」他弯身凑近她的耳畔,故意说得很含蓄,「你已经是特例了。」
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后,心花怒放的晚照红著脸蛋,习惯性地将手滑进他的掌心之中,在将他握紧之后,侧著身偎靠著他的手闭眼入睡。
瞧著她心满意足的模样,晴空不自觉地漾著笑,当他发觉自己脸上的笑容之后,他先是愣了愣,而后在心中更加确定了这是何种心情,在体悟到他从未经历过的这份感情或是感觉后,他不再紧张,反而心情平静地接受了这些。
喜欢的心情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喜欢眼前这幅静谧幸福的画面,也喜欢她总是偎著他入睡的样子,这让他觉得他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她心中,他占有一席之地。这种占有的感觉是他从不曾有过的,而这感觉,很好。
卖衣小贩说过的话,在他以指轻抚著她的发时钻进他的心里,他忍不住再将晚照的睡容看得更清楚些,很想知道,在她这双合上的眼睫下,是否真的藏了小贩说过的那份喜欢之情。
他喜欢她的喜欢他,并且想贴心收藏这份感觉。
在晴空的宅中,名唤为喜的灯,在月光照进禅堂里时,黯然熄灭。
全然不知情的晴空,坐在榻旁贪恋地看了晚照的睡容许久后,起身在房里房外布下结界,避免佛界的同僚再来骚扰,而后他转身走入密林里,朝天上圆月沉落的方向前进,独自去找那棵烦了他很久的梧桐树。
为了能够早去早回,难得施展功夫的晴空以轻功在林间不断飞跃,直至来到了座小山头时他才停下脚步,在一地银华间看到了那棵树龄久远、高大布满黄叶的梧桐树。
踩著一地的落叶,他静静地走至树前,发现这棵已经修炼成精的树,因他的佛法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更无法轻易地化为人形,他在树身旁绕了一周后,终于在树身的某处找著了令此树被封在此的原因,同时,他亦见著了他亲手所刻的字迹,以及另一人的字迹。
就著朦胧的月光细读上头并排的小字,晴空不住地张大了眼瞳,就在他看清了上头所刻之字时,他震惊地往后退了数步。
沙沙的声音四下作响,夜里起风了,刮起了一地的落叶,亦吹起了蒙尘已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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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晴空的宅子里的。
一觉醒来,晚照张眼就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客房里,她抱著锦被愣坐在床榻上,满心纳闷昨夜在合眼入睡时,她犹在那间晴空租来的小屋里,怎么在天一亮时就回到了这里。
带著丝丝的疑惑,晚照起身梳洗过后,在宅子里找了一圈,却没见到晴空的身影,走至磨房里去看,只见晴空做买卖的工具都在,炉灶也没有生过火炊煮。她不解地站在原地思索,习惯性地抚著自己的手臂,却突然发觉惯戴在手上的佛珠不见了。
将庭里庭外重新找过一回,仍是找不到人的晚照,来到了晴空位在山后的小屋,并在屋外找著了晴空的鞋,她一手推著门想进去一探究竟,但门内却落了锁。
「晴空?」
枯站在外头许久,却不见里头的晴空应她一声,她心想,或许是他有什么心事,或者他临时起意想参禅吧,于是她也不打扰他,转身走下山回到宅子里。
坐在小屋厅里的晴空,在晚照走后缓缓张开眼,低首凝视著静搁在木盘上的那串紫色佛珠。
自昨夜在梧桐树上见著了那些很可能是他在第一世刻下的字迹后,他的心就一直很乱,想要找出真相的欲望令他无法克制,因为,他在月光下所看见的字字句句,都是他的真心。
同时,也是晚照的真情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