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吹笛小心翼翼地求证,「师弟,你……气消了?」
他忍笑地一手掩著嘴,「消了。」那两串腊肠他要是再多看几眼,他怕他会当场破功笑出声。
燕吹笛当下庆幸地拍著胸口深吁了口气,而后在藏冬鄙视的目光下,跟随著轩辕岳的背影飘飘然地晃进屋内。
藏冬已经放弃再去唾弃没人格的燕吹笛了。
「你要找哪些修罗?」轩辕岳边招呼他们坐下边问藏冬,「我只知三名修罗的名字与行踪,若你要找的是其他的三者,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我只要找一名修罗。」他将头一转,笑咪咪地看著救星,「无相这名,你可听过?」
「听过。」轩辕岳点点头,语带保留地再问:「只是你为何要找他?」
「修罗里,无酒擅长施咒,无相擅长解咒,我需要无相来解无酒之咒,你能找到他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哼,无酒能掐著晴空的弱点使诈,他就不能也挖来无相拆无酒墙角?
「能。」轩辕岳如藏冬所愿地颔首。
「瞧,你师弟比你管用多了,哪像你,叫你找个修罗都找不到!」兴高采烈的藏冬,当下一掌用力拍向身旁不济的燕吹笛。
「谁说我找不到?我是不能找行不行?我要找上那老妖怪,看我不被他给清理门户——」遭神看扁的燕吹笛没好气地解释著,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失言,并飞快地掩上嘴。
听出端倪的轩辕岳眯细了眼,「你方才说什么?」
「是你自己抖出来的,这麻烦你自己收拾。」藏冬眼见大势不妙,连忙坐远点,与燕吹笛撇清关系。
「师父跟修罗道有何关系?」轩辕岳两掌按在桌面上直瞪向燕吹笛。
他撇过脸,「没什么,你听错了。」
「难道……师父也是修罗?」轩辕岳从他方才的话里迳自推敲出答案。
燕吹笛只是紧闭著嘴,不否认也不承认。
轩辕岳震惊地瞪大两目,难以置信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怪不得……怪不得皇甫迟法力高人一等,岁月也从不曾在皇甫迟身上眷顾,而他始终不明皇甫迟为何总是善恶不定,不解皇甫迟为何有时会为人间而极善得有如圣人,有时却对其他众生极恶得有如阎罗……虽然他早就知道皇甫迟并非人间之人,也曾经怀疑过皇甫迟究竟是哪一方的众生,但,他没想过今日得到的答案竟会是这样。
终于解开心中之谜的轩辕岳,在这刻,不知自己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这个现实,更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皇甫迟过去为人问所做的一切,只是他不明白,皇甫迟为何要站在人间这一边?既是修罗,又怎会对人间怀有守护之心,甚至是不择手段?
「师弟……」不忍看他如此,一直瞒著他的燕吹笛试著出声。
「这事你早就知道?」他茫然地问。
在燕吹笛收声不语时,藏冬好心地替他开口,「这小子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他怕你伤心。」
轩辕岳颓坐在椅上,总算知道当年燕吹笛为何不顾他的挽留也要离开师门。
「你就是因此而离开师门?」他若不走,想必皇甫迟为了封口也定会杀了他。
藏冬笑咧著嘴,在此时另抖出八卦,「才不只这样,他离开师门有一半是因你——」
脸色铁青的燕吹笛,随即以一巴掌合上他的嘴。
「你究竟还想不想我帮忙?」他用力扯过这个嘴大的闲神,低声在他耳边撂话,「赶快办完你的正事,再多说废话,我马上就抽腿走人!」
「是是是……」不敢在这时得罪他的藏冬,速速转首向轩辕岳说起来龙去脉,「事情是这样的,六位修罗里,其中一个叫无酒的对晴空施了法,若晴空不能在七盏灯全灭之前破解无酒的法术,晴空这回很可能会玩完。」
「晴空不能解吗?」轩辕岳勉强回神。
「他没法子。」藏冬深吁了口气,「这得要同是修罗者才解得开。」
他转眼看向燕吹笛,「师兄,你怎不去找师父解?」
燕吹笛没好气地顶回去,「你想让他宰了我吗?」那只老妖怪每见他一次就砍他一次,他又不是嫌命太长。
「假若……」轩辕岳还是弄不清事情的严重性。「假若晴空死了,人间会如何?」
藏冬啧啧有声地摇首,「一旦晴空死了,无酒下一步可能就找来其他五位修罗,人间若无晴空,决计抵挡不住六位修罗齐攻,到时修罗道将在人间君临天下。」
「佛界难道不出手?」轩辕岳皱著眉。
他懒懒提醒,「佛界不杀生,记得吗?」
「晴空就可以?」
「为神之器,晴空早破了戒不说,况且他这名圣徒的使命,本就是按佛界的意思助鬼界并吞修罗道。」藏冬再抖出晴空的秘密。「晴空之所以转生来人间,一是因他本身的私心,二则是因佛界指派他来镇住六位修罗。」
「佛界赋予他杀生的特权,好让佛界可置身事外?」听了半天,燕吹笛已大抵摸清佛界刻意将晴空摆在人间的原因。
藏冬摸摸鼻子,「可以这么说。」反正……手段不就是这么玩的?
燕吹笛一脸不届,「又是一票自私自利的家伙……」
「好了,既然你们已经了解这个重责大任了,那么你们这对师兄弟就快出发吧。」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后,藏冬站直身子一左一右地拉来他俩。
「我们?」他们异口同声的问。
「你们不会认为只你们其中一人就摆得平无相吧?」藏冬左弹弹这个的鼻尖,右敲敲那个的额头。「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修罗,想要有点胜算的话,当然就得两个一块去。」也不知道到时这两个加起来究竟打不打得过无相呢。
「那你呢?」他俩冷冷看著置身事外的他。
「我另有要事。」藏冬忙碌地朝他们挥著手,「就这样,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莫名其妙多了件得插手去管的闲事,使得他的西域修行之行又要往后拖延,站在原地目送藏冬一溜烟跑走的轩辕岳,有些无奈地看向身旁的自家师兄。
「师兄,许久不见你了。」他的口气很温和也很诚恳,一半是为先前自己的暴行忏悔,一半是想藉此挽回师兄弟间的感情。
燕吹笛僵硬地转过头,「是……是啊。」
「这阵子你都在做什么?」他关心地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炼丹——」没设防就冲出口的话,马上就让燕吹笛后悔莫及。
「是吗?」轩辕岳当下说翻脸就翻脸。
「没!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做!」燕吹笛白著脸,捂著嘴不断往后退。
「炼什么丹?」轩辕岳微笑地扳著十指。
「我可不可以不说实话?」早被打到浑身无一处不是伤的燕家老兄,心生恐惧地问向这个每次都手下不留情的师弟。
「又是炼来要给我吃的?」他开始挽起两袖。
「那个……」燕吹笛边扬起一手阻止他,边不断转首四下找路逃生。「慢、慢著,师弟,你先听我说……」
轩辕岳冷冷地扬高下颔,「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都说好这回不打人的嘛!」在熟悉的金刚印朝他飞来前,这是燕吹笛唯一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在阴间过了近两千年的日子后,再次重回人间,并与人间之人做同样的事、走同样的路、晒同样的日光,晚照这才发觉身处在晴空的居处之时,晴空已十分为她这个方还魂的女鬼体贴著想。
虽未至夏日,但正午的日照对她来说太过毒辣猛烈,她甚至觉得体内那条好不容易才返回这个身躯里的魂魄,都快因此而被晒化于无。
带著她走过两个城镇之后,晴空也发觉了她的不适,可出了城后,就很难找到供她暂歇的旅店或是民家,在这条官道之上,仅有一座香火鼎盛、用达官贵人的供奉金修建得金碧辉煌的佛寺。
在他上前与守在寺外的小沙弥交涉过后,他才想带著晚照入寺暂歇,却见晚照似见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般,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踏进一步。
他关心地弯下身,「怎么了?」
「我不想进去……」极力想忍住颤抖的晚照,两手用力捉紧了肩上的布包,可泛上心头的寒意却让她四肢不住地打颤。
「你需要休息。」瞧瞧她,面色苍白的跟纸一样,想必还魂没有多久的她,定还不能接受过多的日照。
「我不进去……我讨厌佛门之地……」她的声音充满恐惧,不断朝他摇首。
「晚照。」晴空执起她冰凉的小手,哄劝地道:「你累了,你得歇歇才行。」
「别碰我!」她忍不住放声大叫,使劲挥开他的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晴空怔站在原地,看著急急逃离此地的她,不顾虚弱的双脚几次差点踏不稳而跌跤,还跌跌撞撞地碰著了许多不明所以的路人,为此,疑问不禁泛上晴空的心头。这些日子与她相处以来,在白日,她一直都是个柔顺开朗的女子,从没大声对他说过一句话,也总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没顶撞过他半回,在这日前,他更没见她这么激烈地反抗过什么。
她在怕什么?
晴空回首看向身后这座巍峨的佛寺。
后来,他是在远处的河边找到她的。他悄声走近,不想又吓著了她,他走至她身旁看著似已较平静的她,而她只是不说话地迳看著潺潺的河水。
在看她许久后,晴空微眯著眼,发现临水而站的她,水中的倒影和她脸上的神情略有不同,就像是白日与夜晚的晚照同时出现了般,但相同的是,在那两双眼睛里,都偷偷藏著他以往没察觉的东西。
他仔细地瞧著她写满心事的眼瞳,在那其中,他不只找著了先前的恐惧,还有委屈与悲伤。
「生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挽起她冰凉的手,边带她走向河边的柳树丛边问。
「都记得……」照晚像失了所有力气般,声音显得很单调,「我只忘了死前那段日子。」
让她待在蔽荫处遮凉后,晴空拉来她的手以指按住她的掌心,试著让受了过多日照的她恢复点精神。
「你这日夜不同的性子,可曾为你带来什么麻烦?」一救急地处理完她,他开始试著去探索她逃离的原因。
「麻烦?」她忍不住笑出声,仿佛他说了什么笑话般。
然而晴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她的笑容太艰辛,也太苦涩了点。
她回忆般地说著:「对我来说,苦难是人生的全部,麻烦,只是片景。」
「是我多问了。」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东西,晴空马上想收手。
「你比我还不敢面对我的过去。」晚照侧首看著退缩的他。
他解释,「我只是不想揭人心伤。」
她看著他那双渴望的眼,不让他逃避。
「可是你明明就很想知道。」想知道,不必拐弯抹角的来试探,他只要说一声就成了。
晴空叹了口气,「你愿说吗?」
「这是个听了不会开心的故事。」突然问,她的表情像是有点后悔,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告诉他那些。
「我是个好听众。」晴空保证地抬起一掌。
「你……讨厌我有两个性子吗?」她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晴空无所谓地耸著肩,「不会。」
「我也是。」她点点头,抬首看著远处闪烁的河面。「我从不讨厌我的这两个性子,我也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两个晚照,我只是我,不过是日夜有点不同而已。」
「但他人却不这么认为?」对于她这两种不同的性子,他的反应算是还好的了,毕竟他见过更多特殊的众生,只是人间的这些凡人,恐怕就很难似他这般。
晚照芳容上的神情很快就变了,一抹忧伤,或是难堪闪过她的眼中。
「有人说……我是妖,也有人说我是魔,从小我就听奶娘说我的身体里住了只鬼,而府里的下人,总是躲在暗处里说我自出生起就被精怪附了身,或是打一生出来就撞了邪。」她双目无神地喃喃,「我出生于贵胄,因此家族甚重颜面,为了让我的性子一统,为了不让我成为邻里间的笑柄,我爹娘总是命人带著我四处去寻找法师术士或是高僧和尚,期望他们能够将我体内的另一个晚照除去,因此,自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驱魔除妖的日子里。」
「无人愿听你的解释吗?」
「就算说了,又有何用?」她微扯动唇角,想笑,却笑不出。「人人都只要一个晚照,也都不肯容下另一个晚照。」
总算明白来龙去脉的晴空,轻碰著她的手臂。
「这些遭棍打的伤,是那些人造成的是吧?」
「我会如此,全是因个和尚之故、」她徐徐抚著自己曾痛到麻痹的双臂,喃喃的语调,很平板,仿佛说的是他人的故事般。「那个和尚说,只要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用戒棍重重责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将我体内的妖魔逼打出。」
她还记得,以往,她在白日里,喜爱与府中的下人们待在一块,习做家事女红,但在夜里,她就开始习起宫律舞蹈,但无论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们眼中的下等奴仆,一下子又宛如青楼里的花魁艳妓,贵胄世袭,书香传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这个家丑?在宗亲的舆论逼迫下,早已拿她没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将她送进寺庙里,任和尚们拿戒棍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以为用这法子就可将她体内的妖魔给逼出来。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性子分成了白天与晚上的普通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家,她不是他们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连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当她到了适婚年龄时,她这不同的性子开始为她的家族带来另一种耻辱。看中她温和性子的大户人家们,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样给吓坏了,而色欲薰心的有钱公子哥们,则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仆般简约而又朴素的德行。
留在府里无人能够忍受,欲将她嫁出府眼不见为净,却又无人愿娶。她走与不走,留或不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对她而言,什么流言蜚语,与外人的冷眼相待,都远不及那些至亲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会后,晴空的神情有些异样。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岁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后,都得受同样的际遇?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