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眼看他因此而深感伤怀,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的……」
怎么会习惯?
此时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赋,怨怪自己为何总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们的过往,以及他们想掩藏的心事,虽然晚照用长年下来积压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层他怎么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还是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不能改变命运,只能任由命运飘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灯中见过的棍棒,和花丛中的面容。这时他才发觉那时他所看见的面容,是隐忍著泪光的,而她,又怎么会习惯于这种他人擅自加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愿且曾放声求援的,可她的心,却从没得到救赎过。
怎么能习惯……
在晴空一迳地沉著声时,晚照将目光拉回河面上,看著波波不断涛涌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的脸孔,但在想起他们时,她忽然觉得她有些能够明了那些人当年的所作所为。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唯有如此待我,他们才能安心,才能认为他们足以战胜令他们悸怕的鬼怪妖魔,唯有将棍棒握在手里时,他们才能觉得自己远比妖魔无敌,要生要死,皆由他们掌握,实际上,他们怕自己甚于怕我。」
「这是人性。」
她不甘地问:「可他们在满足了自己时,我呢?」
「你说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说出他的推论。「因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者将会不断重复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这么想。」她早猜想过。「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伤人也不害人,更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远处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将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来,看著她努力想要将眼泪藏住的模样,晴空难以自禁地锁紧了眉心。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她颤著声,紧握著十指问。
「不是的。」他摇首,叹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上。「我说过,想哭就哭出来,别再忍了。」
「你这人……」她压住鼻音,嗔怨地问:「你怎么总是要我哭?」
因为他总是在她不经意透露出脆弱的时候,听见她的心在哭泣的声音,可是她却封住所有能够宣泄的出口,让她的眼泪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他只是两手捧著她的面颊,用清澈的双眼直望进那双带泪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别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诉她。
一滴眼泪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间,晚照仿佛自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
晚照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抚过他的唇,抚过这个生平头一回这么对她说出这话的男子,她不知这是感激还是什么,某种撞击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难以出声。她频眨著眼,试著把这句珍贵的话牢罕记在脑海里,把说这话的晴空面容记在心底,无法拘禁的泪水,静静自她面颊坠下。
一直以来,她就是个站在荒漠中不知该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将她扔弃在那个地方,无人愿走入漠地里寻找她、为她指引方向,日复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里茫然地看著四方,从来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愿站在她的身旁。
不会有人知道,孤单是种多么苛刻残酷的刑责,不被了解,则是顶戴在头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从不想当棍下的被害者,也无意戴著长满鲜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领域里,一人孤独地称王。
晴空无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泪,低首看著那颗晶莹的泪珠。
「晴空。」
「嗯?」
「为什么痛苦的事,就算过了千年却还是忘不掉?」她汲著泪问。
他默然了一会,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泪,哑著嗓反问。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记得……」她听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泪珠如雨落下。
遭她泪水濡湿的指尖,隐隐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将她的脸庞压入怀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纳起她所有的伤心。
「或许……」晚照侧脸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语,「或许我生前最后一段的岁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岁月,而老天定是认为我不该拥有它们,因此才刻意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洗去……」
颗颗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泪,很烫,也很痛。
拥著晚照,晴空细细品味著这种揪紧心房的感觉,他只觉自己就像一块吸了水的布巾,将晚照所有积藏在心底的悲伤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里,从不曾有过的伤心与痛苦汇聚成海洋,将他淹没在其中。这份陌生的感觉,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时他也曾体悟过,可他不是雷颐与弯月,更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因此他只能为他们痛悔惋惜,却不能感同身受。
但这一回,怀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伤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来了,他不断想像著当年那个她口中所说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里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样,他甚至可以看见当年的她落泪的情景,或是痛哭失声跪地求饶却无处可逃的景况,在风儿吹动叶片的响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当年她呐喊哭救的声音,在殿中一遍遍地回响。
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细细的抽泣声,在他的怀中没有间断,听著她想忍却忍不住的哭声,他有点鼻酸,他收紧两臂将她再拥紧了些,感觉她那颗受伤累累的心贴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动间,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实的温暖在他的掌心中扩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间,他有些张皇,也有想逃开的念头,但想为她分担一些的感觉,却似藤蔓般地缠住他,在这份难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弃抵抗,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时位在晴空宅中的禅堂里,地上那七盏仍旧灿灿燃烧的灯火,其中一盏名为哀的灯,灯焰因风闪了闪,不久,嘶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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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晴空拉著一路向东走,晚照从没开口过问他要往何处去,还有他们究竟得走到何时,才能找到那棵骚扰他的梧桐树。
她想,晴空可能也不知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因他样子像在摸索,更像是照著模糊的记忆在走,每每路经一个地方,他就像是记起了什么般,可在他脸上,她却常见到茫然不解的神情。
几日下来,经过了数个大城镇后,他们来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小镇,就在他们一进城里,原本热闹非凡的小镇,顿时像是时间中止了般,无人语无人动,市集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晴空,很多人在看我们。」晚照拉拉他的衣袖。
「嗯。」他闷著声。
「他们的样子都很怪。」她边走边又提醒他。
「嗯。」
她愈看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都在忙著打包收摊,好像准备要逃难。」奇怪,这座小镇的市集方才不是还热闹得很吗?怎么在他们一出现后,每个人都似见了恶鬼般忙著想逃躲?
「嗯。」他还是单调地应著。
「你为什么都不开口说话?」晚照侧首瞥他一眼,终于受不了这个自进城后,就开始一声不吭只会敷衍似应著她的男人。
晴空抚著额,「因为我一开口就会很麻烦。」
「怎么麻烦?」她一脸大惑不解。
「就像那样。」替她解惑的指尖,好心地往旁一指。
当晚照依著他的指尖再次看向群众之时,随即受惊地挽紧了他的臂膀。
她愣愣地张大嘴,「他们……他们干嘛都跪在地上?」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朝著晴空跪著不说,有些甚至还趴在地上发抖。
「天性,也可说是不由自主。」晴空制式地解释,顺道再向她说清楚她没发现的实情,「我忘了说,这城里没一个是人。」早知道他就不进这座城了。
晚照刷白了脸,「那他们……是什么?」不是人?可他们每个看起来都像人啊。
「妖与魔。」晴空备感无奈,「他们的道行都很低微,很容易受到我的影响,因此见到我,他们不是赶紧回避就是就地拜佛。」唉,每每遇到这等状况,他便开始怀念他交的那票道行高深,不受他佛法影响的怪朋友了。
她指著自己的鼻尖,「为什么我就不受影响?」
「因我刻意放过你。」他不想对她解释太多,转身朝那些还跪在地上的众生扬手,「都起来吧,也都不必急著逃,我不是来收你们的。」
「你、确、定?」在场众生异口同声地齐问,就怕他出尔反尔。
他懒懒扬眉,「若要我收你们,我也是可以成全。」
「不用了!」好不容易自佛掌下逃过一劫的众生,忙不迭地对他挥著手。
头一回见晴空露一手的晚照,当下合握著两手,以充满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晴空以指轻敲她的额际,「别告诉我你也想拜佛。」晚上老爱寻他开心就算了,她连白天也拿他开玩笑。
「说不定有拜有保佑啊。」她诚心诚意地对他双手合十。
「别闹了,趁他们未走前,我去买些存粮,你去买几件衣裳。」晴空自袖中掏出些碎银给她后,一手按著她的肩叮咛,「别跑太远,有事就喊我一声。」
「嗯。」
深怕那些妖魔会趁他不注意时吃了晚照,晴空快速地买完他们路上要吃的乾粮后,在市集里找她找不过一会,就见待在一个摊前挑选衣裳的晚照,正低著头在选择花色,而卖衣的小贩,则是趁她不注意时,按捺不住心痒地张大了血盆大口,准备一口将她吃下。
「你想对她做什么?」晴空突然出现在晚照身后,冷冷地瞪向那只化身为小贩的食人魔。
「没有!」害怕晴空下一步就是收了他,想保命的小贩赶紧把嘴缩回去。
「口水。」晴空指著嘴角向他示意,「流出来了。」
「他怎了?」不知发生何事的晚照,抬首边看小贩拚命擦著嘴角古怪又害怕的模样,边侧身问著晴空。
「没什么。」他也不想多话。「选好了吗?」
「嗯。」她只拿了一件。
「介不介意我替你挑几件?就当是你为我打理家务的谢礼。」知道她白日生性俭约,晴空乾脆替她动手。
「你不必那么……」她不好意思地想推拒,但晴空已经伸长手在摊上替她挑起衣裳,见他那么热心,她只好感谢地把拒词都收回嘴里。
「这些好吗?」不过一会,一套套色彩和形式迥异的衣裳堆至她的面前。
「为什么买这么多?」晚照将衣裳分成两堆后,边研究他跟她一样对服饰差异极大的品味后,边数算著他究竟替她买了多少。
晴空徐徐笑著,「因你现在不喜欢过艳的衣裳,但入夜后,你会讨厌太素的衣裳,所以我就日夜都买一点。」
「你……帮我们都买了?」为了他的体贴,梗在喉间的感动,令晚照有些难以出声。
「不是你们,是你。」他微笑地更正,转身将衣裳交给小贩,「多少钱?」
「免费!」脸色还是没恢复正常的小贩,受不起地直朝他挥手不敢收他的钱。
晴空不同意,「那怎么行?还是照实算吧。」
晚照站在一旁默然地看著小贩在那头一迳地推辞,晴空在这头坚不肯受,接著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了起来,聆听著他们之问的一来一往,晚照的心思并不这上头,她在意的是方才晴空的那句话。
不是你们,是你。
他当她是一个完整的晚照。
他是真心真意接受白日与夜晚的她,两者一视同仁,也只把她当成同一人来看待,他会随著她的改变而配合地改变待她的态度。事实上,自发现她的不同起,他从没有过半句怨言或是嫌弃,而他待她,也都与他人来得与众不同。
你只是很特别而已……
一抹淡淡的嫣红浮现在她的脸庞上,鼓噪的心音在她耳畔作响,令她怎么也掩饰不了此时那份悸动欣喜的感觉。
「晚照?」终于成功地让小贩收下他的钱后,晴空弯身瞧著她那张绯红的秀容。
晚照怯怯地抬起脸,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而后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拿著他替她买好的衣裳转身就跑。
晴空错愕地抚颊立在原地。
脸上的感觉,像蝶吻,虽然很浅很浅,但留有烫意,她身上残留的香气,也还萦绕在他的鼻梢。晴空看著小跑步远去的她,发现不知是在何时起,他开始注意她身上那散发出来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并进而爱上了那种似芙蓉的清香,而她方才娇俏的模样,也像一朵在水中盛开的芙蓉。
「那个……大师?」在晴空发呆地抚著脸颊时,看完好戏的小贩忍不住举手发问。
「嗯?」他还没从震惊中回神。
「那位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这家伙……不是佛界来的吗?怎么他和她……
什么关系?
晴空怔愣了许久,向来清晰的思绪,继那吻之后转瞬间又变得混沌,就在小贩以为他会沉默到天荒地老时,他自口中吐出一个连他也不太信服的答案。
「……朋友。」宿鸟与藏冬皆是他的朋友,女性的朋友他也有几个,可为何一旦把这词套到晚照身上,他就觉得自己言不由衷?他向来是不撒谎的,他怎么会有种自己在骗自己的感觉?
小贩紧接著追问:「一个很喜欢你的朋友?」
「喜欢?」他的眉心更是因此深深紧蹙。
「不然还会是什么?」小贩理所当然的回瞪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他。
晚照喜欢他?这就是喜欢?
晴空迟疑地问:「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不懂?」小贩开始大惊小怪。
「不太懂。」他很老实。
小贩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头为他开悟。
「所谓的喜欢呢,就是只和爱差一点点的感觉。」这也难怪,佛界的人嘛,不明白也是应该的。
「差一点点?」晴空想不通地皱著眉,「那么,若再多一些呢?」
「那就是爱啦!」小贩心情愉快地向他解释完后,猛然收起了笑容,小心地再问:「我想……你应该也不懂什么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