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露伊知道促使她搬离伦敦的原因,不过她是很少数知道的人之一。梅姨是个很隐
遁的人,在她的教养之下乔琪亚也一样,她不愿与他人谈论她阿姨的病情,彷佛拒绝承
认这件事的存在,她就可以假装它并不存在。她自问,这是否就是她宁可让傅米奇相信
她跟有妇之夫有染,而不愿承认事实的原因?记住,如果她有心理问题,那么他也有。
他怎可根据那么薄弱的证据就对她妄下定论?那甚至根本也算不上是什么定论,傻瓜也
看得出来,把那些事实加在一起怎么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出他所得到的结论。显然他童
年所受的创伤留下很深的烙印,就像她童年的创伤留给她对孤单的恐惧,没有任何一个
至亲的人。
傅米奇。她不稳地站了起来,把一个大呵欠压了下去。她不该让他开支票给她。
她该坚持立场告诉他她已改变心意,她不想找房客了。然而这又不是事实,她是想
要找一位房客,她需要一位房客因为她极需要这份收入。她不想要的是傅米奇这样的房
客,而且更糟的是,她猜测他十分清楚她的感受。尽管当天上午他在他们之间那场小对
立中表现得那么亲切、幽默、可爱,很显然在那平易近人的外表之下,是个强悍、意志
坚决的男人,轻松的外表包藏着钢铁般的意志。
当她终于累得渐渐进入梦乡时,才想起她并没有告诉她阿姨有关傅米奇的事。
明天,明天告诉她。不,已经是今天了。该怪罪传米奇!虽然她身心俱疲,但是令
她气愤的是,他一悄悄出现在她的思绪中,不知道为什么,她所有的睡意便全都消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睡眠短暂而且睡得不稳,睁开眼睛首先想到的,总是她的阿姨。
这或许是她阿姨无法入睡的那几个星期的后遗症。当时乔琪亚不顾梅姨的抗议,陪她熬
夜,跟她谈话,试图帮她克服剧痛。如今梅姨已在经验丰富的疗养院照顾之下,而乔琪
亚自己却无法恢复以前安稳熟睡的习惯。
七点还不到她就已经起床而且吃过早餐了,或者该说是试图吃早餐,只碰了碰麦片
就推开了。现在,她在花园里漫步,不顾清晨的露水沾湿运动服的不适,停下脚步,端
详一丛她和她阿姨去年秋天买来栽种的玫瑰绽开的蓓蕾。这些特殊的玫瑰老品种,是为
了它们的香味而栽种,不是为了它们花朵的完美。当她注视着它们,仔细检查看有没有
绿蝇之害时,她的喉咙因泪水而哽咽,却不敢放声哭出来。
她回厨房拿剪刀和篮子,小心地剪下半打左右的蓓蕾。那是一时冲动的决定,一个
当她小心地将蓓蕾放进篮子里时,令她的双手因内心情绪而颤抖的决定。她那么确信梅
姨不久便能回家来亲眼观赏为什么还要剪下它们?她的下意识想告诉她什么?一时之间
她差点将那些蓓蕾毁掉,把它们踩进土里,好让她忘掉那促使她剪下它们的强烈意识暗
流;彷佛她内心深处已经承认梅姨将永远无法见到它们自然绽放的样子。一阵剧烈的痛
苦令她全身颤抖。不………那不是真的!当她全身紧绷,双臂紧紧环抱、企图抗拒强烈
翻腾的思绪时,她看见一个人正越过草地向她走过来。数秒钟之后她才认出那是傅米奇,
又过了数秒钟她才振作起来,忖度他在干什么。她没料到在今天晚上之前会见到他。
他,像她一样,穿著一双运动鞋,因此她没注意到他接近的脚步声。他同时穿着一
身暗色的运动服,他简短地说明:“我大多数早晨都跑这段路,当我看见你在花园里时,
我就想停下来问你,如果我今天下午把我的东西搬过来,你会不会介意?
饭店需要我那间房间,他们希望我能在午餐之前退房……”
她在心里计算从镇里那家高级饭店到小屋来的距离,乔琪亚心想难怪他的一身肌肉
会那么结实,原来他有晨跑这种距离的习惯。
没有什么理由他不能下午搬进来,毕竟她会在家,在工作,但是她却又想告诉他不
行。她想要他做她的房客吗?现在她已别无选择,让自己的情绪阻断她极需的收入,将
是一件愚蠢的事。她一直没让梅姨知道她为财务担忧的事,她要梅姨集中心力在对抗癌
症上,而不是为她的甥女担忧。
“老式的矮丛玫瑰。我祖母以前常种。”冷硬的话语令她吃了一惊。她注视着傅米
奇,他正俯身细看最接近他的一丛玫瑰。
他语调中的某种意味令她问道:“你跟她处不来?”
他的目光锐利,注视她良久。“恰恰相反,”他告诉她,“她是我童年安定的力量。
她家,她的花园,一向是我家的情况失控时我可以逃去的地方。她是我父亲的妈妈,可
是她从不站在他那边。我想她为他的拈花惹草,他的不忠于婚姻而深深自责。她独自将
他养育长大。她丈夫,我袓父,在大战时死于一次勤务中。她在她的花园里找到很大的
安慰,抚慰她因失去丈夫和因她儿子的过错而生的痛苦。她在我十四岁时去世……”
乔琪亚不情愿地感到她的情绪,随着他没说出口的,随着掩藏在那平淡冷硬的声音
之后,但她听得出来的痛苦而反应。“你一定非常想念她。”
一阵长长的停顿,长得她以为他一定没听到她说的话,然后他以更平淡冷硬的声音
说,“是的,的确。想念到把她整座玫瑰花园全都毁掉……愚蠢、毫无道理的蛮行,令
我父亲火冒三丈,因为这样一来我严重拉低了那栋房子的价值,那时候房子正要卖出去,
也因此造成了我父母亲之间又一吹争吵。
“我父亲当时正与一位情妇打得火热,这时候干扰到他绝非好事。我母亲和我能够
根据他的情绪推测出他的恋情进展。当一段新的婚外情开始时,他大致显得温和、愉快。
当热度上升恋情开始快速发展时,他会变得陶醉,而在美梦终于成真,两人打得火热时,
则变得近乎心醉神迷、如痴如狂。接下去是一段有如嗑药的时期,任何人以任何方式,
不管再怎么无意,横阻在他和他的欲望所需之间,让他无法集中心力在目标上,都要倒
大楣。然后,在冷却阶段,他会比较易于接近,比较不会那么偏执,这时候一向是让他
关注你的好时机。”
乔琪亚默默听着,心里觉得很可怕,想要排除那平板、冷淡的声音所传达的话语中
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成份:心知在那平淡的话语中一定隐藏着很大的痛苦和郁闷,不情愿
地发现自己在同情他。
他突然耸耸肩,彷佛正在抖落肩上的某种负担,声音比较轻快、比较讥诮地接下去
说:“当然,身为一个成人,当然了解所有的婚姻问题都不只是一个人的责任。
我想他们的婚姻关系破灭,我母亲一定也有她的责任,即使我小时候并不知道。当
然我确实知道的是我父亲实在应该永远不要结婚。他是那种永远无法对单一个女人信守
承诺的男人……”
他倾身向前往她的篮子里看。“玫瑰……给你情人的礼物?”他的微笑充满讥诮。
“你这不是颠倒过来了吗?不是他才应该是送你玫瑰,以最浪漫的传统方式,将带着露
珠的玫瑰布满你的枕头的人吗?不过,当然我倒忘了,他早晨是绝对无法到你这里来的,
不是吗?他得回到他太太身边去。你想住在这个地方我并不感到骛讶。这是情人幽会的
理想地方,偏僻、隐密,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密天堂。你有没有问过有关她!他的另一半,
他太太的事?有,当然有,没有吗?你不可能不问。你祈祷他恢复自由之身,或是假装
你对现状感到满足,心怀感激地接受他所能给你的一小部份时间,相信有一天情况将会
不同,有一天他将会自由?”
“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乔琪亚气愤地抗议,。“你不……”
“我不怎么样?”他打断她的话。“我不了解?就像他太太?你们女人可是真会自
欺欺人!”他转身离开她。“我是不是可以今天下午搬我的东西过来,或是这样会干扰……
干扰到你的私生活?”
“不,不会,”乔琪亚愤怒地说。“事实上……”
“很好。那我三点左右会来。”他告诉她,人已经开始慢步跑向大门,动作自然轻
松有如运动员。乔琪亚无能地盯着他的背影,怀疑自己有机会为什么却不采取行动,她
不但大可以告诉他,他的臆测大错特错,而且可以告诉他,她已经改变主意,不想要他
这位房客了。现在才希望她的反应能快一点已经太迟了,他已经走了。
玫瑰的浓郁香味在她四周飘荡。她温柔地抚摸一朵蓓蕾。可怜的小男孩,当他失去
他祖母时一定很凄惨。她非常能了解促使他毁掉她的玫瑰花园的情绪……悲伤、挫折。
他一定感到非常孤单、完全被拋弃。要了解他当时的感受对她来说很容易。
太容易了,当她朝屋子走去时她警告自己,想起了她现在要打交道的不是那个小男
孩而是那个男人,而且那个男人对她下了一个非常错误、不公平的定论,所根据的是最
最薄弱的联想,以及对她那么不充分的了解。
后来,在她冲澡准备去探望她阿姨时,她想起了她要是在他初次提到他所谓的她的
情人时阻止他就好了。她觉得良心不安,她应该那时候就纠正他。为什么她没这样做?
并不是因为她是那种喜欢让别人看错她,好自怜一番,然后在真相终于大白时,享受观
看别人尴尬的乐趣的人。不,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因为她怕跟任何人谈论她阿姨
的情况,怕……怕什么?怕这样一来她可能被迫面对的一切?
她的心脏开始激烈跳动,熟悉的惶恐、绝望和愤怒感接踵而来……她猛然停住,拒
绝让她的思绪继续朝这个方向前进。为什么?因为她知道,朝这个方向继续下去只通往
郁闷与痛苦的荒原。毕竟,在她双亲去世时,她已经到荒原走过一遭。当时有梅姨帮助
她,拥抱她,安慰她。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了,没有人可以帮她,她会完全孤单一个人……
当她下楼时,看见她剪下的那些玫瑰,一时之间她真想把它们全都丢进垃圾桶里。
然后她想起了傅米奇平淡却非常生动的描述他如何摧毁他祖母的玫瑰花,克服了自己的
冲动。
第三章
米奇对那个幻想中的有妇之夫愤恨不已,是妒嫉在作祟吗?虽然猜想乔琪亚爱的对
象是另一个人,他仍然情不自禁……
“玫瑰,喔,乔姬,你实在不用这样!这些玫瑰一定很贵。”当梅姨闻着玫瑰蓓蕾
的香味时,乔琪亚看着她低俯下去的头,轻声告诉她:
“不,我从花园里摘来的,是我们去年秋天栽的那些玫瑰。我本来想记下来是从那
一株摘下来的,但是傅……有人干扰到我,害我忘了。”
“从花园……”
她阿姨放下玫瑰转头凝视着她。她的眼中充满了爱与了解,令乔琪亚感到自己的双
眼充满了泪水。梅姨向她伸出双臂,温柔地说:“喔,乔琪亚,亲爱的。我知道你的感
受,但是你实在不用……你真的不必……我们剩下的时间这么少,你和我,而我想要我
们一起渡过,不是……”
她听见乔琪亚发出苦闷的声响,停了下来。
“不!那不是真的!”乔琪亚抗议。“你会好起来的。我……”
“不,乔琪亚,我不会好起来的,”她阿姨更正她,紧紧抱住她,然后抬高一只手
拨开乔琪亚掉落到脸上的头发,声音平稳地说:“请试着了解和接受。我的内心非常宁
静,我法告诉你有多宁静,这种宁静让我注意到我一生中享受过的一切美好事物……深
深感觉到我与这个世界的一切结为一体。当然有时候我会感到绝望………恐惧,想要否
认正在发生的事,抗议它来得太快了。但是这些感觉很快就过去,有点像小孩子发脾气,
他并不真的知道他为什么而抗议,只是感到必须抗议。我的一大担忧是你。我可怜的乔
琪亚……你一直在奋力抗拒你我都知道的事实。我一直在注意你而且为你感到难过,然
而,在我想要保护你不受必然会发生的事伤害的同时,我又想与你分享,让你知道即将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多么的自然,这里的人教我们一点:拋开我们的恐惧,跟别人分享
我们的经验,接受其……”
“必然性?”乔琪亚问道,声音沙哑,极力压制住泪水和激动、愤慨的情绪,想要
否认梅姨所说的,告诉她不能放弃,必须继续奋战,却又知道她阿姨需要跟她谈,与她
分享她的经历。她们谈了很久,梅姨对于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的了解和接受,令乔琪
亚既感不如又十分恐惧、悲伤。
“谢谢你与我分享这一切,乔姬,”她阿姨温柔地对她说,在她终于承认谈话谈得
很累时。“很多人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发现,他们已能接受他们的生命即将结束的事实,
他们可以无所畏惧的接受死亡,可是他们因此一发现而生的解脱感,却因他们的家人和
朋友的拒绝或无法和他们有同样的认知而抵销掉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毕竟是很自然的
恐惧,在西方文明里,这种恐惧因环绕在死亡这整个主题四周的禁忌而加强。我想与你
分享我所了解的这一切,乔姬。自私,也许吧。我知道当你失去你的双亲时你所经历的
一切……”
“我怕失去你,”乔琪亚承认。“怕单独一个人……”这些话一出口,原本极力压
制住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随之而来的是她原本视为软弱、失败的象征而控制住不流出
来的泪水。当她最后离开她阿姨病床边时,她告诉自己,她终于渐渐能接受她阿姨的生
命即将结束的事实,然而她知道,在她内心深处,那个顽固幼稚的她仍然在抗议、反对,
乞求命运之神介入,为她安排奇迹,为她。她在心中强调、紧记,不是为她阿姨,而是
为她。
她待在疗养院的时间远比平常久,当她下午终于回到小屋时,首先看见的是傅米奇
停在外头的车子。他坐在车子里,一只手提箱摆在一旁车座上,显然正在处理一些文书
工作。
“对不起,”她简短地道歉。“我……我被耽搁了。”上午的创伤,令她忘了她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