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根据惯例,在这节骨眼,他最好是什么都认,不然待会收拾起来可会没完没了。
她抽抽噎噎地指控,「大骗子……」
又是那个他长不长大她都会怨的老问题?黄泉不禁有些疲惫。
「这点我已反省过了,可我真的没法子缩小变回七岁时的模样,所以你就将就点吧。」
「叫姨……」她边哭不忘指正。
「我早叫你死了那条心。」他有些没好气,并在手臂又传来一阵痛感时开始皱眉。
「你又目无尊长……」碧落吸吸鼻尖,转眼又将脸埋在掌心裏再哭一顿,「我就知道我做妖失败……」
黄泉乾脆亮出手臂上的咬迹,「那是因为你又咬我。」每次哭著哭著就咬人。
「不准走!」在他即将抽回手时,深怕他走开的碧落赶紧抱住他,「不准你在我离开你之前就先离开我!」
他怔了怔,低首愣瞧著那张挂著清泪的小脸,丝丝笑意,自他的嘴边溜了出来。
「还有呢?」他坐在她身畔好整以暇地问,鼓励这个有话总是往腹裏藏的镜妖,将那些他可能永不会听到的话说出口。
「我也不许你滥情……」碧落再次拉来他的衣袖,啜泣地将脸埋在其中。
黄泉微笑地一手撑著下颔,眼中,漾满了温柔。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在哭的时候,就是最诚实的时候?」怪不得那两个等不及的表兄妹要灌她。
「你要是敢娶别人,我会哭给你看的……」哭得一塌胡涂的碧落,边用他的衣袖擦脸边向他警告,「我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哭到让你很後悔的……」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我得想法子叫我父王再把婚期延一延罗?」
「你在笑我……」她抬首瞄他一眼,眼眶马上又聚集了更多的泪水。
「既然你难得这么老实,那可以回答我个问题吗?」黄泉伸出一指揩去她的泪水,诱哄地低问,「十年前我曾向你表白过心衷,现下都已过了十年,我能听听你的答案了吗?」
她皱眉地摇首,「我才不喜欢你……」
「你爱我?」他含笑地扶正她的脸庞,眼对眼地瞧著她。
「我没——」满面嫣红的碧落,未把话说完即打了个酒嗝。
「我懂了。」原来,这就是她不肯说出口的答案。
碧落嗔怨地瞪著那张看似明了一切的脸,「你懂什么?你一点都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烦恼……」
「我很乐意分享你的烦恼。」
「你都没想过,你要是老了、死了,我该怎么办?」愈说心情愈黯然的地,一手紧揪著时常因此而作痛的胸口。
他有些讶然,「你一直都在想这个?」他还以为……没将他放在心上的她,从来都不会考虑得那么遥远。
「不准打断我的话!」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心情遭打断,碧落示威地在他的鼻梁前撂出一只拳头。
「是。」他谦卑地颔首。
「为什么你那么坚持要当人?」恢复哭意的她,吸了吸鼻尖,又一骨碌地吐出她最是心痛之处,「当人有什么好?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黄泉转了转眼眸,试著提议,「在我死後,咱们可以同我爹娘一般轮回再续前缘。」
碧落听了情绪更是激动,直捂著耳甩头大叫:「我不要轮回!我也不要眼睁睁的看你变成老头子再死去!谁像你爹娘一样那么异於常人?」
诚如她所言,确实,那对夫妻是满诡异的……
但那可不代表他们的後代也会如他们一般。
大抵弄清困扰她多年,也令她逃避了他多年的心结後,心情从不曾这般愉快的黄泉,伸手轻抚著埋首在他怀中哭泣的她。
「碧落,你怕寂寞吗?」
「我才不怕。」倔强的她随即在他怀中扬首,「一点……嗝,都不怕……」
黄泉淡淡提醒她,「每回你喝醉了,一说谎就会打嗝。」这是个好习惯。
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再无防备盔甲的碧落,泪流满面地望著眼前这张只为她展现爱慕的面容,一想到这双美丽的眼眸,将不能永远像这般凝视著她,在她胸口泛涌翻腾的失去感,即紧窒得几欲令她窒息,她忍不住伸出两手紧环抱著他的颈项,怎么也无法压抑那多年来始终隐忍的泪。
愈是不怕寂寞的人,愈是寂寞。
与生命有限的众生往来,缘再深、爱再浓,百年过去後,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留下,到头来,被时光绊住的还是只有她,孤单无伴,似乎就是妖类注定的命运,无论她再怎么哭,也不能改变现状。
她不要只是一时的灿烂,她要的,是不离不弃。对妖来说,生命太漫长,光阴太寂寥,正因如此,她才更想要有个能够相依相偎的人伴在她的身边,解她的寂寞、分享她的爱与愁,可偏偏她与黄泉不是同类,因此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无论是身分、年纪、寿命,都不是建立在相同的出发点上,这对她的这份感情来说,不公平。
她不想孤零零的被留在这世上。
这等自私,这种痛苦,谁来解?
「别离开我好吗?」她哽咽地在他耳畔低语,「你的生命为什么要有尽头?」
他轻柔地拉开她,不舍地看著永远都在人前开心欢笑的她,此时满面,都是泪。
「因我是人。」厚实的掌心滑过她的面颊,他以指轻抚,那微湿的触感,像雨丝。
「那我不要当妖了,我要当人……」她不甘的低语,豆大的泪珠翻落眼眶,「我也要当人……」
「你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碧落闻言,心灰地合上眼睫幽幽低泣,贴靠在他胸前的她环抱著他的胸膛,那一下又一下拍击著他胸口的心音,像阵阵提醒她时光正一点一滴逝去的警钟,每当她想留住这一刻,未来却已在前方等著,她想,就算她把体内的泪都流光了,她也不能改变命运一些。
「日後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把你吃下腹,把你吃得一乾二净,让你永远都留在我的身体裏……」又累又倦的她,在他怀中喃喃说著,「在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後……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将她字字句句都收至心底的黄泉,低首看著她的睡脸,为她拭净了面上未乾的泪痕後,收紧了两臂将她再抱紧一些,在这时,他在她的衣襟裏瞧见一张颜色泛黄的纸张。
将她放妥安睡後,他轻巧取来纸张,映入眼帘的字迹,字字都带著岁月的身影,而下方沾染上的泪渍,则是带著心痛的痕迹。
黄泉侧首瞧著她的睡脸一会後,微笑地以指轻抚著她的红唇。
「我可不想变成你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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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没知会任何人一声,特意施法赶来天问台的黄泉,打从来到这後,就枯站在这座外表显得有些焦黑破败的丹房前,不知已发呆多久。
在心底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後,黄泉总算鼓起冒险犯难的精神,一手推开丹房大门,但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令他忙不迭地掩住口鼻,他强忍著不适,在一室刺鼻熏眼的烟雾中走向房中那具下头烈火丛烧的丹炉,忐忑不安地揭开炉盖。
姓燕的以为他在制火药不成?
看完炉裏的东西,反应除了皱眉还是皱眉的黄泉,不敢恭维地覆上炉盖,一道泛满倦意的男音,立即在他身後响起。
因炉裏丹药即将大功告成,故而被迫替某人看守丹炉的藏冬,懒懒地倚在门边问。
「小狐妖,你闯空门啊?」真稀奇,以往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人,现下居然有一个主动登门。
「燕吹笛呢?」他回过头,在藏冬身後没找到地主後,表情有些失望。
藏冬无奈地一手指向燕宅,「因某种意外,那小子暂时得躺著休养一段时日。」这些年来那小子都是偷偷摸摸的炼丹,从没炼得有多勤快过,只是自听闻轩辕岳就快起程远赴西域後,秉持不怕死精神的燕某人,镇日就是关在丹房裏日炼夜炼,而丹房也是盖了一座又炸一座。
无法亲见燕吹笛,也不认为跟燕吹笛面对面他俩能好好说上话而不大打出手,黄泉转了转眼眸,退而求次地将目标转向。
「山神。」
「嗯?」提心吊胆地守著丹炉两日没睡的藏冬,揉著泛满血丝的眼轻应。
「我要舍利。」他直截了当地道出来意。
听到舍利两字睡虫登时跑光的藏冬,站直了身子,百思不解地瞧著这个他以为很讲原则的人妖。
「你……要那玩意干嘛?」他怎么跟那些自私或别有用心的贪婪众生一样,沦落到追求舍利的地步?
「吃。」又是言简意赅,不带一句废字。
藏冬更是一头雾水,「为什么想吃它?」这小子不会以为吃舍利就跟肚子饿了吃顿饭那样简单吧?吃了那玩意後果可严重了!
黄泉正色以覆,「我想长生不老。」
「等、等等……」藏冬忙扶著差点脱落的下巴大声喊停,「你不是一直都很强调你是人不是妖?」他不再坚持原则了?
「我改变心意了。」在他的唇畔,隐隐浮现一抹笑意。
自那夜听完碧落醉後的心声後,他突然发觉,想得太多、考虑得太久,是会後悔的。就像太过害怕失去他的碧落,还有总是站在这个世界,却又眺望著另一个世界的他。
不是每个问题,都非得要弄到头破血流、一身伤痕才能找出答案的,在那夜他才明白,心在哪儿,答案就在哪。
沉默了很久的藏冬,忽地一骨碌跳起来,「你当不当妖关我什么事?」
「去找燕吹笛,我知道他身上有颗舍利。」知道他与燕吹笛交好的黄泉,乾脆把差事推给他。
藏冬乾乾地笑,「你凭什么叫燕家小子把舍利给你?」燕小子会把那玩意拿给他这个死对头?他不如叫日头由西边上来比较快。
有恃无恐的黄泉,回首瞥了丹炉一眼,得意地在嘴边晾著笑。
「告诉他,我有他炼丹所需的药引,他若想炼成他的丹药,就拿舍利来换。」他抬起一指保证,「若无我手中的药引,他就算是再炼千次也不成。」
藏冬不解地皱著眉,「你怎会知道他要炼的是什么玩意?」
「看看他炉裏的东西就知道了。」黄泉说得再简单不过,语气裏还带了点骄傲。
「你有炼丹这方面的经验?」
黄泉自豪地扬高下颔,「自小炼到大,从不曾失败过。」老爱跟他比?哼,单单就炼丹这一门学问,那个没炼丹天分的燕某人,就该甘拜下风。
藏冬感慨万千地摇首,「真该叫燕家小子跟他学学的……」家教果真有差。
「记得把我的话带给他。」打算说完就走的黄泉,大步走向丹房门口。
「慢。」藏冬一掌拦下他,「我为什么要帮你?」燕小子与他之间的事,无缘无故他干啥要下水跟著搅和?
「你若不帮我,我不但会派妖界的大妖小妖天天上灵山拜访你,我还会亲自搬巨灵山与你当邻居。」黄泉以一黑一碧的眼眸用力朝他一瞪,「我保证,我绝对比燕吹笛更烦人、更任性,也比他更会制造祸端,若你不想让那座灵山鸡犬不宁,天神天将三不五时夜半造访,你最好是考虑帮个小忙。」
藏冬的眉头攒得紧紧的,「你威胁我?」
黄泉温和地笑笑,「我怎会做这种事?」他只是很不择手段而已。
哪不会?他刚刚就这么做了。
「任性的人妖……」藏冬老大不痛快地扁著嘴。
看著那个说完就走的黄泉,藏冬摇摇头,才想去宅裏探探还病躺在榻上的燕吹笛,方一转身,差点就与躲在後头偷听的燕吹笛撞个正著。
「喂,你吓神啊?」他惊魂甫定地抚著胸坎。
燕吹笛的两眼亮晶晶,「他说的是真的?」
「燕家小子,你该不会是……」藏冬不安地抬起一手,没想到他还真的在考虑黄泉的提议。
「老鬼。」被炸到有点怕的燕吹笛,一手抚著下颔认真地问:「你说,我该不该信那只人妖?」姓凤的没别的比皇甫迟强,独独就是炼丹这门学问在道上走路有风。
藏冬犹豫地皱著眉,「这个嘛……」该赌一赌吗?
他不断点头,「或许……这回那只人妖的话是真的可信。」以他对黄泉的了解,那个不爱招摇的家伙向来是不说大话的,搞不好黄泉真能帮他炼出他所想要的丹药也说不定。
不太相信黄泉的藏冬,思索了一会後,颇同情地瞧著燕吹笛病容上憔悴的模样。
「燕家小子。」他疲惫地揉揉眉心,「老实告诉我,你的命还剩几条?」炼丹能炼到这种程度,他也算古今第一人了。
「……半条。」勇於承认失败的燕吹笛,也很怀疑再这样下去,他下一回可能会陪著那具新丹炉一块炸上天。
「那就……赌赌看吧。」
第八章
「你肯定燕吹笛会把舍利拿出来?」
在黄泉的监视下乖乖喝完药,同时也听完他跑去天问台干了什么事後,从没想过他会有这种出人意表举动的凤书鸿,一脸诧异地瞧著这个坐在自己房裏的表弟。
吃定燕吹笛的黄泉,眼眉间晾著一抹得意的神色。
「他没得选。」燕吹笛要是爱惜性命的话,最好是大方点把那玩意拿出来,不然,他就等著看姓燕的还有几条命可以不被炸得尸骨无存。
凤书鸿还是很怀疑,「确定要如此做?」以前打死他,他也不愿当只妖,现下志向却变得这么快,那只喝醉酒的妖类老阿姨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嗯。」坐在椅裏跷著脚的黄泉懒懒再应。
「但你——」
黄泉打断他的话,「你知道在追著碧落的这些年来,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说来听听。」摸不清他心态的凤书鸿,很是期待一窥他那份总不让人知道的内心。
他语不惊人誓不休地开口,「我在想,逮到她後,我一定要监禁她、束缚她、独占她、强迫她!」
被吓白一张脸的凤书鸿,怔怔地看著这个性格其实很阴暗的表弟。
「当然,以上皆未实行过。」神情自若的黄泉,交握著十指,慢条斯理地补上这一句。
凤书鸿不断以袖拭著额上的冷汗,「幸好、幸好……」
「若不爱她,我怎会有那么多的念头?」拿出袖中那张纸张的他,轻抚著上头的泪迹,「若不爱她,我又怎会想拥有永恒呢?」
害怕寂寞、不希望他离开她,只要直接告诉他就成了,何苦在他面前兜那么大一圈?地就是这样,总是爱扮作若无其事,不肯在他人面前承认她其实也有想得到的东西,老是在镜裏镜外自欺欺人,她知不知道,向他开口并没有那么困难的,无论她想要什么,她若说,他定做,因他可以代她勇敢,也可代她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