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言出必行的狐王龙沼派妖强行架进王宫的碧落,此刻,正站在殿上一个头两个大地看著怀中之物。
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眼前这名在她臂弯裏睡得香甜的小娃娃,刚巧是妖王与王后在日前诞下的独子,刚巧就是妖界的小王子,刚巧,也就是妖王方才在殿上所宣布,她的……未婚夫婿。
鸦雀无声中,殿上的众妖皆以怜悯的眼神看著她。
日後,她得嫁给这个不人不妖的小娃娃?
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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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
正打算偷偷摸摸离开王宫的碧落,在听见身後童稚的叫声後,僵著身子,保持著一手拎起裙摆、一脚跨在围栏上的姿势不动,当那阵杂乱无章的步伐抵达她的身後时,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过头,并把两目往下一降,降至眼前这名老是让她脱逃不成的小男孩身上。
「碧落,你又想离家出走了?」因跑步而脸颊红通通的黄泉,张大了那双一黑一碧的眼眸,看著这个逃家前科累累的未婚妻。
修长的玉指朝他伸出,在下一刻准确地顶上他的鼻尖。
「叫姨,」一个还不到她腰际高的小鬼,也敢不客气唤她的名?他到底要教几回才会懂得敬老尊贤这门学问?
黄泉天真地向她摇首,「我爹说我将来要娶你,所以不能叫姨。」
两际隐隐作疼的碧落,无奈地以一手掩著脸。一个才七岁的小鬼,就懂得以她夫君的身分自居?那对诡异的夫妻究竟是怎么教育他的?
叹息复叹息过後,她将两手擦在腰际,板起脸孔正色地再对他重申一回,「听著,我是绝不会嫁给你这小毛头的。」
「为什么?」完全不知她与双亲之间恩怨的黄泉,即使已经听过不下数回了,依然还是搞不懂那些内情。
碧落笑咪咪地问:「你知不知道咱们俩之间差了几岁?」知道说得再多也只是让他更不懂的她,这次学聪明直接点出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退婚理由。
「不知道。」骨碌碌的大眼转了两圈後,黄泉懵懂地搔著发。
佳人甜笑一收,取而代之的是高声尖叫,「七百三十二岁!」
被吼得两耳轰隆隆的黄泉,不太明白地低下头,扳著手指头开始数算起她所说的岁数,但数了一会後,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够用。
她凉凉地伸出十根手指头,「要不要我的也借你?」
黄泉微皱著眉,「可是好像还是不够……」
「你知道就好!」一口怨气不吐不快的碧落,当下忍不住又拉大了嗓门,「我才不要嫁个小我七百三十二岁的娃娃!」真是一失足成千占恨哪,当年她就算闲著没事干,那也不必自找麻烦地救什么王后。
他认真地抬起一指,「你不会老,我会长大。」
「对,就是这一点!」碧落愈说愈想捶心肝,「我是不会老,但你会呀!你又不是纯正的妖类,再过个四十年你就变成老头子了!」都怪那对夫妻!要生也不生只血统纯正的妖,偏偏生给她这种不人不妖还会老会死的,他们是想在几十年後看著她当寡妇吗?
转眼间脸上写满迷思的黄泉,微偏著头愣愣地看著她。
「我听不懂……」爹娘不是常对他说年纪不是问题吗?为什么年纪这两个字一到碧落这裏就成了他的错?
她跟个七岁的娃娃讨论这个干啥?赫然发现自己又跟个小毛头计较的碧落,勉力定下胸口那股在见到他後总是会不知不觉走岔的气,随手抹了抹脸。
「算了,此事不提,免得我又要後悔个没完没了。」打他出生後,她就作了整整七年的噩梦,她可不希望这个噩梦持续到他成年为止。
看著碧落那张没好气的脸庞,心底觉得有些受伤的黄泉,低著头看著自己的脚尖。
「碧落,你讨厌我吗?」
她猛然回过头,「啊?」没头没尾的,他怎突然问这个?
他问得有些哽咽,「你也讨厌人跟妖生的孩子?」那些讨厌他的妖,每次趁她不在身边,或是他不在爹娘的面前时,总是边嘲笑他边与他动手。
「我……」
「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压低了脑袋的黄泉,不想让她看见他受伤的自尊,与他长期以来所受的委屈。
「黄泉……」碧落将他拉来面前,关心地抚著他的脸蛋,「是谁又欺负你了?」
黄泉把头压得更低,「他们说我不是妖,没资格待在妖界。」
碧落摆著手,「别听那些小妖瞎说,你是狐王的儿子,你比谁都有资格留在这。」改天她定要再去教训教训那票老是质疑他血统的妖。
「可是就连我爹娘都不要我留在妖界。」就在刚才,他的爹娘才对他宣布他们要将他给踢出这座他自小长大的家。
「不要你留在妖界?」她呆了一下。
他扁著小嘴,脸上盛满了遭到遗弃的落寞。
「我娘说,下个月她要带我回人间把我交给我舅父教养。」听说舅父已经答应娘亲要教授他人间的术法了,还说以後要让他继承凤家。
「什么?!」音量猛然暴增的碧落,这下子可结结实实被他吓得不轻。
「我爹也认为,我待在人间或许会比较好……」一想到将要只身离乡背井,愈说愈想哭的黄泉,心酸地吸了吸鼻子。
她愕然瞪大了眼,语调颤颤,「他们……决定把你丢到人间?」
「爹娘说,身为妖界王子,我必须学习各界术法,还有我必须……必须……」他以指抠了抠脑袋,实在是记不起爹娘口中那些长长一大串的理由。「糟糕,我又背不起来了……」
清脆一响,脑中名唤理智的细弦猛然断裂,气炸的碧落此刻简直想拆屋泄愤。
「那对夫妻究竟在想什么!」这是哪门子的爹娘啊?居然把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扔到人间?他们以为只要有了那个姓凤的当他舅父,人间的人就不会欺负他这个妖子吗?还是他们以为人间的人不会把他绑到柱上当柴烧?
「碧落……」满心惶恐的黄泉,怯怯地拉扯著她的裙裾,「人间的人,会不会也像妖界的妖一样讨厌我?」
迳自在腹裏又气翻一回的碧落,低首瞧见他邪张不安的小脸後,忙在他的面前蹲下,努力挤出令他安心的笑颜。
「不会的,你生得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
他的眼中写满怀疑,「是吗?」真是这样,她干嘛每回见到他总是拔腿就逃?
「嗯。」啾啾两记香吻当下落在他的两颊上佐证。
黄泉小心翼翼地睨著她,「那你也不讨厌我罗?」
「别说傻话,我怎可能会讨厌你?」碧落索性席地一坐,伸手将他揽进怀裏让他坐在她的腿上,抬起一手宠溺地抚著他的发。
「碧落……」两手紧抱著她手臂的黄泉,一想到要离开她,鼻头不禁觉得酸酸的。「你会来人间看我吗?」
「不会,因为我会陪著你去人间。」在听到他要被扔到人间後,就已做了最坏打算的碧落,百般哀怨地叹了口气。
希望的火苗顿时在他眼中燃起,「真的?」
她沉痛地问:「我不去行吗?」她要是不去人间代那对眼中只有彼此没有别人、连儿子也没有的夫妻看著他,难道就真任他在人间自生自灭不成?
「说了就要算数,不可以又骗我喔。」满心欢喜的黄泉忙不迭地对她扬起小指,要她给个保证。
「我保证。」她举起手与他勾了勾小指,并郑重许下承诺,「到了人间後,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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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到人间的七年来,黄泉时常怀疑,碧落所给的承诺,可信度究竟有多少?
他还记得,那只在他七岁时说过会好好保护他的镜妖,当年在他面前是说得如何的信誓旦旦,可在人间的这段日子来,他除了得倒转过身分,时常去替那只常捅楼子的镜妖收拾残局外,他还三不五时就要出门打听一下,这回那只镜妖又是跑哪去逍遥或闯祸了。
他早该明白,碧落跟他爹娘根本就是同一挂的,全都是说谎不眨眼的骗子,他要是想靠她在人间生存,还不如由他自立自强比较快。
再次将整座凤宅彻底搜过一回,依然找不到那只令他舅父气跳跳的镜妖後,黄泉拖著疲惫的步伐踏入表兄东厢房的书斋裏。
听舅父说,爱管闲事的碧落这回又惹祸了,喜欢打抱不平的她,听街坊邻裏的三姑六婆们说,县城的县太爷又再次来到镇上强抢民女纳妾,连连逼死了几家的闺女,於是满腔正义热血的她就趁著夜半跑到县太爷的府上,放走了囚在府裏的小妾们不说,还一不做二不休地顺道阉了县太爷。
真是的,她也不想想,每回只要有鬼怪妖精作祟,人们总是第一个想到这座住了只镜妖的凤府,而她毫不考虑後果就在人们的眼前现形,这简直就是扛著他们凤府的招牌去作恶嘛,这下可又苦了裏外不是人的舅父,不但得在人前睁眼说瞎话以求让碧落全身而退,还得压下满腹的火气再次收下众人不信任的眼神,而在舅父发完怒火後,下一个倒楣的,一定又是他这个教妻不严的未婚夫。
什么教妻不严……他们压根就还没成亲好不好?
「又找不到人了?」手握一卷术法书的凤书鸿,在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後,头也不回地问。
黄泉没好气地在他面前坐下,「是找不到妖。」
再次遭黄泉纠正称谓後,凤书鸿朝天翻了翻白眼,直在心裏大叹他永远都搞不懂,这个自小到大把人与妖分别得那么清楚的表弟,脑袋瓜裏都在想些什么。
他搁下手中的书,一手撑著下颔看著这个心思永远都在那只镜妖身上打转的表弟。
「她这回又没事先对你说她要上哪去?」瞧瞧这小子,才几日不见碧落,就失魂落魄成这副德行,看样子那只镜妖已经完全将他给俘掳了。
「没有。」心情烦躁的黄泉,实在想不出碧落这回又是上哪玩去。
习以为常的凤书鸿笑了笑。
「别找了,反正她想见你时就会来找你。」妖类不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就不顾忌他人的心情,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是不能适应?
黄泉却不这么想,「她近来在躲我。」
「那是因你愈来愈让她招架不住了。」心有戚戚焉的凤书鸿微微颔首,完全能够明白,碧落为何要躲这个感情太早开窍的表弟。
觉得问题不只出在自己身上的黄泉紧皱著两眉。
他承认他是急切了点,但他并不曾大刺剌地对碧落表明爱意过,他也不曾面对面地逼她正视他这份她总不以为然的感情,若说碧落的闪躲起因在他,那么身为逃兵的碧落也要负一半的责任,在他看来,那个害怕改变与不能接受他已成长的碧落,根本就是个胆小鬼。
「书鸿。」沉思了许久後,下定决心的黄泉缓缓启口。
「嗯?」
「十四岁娶妻,会不会太早?」虽然他与碧落早就有口头上的婚约了,但他知道碧落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因此他想,能早一日把碧落娶进门,就早一日行动。
咚的一声,某人的额头直接撞向桌案。
「是……早了点。」一手抚著额的凤书鸿,愣愣地看著这个巴不得能早点成家的亲戚,「你要不要再等个几年?」没有必要这么著急吧?
黄泉担心地摇首,「再等几年,她就被人抢走了。」碧落美到让他家娘亲当年一见到她,就直接把肚裏的儿子奉送给她,更不用说在其他众生眼裏,碧落又是如何炙手可热,这教他怎能不著急?
凤书鸿很想仰天长叹,「你太小看那只镜妖了……」
想那只镜妖在人间大摇大摆混了那么久,也没见过任何男人碰过她一根寒毛,倒是她常把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玩得团团转,担心她被拐走?他该担心的是她每回一出门,就又在外头造了多少孽。
「我还是再出门找找好了。」一刻也坐不住的黄泉,说著说著就起身往外走。
「等等。」凤书鸿忙拦下他。「十五了,你这个月回不回妖界?」他别老是找妖找到忘了每个月要回家的日子。
「回。」他点点头,「我爹说他有事要我代办。」
「何事?」真难得那个只会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狐王,会有心思干桩正经事。
「他要将猎妖权交给我。」
「由你这个半人半妖的来猎妖?」凤书鸿饶有兴味地扬高了两层,「你不觉得讽刺?」该说这等於是让他去杀同类吗?
黄泉并没想那么多,「我不过是替我爹捉回那些罪妖,这与身分无关。」
「你爹是在为你著想吧?」身为局外人,看得也格外清楚的凤书鸿,慢条斯理地替狐王所为下了注解。「因你坚持是人不是妖,为了让你在人间好过些,所以狐王才把猎妖之责交给你,如此一来,人间之人就会把你当自己人看待,而不会再把你当妖类来看。」
心中痛处再次被提起後,黄泉无语地垂下眼睫。
他当然知道他爹为何要把猎妖权交给他,自小以来,在妖界,众妖瞧不起他,但在人间,人们又把他当成妖类来看,小小年纪即站在人间与妖界两边的他,脚下的世界虽大,却是无处容身。
处於人与妖这两者暧昧的身分多年,他曾想过乾脆回到妖界,向妖界靠拢彻底当只妖,也好过待在人间饱受歧视,可妖界这座世界,又非他心之所属,可能是人间待得太久,因此妖界的种种在他眼中,皆是格格不入与缥缈不实,在无法选择之余,他只好以寿命做为界限,以生命的长度来定位他究竟身属哪一界。
凤书鸿懒懒地问向他的心结,「你还是很坚持你是人不是妖?」
他挑眉反问:「我的寿命与人等长,不是人,是什么?」
「你爹还等著日後由你来继承王位呢。」他也不想想他爹盼他回妖界接掌王权已盼了多少年,若非他纪尚小、妖法也还学不到火候,只怕妖王早就把他给接回去登位了。
「妖王的位子我爹可一直干下去。」以妖类不老不死的特性来看,多年过後,就算他已老死入土,他爹依然还是年轻潇洒,有什么好愁的?
有些头疼的凤书鸿,以两指拧著眉心。
「你真不想回妖界当只妖?」真是的,固执十年如一日,早知道他就不收下姨娘的好处来说服这小子回妖界了。
反感的黄泉黑著脸,「我说过,我是人不是妖。」
他啧啧有声地长叹,「可惜了,这世上许多人都很想当妖的。」明明就有著妖类的血统,又何需强迫自己硬要当个人呢?世人的眼光在他眼中为何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