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书鸿莞尔地眨著眼,「当人又有什么好?」
他也答不出来。
他只是,很羡慕这座人间裏的人,羡慕这座红尘中短暂却绚烂的一切,看著人们努力地过每一天,汲汲经营所拥有的仓卒岁月,与妖界那些虽拥有永恒生命,却茫然一日过一日的妖类相比,人间之人,活得格外真实积极,但妖类,却只能在永恒与一瞬间来回徘徊。
「我若是你们,我会好好珍惜凡人的身分。」黄泉感慨地叹了口气,「只是你们总是身处在这个世界,却又向往著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人。」合起书本的凤书鸿,回头对这个生在妖界,却向往著人间的他笑笑,「你愈来愈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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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年来,你上哪去了?」
夜半未眠的黄泉,两手环著胸,瞪看著眼前这个一消失就是三年,且三年来任他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女人。
「哪都没去。」夜半回家的碧落无辜地摊摊两掌,「我被封了。」她也不想消失这么久啊,可谁晓得她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封在镜中,而且一封就是两年多。
他倏地眯细了眼,「谁做的?」
「不知道。」摇头晃脑的她,皱眉地指著自己的脑际,「我的记忆被锁起来了。」
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拉过的黄泉,一指抬高她的下颔审视起她的脸庞,紧接著再将两眼往下一滑,彻头彻尾地将她给看过一遍,看她似乎并无遭到半点伤害,顽皮的眼神也没增减半分,他这才稍微放下心。
温暖的大掌抚上她的面颊,「是谁放了你?」
不自在地想自他的眼神不闪避的碧落,忙不迭地退离他的掌心碰触,努力稳持住心绪後,她咧开了灿烂的笑意,拉著他一块来到桌边。
「来,瞧瞧。」她朝他勾勾指,要他看向桌上那面她带回来的铜镜。
心思细密的黄泉,多虑地将她过於热情的举动放在心头後,随她之意低下头看向那面经她指尖一抚,立即出现影像的镜子。
「美吗?」碧落指著镜中那个身处在一片芍药花海中的女孩。
黄泉只是微瞥她一眼,而後默不作声地将双眼移向镜中。
她热心地在他耳边介绍,「她的名字叫无音,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个好女孩。」
他淡淡地问:「你想把我推给一个陌生人?」
「只是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心思遭看穿的碧落,脸上的笑意差点挂不住。
反手盖上铜镜的黄泉,隐忍地离开她的身旁,走至书案前抽来一张纸,一手拿起笔沾了墨後,无言地看著那张任他再怎么写,恐也无法将他心衷诉於万一的纸张。
「在写什么?」碧落好奇地凑至他的身後,「又是书鸿教你写的?」
一语不发的黄泉,沉思了许久後终於落笔。
「我们的名字?」她边看边扬高黛眉,「咦,怎多了三个字?」
不想解释的黄泉,只是在写完搁笔後,侧著脸端详她脸上的表情。
猛然看懂字义的碧落,心虚地一把将纸张抽走藏至袖裏。
房裏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闷,几欲令人窒息。
「碧落。」他低沉地唤著。
心音轰隆隆作响的碧落,绷紧了身子,很想抵抗即将自他口中吐出的话语。
「我喜欢你。」
垂下眼睫的她,不愿去看此时他眼中的深情,她闭上眼反覆地在心中咀嚼,这份外由荆棘包裹,裏头是甜美糖心的感情果实,深知黄泉性子的她,知道他在将这些话说出口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她想,或许她这辈子,永远无法听见黄泉再这么对她说一回。
可他为什么要将它说开来呢?这样一来,她还能用什么藉口留在他的身边?他知不知道,她一直很不愿这日的来临,她还没做好离开他的准备,也还没有,勇敢到能够把他放下。
带著酸涩的心情,她强迫自己抬起头面对他。
「你知不知道,为何妖界的镜妖如此稀少?」
两目定看著她的黄泉,在听完她的话後,开始在心中揣测起她会突有此问的原因,并在推究出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答案後,目光因此而变得黯淡。
「因为他们都被杀光了,我是妖界最後一只镜妖。」看著他表情的碧落,在半晌过後轻耸著肩,「你似乎并不意外。」
「我曾听我爹说过,镜妖能持镜看透人心。」妖界的镜妖就因有这项妖能,故而遭到各界众生的捕捉或是猎杀,每个得到镜妖的众生,都渴望著能够看穿人们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故事,窃窥那份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你想不想知道你心中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打算留给他一个临别赠礼的碧落,朝他漾出一抹温柔的笑。
黄泉向她摇首,「我不必看镜,也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勉强的笑意仍挂在碧落的唇边,面对著眼神清明、意志坚定的黄泉,一时之间像是失了保护壳的她,像个护甲突地被掀开的兵士,慌张的眼眸显得很不安定,急於想找个地方躲藏。
「你想不想看?」当冷清悬於他俩之间时,无话可说的她,艰涩地再次启口。
「你把话问反了。」这一回并不想放过她的黄泉,将眸心锁定在她慌张的面容上,「就算我有勇气看,你呢?你有勇气面对我心中的答案吗?」
他知道的,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知道的。
她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他的答案,更不敢面对他的感情,这些年来,总以长辈和他的保护者自居的她,很怕改变,更怕这份单纯的感情变了质,而她更不愿意承认的是,他会长大。
他之所以这般了解她,是因他总是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是因他总是用心聆听她的一言一语,她每一个小动作,脸上细微的表情。他知道这个外表看似大大咧咧,爱笑爱闹更爱自由的小镜妖,其实有颗善感童稚的心,他更知道在她掩饰的笑容背後,有一张因害怕别离而失笑的脸,她和其他妖类一样,无法去接受一段感情,更无法眼睁睁地看著这段感情在灿烂过後,如烟花般熄灭。
黄泉受伤地别过脸,「想离开我,不必将我推给他人,想拒绝我,也不必让我看镜,你只要说一声就成了。」
看著他落寞的侧脸,碧落紧握著拳心,想牢牢将他此时的模样烙记在眼底心裏,将他那一张男人的脸,覆盖在她心中那张孩子的容颜上,彻底取而代之。
心弦隐隐颤抖,不知为何,在他将一切都摊开来後,她忽然觉得在他四周的世界变得好窄小,小到他再多置一词,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再也没有……以保护者自居的她可站立的地方。
茫然转身朝门外走去的碧落,在双脚跨出门槛之时,遭没有回首看她离去的黄泉叫住。
「碧落。」
迟疑的脚步停在门边。
「请你记得,我喜欢你。」
因他的话,她的心房上像加了铅块似的,沉甸甸的,就连她朝外迈开的脚步,也因此而变得沉重了。
也许是身在人间扮人扮久了的缘故,偶尔她会忘了,其实她根本就不是人,虽然她的外表似人,但实际上她和妖界其他的妖一样,既爱己又自私,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因此对於那些生命有限的众生,她总是下意识地保持著距离,对黄泉如此,对无音也是如此。
与她这生命没有尽头的妖类相较起来,人的一生,或许真的只是一声叹息的长度而已,因此,这些年来她尽量不去看、不去想,那个当年还是她怀抱中的娃娃,是如何变成了身後这个令她微微心悸的男子,而她更不愿想像的是,再经几声叹息过後,他就将老去,再也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终有一日,他的生命会走至尽头,彻底离开人间、离开妖界,也离开她好远好远。
记忆中小小的身影,灿烂的笑颜,仿佛像昨日还停留在面前,但低哑的嗓音,男人的眼神,却取代了昔日变成了今天。在这夜,她突然羡慕起遗失的昨天,怀念著岁月中消逝的辰光,只是记忆久了即变成回忆,回忆搁久了,则变成往事,而往事再累积成从前。
无奈的是,她寻不回从前,所以只能放在心上,任它成了永远。
她很想珍惜此刻的永远,将黄泉那双全然无私,单纯只是爱恋的眼眸牢牢留在心裏,将他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收留在耳边,关於他的一切,她一直都很珍惜的,一直都是,可她终究敌不过岁月。
当生离死别来临时,被留下来的人,要将眼泪流到哪儿去?而到时那份受了伤的心情,到底要经过几百年,才能彻底忘怀或熄灭?
抚著微微刺痛的心房,仰首看著天际的她,无声问著夜空中那轮弯月。
已经到极限了吗?
天边的月儿没有给她答案,它只是静静地微笑上弯,笑她,也笑岁月。
自那夜後,碧落没再出现在黄泉的面前。
第二章
当神当了数千年,藏冬这辈子头一回在想,若是坏事做多了,日後会不会也跟当人的一样有报应?
此时此刻,跑来天问台串门子的藏冬,一头冷汗地坐在厅裏,代替那个通知他来这後,便不知跑哪去躲的燕吹笛收拾残局。
太过信任与崇拜自家师兄的代价,就是连著三日不断拉肚子蹲茅坑,终於体认到燕吹笛炼丹技术,或许真如皇甫迟所言的那般不佳後,浑身疲软、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的轩辕岳,虚软地瘫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那个……」心虚的藏冬,小心翼翼地问著眼前这位胆敢以身试药的勇士,「轩辕小子,你……不要紧吧?」
「我得去看大夫……」虚弱的低音自桌面缓缓传出。
藏冬不断以袖拭汗,「我也觉得再这样下去会玩出人命……」都拉了三日了,燕家小子是给他吃了泻药不成?
频喘著气的轩辕岳,自桌上偏过脸庞,两眼无神地看著他。
「山神,我大师兄究竟让我吃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拿了颗自炼的丹药说是要让他补身,可打他吃下去後,他似乎是愈补……愈虚。
「那个……这个嘛……」眼神闪躲得厉害的藏冬,支吾了许久,却始终吐不出个答案。
「大师兄人呢?」自他口中讨不到解答的轩辕岳,改而转首四下找寻起祸首。
「呃,他……他不在!」谎话说得不甚流畅的藏冬,掩饰性地忙拉他起身,「我看你好像快不行了,你还是赶紧去找大夫吧,哪,山下有个叫圣祺的,他的医术不错,快去快去!」
被推出门外的轩辕岳,茫然地站在雪地中呆怔了很久很久,对於那个近来总是躲著他的燕吹笛,心中再次充满了不解,但当腹内又传出一阵耳熟的鸣唱声时,著实再无体力去追寻答案的他,疲惫地踩著摇摇晃晃的步伐,打算先至山下解决这等人为的问题再说。
「他走了?」刚炸毁一座新盖的丹房,炼丹再次失败的燕吹笛,在轩辕岳走远後,黑著一张脸自藏冬的身後冒出头来。
两手合上门扉的藏冬回首睨他一眼,叹息地摇摇头,「走了。」
双眼盛满内疚的燕吹笛,失望地在桌畔坐下。
「那小子没事吧?」他真的已经很努力炼解药了,可这三日来他冒著被炸的危险日炼夜炼,偏偏愈急愈炼不成。
「死不了的。」藏冬一手抚著额,语气裏也充满了罪过。
脸上写满了担心的燕吹笛,不放心地伸长颈子,两眼频眺向窗外某人离开的背影。
藏冬没好气地撇著嘴,「你就对我家那只圣兽有点信心行吗?」山下那只的医术,他敢拍著胸膛保证绝对行,但眼前这个的炼丹技术,他也敢打包票,绝对不行!
燕吹笛百思不解地摊著两掌喃喃自问:「我不懂,这回我明明已经把火候控制住了,也终於搞对药方了,怎么还是会……」
「燕家小子,若真炼不成,那就别再炼了。」想起轩辕岳凄惨的下场,藏冬忍不住要进谏。「依我看,你还是放弃吧,省得轩辕小子日後还得因你而吃苦头。」说什么很有把握才会把丹药给轩辕岳吃?这小子要有把握的话,他又何必大老远的跑来这收捅出来的楼子?
「我不会放弃!」说到这点,燕吹笛随即仰超脸,信誓旦旦地一手握紧了拳。
藏冬告饶地皱起眉,「都几年了,你死了那条心行不行?」天底下哪有人会炼那种鬼玩意?从没听过也从没想过,偏偏这个执迷不悟的燕家小子硬是要炼。
他还是很坚持,「我绝不死心。」
「等等。」藏冬抬起两手要他缓一缓,「轩辕小子已经起疑了,就算这玩意你真炼成了,到时你要怎么说服那小子把它服下?」轩辕岳不笨,骗一回还成,但要骗第二回的话……他最好有个天衣无缝的好藉口。
燕吹笛的眉心当场打结。
叹息连天的藏冬朝他摇摇食指,「倘若轩辕小子知道实情,本山神拿这颗项上人头同你赌,他绝对不会把那玩意给吞下去。」
燕某人的眉心再打十圈死结。
「不如就别让他吃这玩意吧,—切顺其自然不也很好?」从头到尾都不看好他炼丹这门学问的藏冬,实在是不想再看他们这对苦情师兄弟,一个继续苦苦炼丹,一个频频跑茅厕。
「不行,他非吃不可。」虽然师弟的下场很令人心疼,但燕吹笛还是坚忍不拔地向他摇首。
藏冬懒懒地挑高一眉,「理由?」
僵著脸的燕吹笛,面颊微绋,「他若不吃的话,总有天,我定会死於失血过多……」
轩辕岳可怜,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呀!同门那么多年,他也内伤了那么多年,又有谁来可怜他一下?其实说来说去,这一切都要怪那个轩辕岳,整个人硬邦邦没一处圆融,性子像木头就算了,也不多花点心思替别人想想或是收敛一点,害得他每回在轩辕岳用那种崇拜尊敬的眼神看著他时,他就有种想狂流鼻血的冲动……
不行,这实在是太伤身了,他若想活到七老八十,就得强迫轩辕岳把那玩意吞下不可。
藏冬边翻著白眼边扔给他一条手绢。
「擦擦吧,都流出来了。」
「叫你找的药材呢?」半张脸埋在手绢裏的燕吹笛,边擦著鼻血边问。
「在这。」也不确定这种药材究竟管不管用的藏冬,自袖中摸出一只绣袋,「你若要再炼的话,那就得趁快,我听晴空说,轩辕小子打算在冬日过後就起程前往西域修炼,你要再不快点把药炼成给他吃,你就没机会了。」
燕吹笛马上将眼一横,「他又去找那个假和尚?」他才在奇怪近来轩辕岳不待在他这都跑哪去了,原来又是那个天敌在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