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那天晚上,还是现在。
但刻意躲了她几天,他的心仍是杂乱无章,可是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丢下她不管。
当夕阳西下、夜幕低垂,回过神来时,他人早已来到了此处。虽然嗅闻不到她身上那淡得教人察觉不到的清香,他灵敏的知觉仍是感觉得到她的存在,甚至知道她就隐身在这棵千年胡杨树上。
不觉中,人到了胡杨树下,她的碓在,缩在树上的模样像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被抛下。
她的神情实在教他有些于心不忍,虽然还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但他朝她伸出了手,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他却不怎么后悔。
定定的看着她那无辜又怨闷的大眼,玄明放缓了脸色,不再要她下来,只温声问道:「上面风景比较好吗?」
明月、清风,树一片后是沙一片,夜晚的沙漠透着孤寂,但满天的星辰却另有一种寂寥的美。
是比较好没错啦,特别是她又坐得满高的,放眼望去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倒泛着些许淡淡的苍茫。
灵儿别扭地点点头。
玄明飞身上了树,陪她坐在树上。
她有些惊讶,不自在地往旁缩。
他装没注意到,只望着前方那一片胡杨林说:「沙漠中的民族对这些胡杨树有一种说法,你听过吗?」
她看着他,摇摇头,大半的脸仍埋在衣袖中。
「他们说,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她瞪大了眼,不觉抬头看看自己坐的这棵在树林中最雄伟巨大的林木。
「没错,这树少说千年以上有了。」他扯出一记淡淡的笑,道:「至少我一千年前经过时它就在了。」
哇,比我还大。
她咋舌,两眼滴溜溜的转,忍不住伸手轻轻摸摸那粗糙的树皮。
她充满敬畏的举动让他想起第一次接近绿叶满枝的炎儿,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开口说:「很久以前有个人也曾这样做。」
她好奇的转头瞧他,「谁?」
会脱口提到炎儿已让他够惊讶了,但他发现自己仍然回答了她的问题:「一位恩人。」
「你也有恩人?」灵儿小小声的问,大眼明摆着错愕。
他露出一抹苦笑,「活久了,总是会有些恩恩怨怨。」
「你的恩人也救了你一命吗?」
「对。」他望着明月道:「她救了我一命。」
「那他后来有再来看过吗?」
他沉默着,好半晌,才摇头,「没有。」
「咦?为什么?他人呢……发生了什么事?」她越来越好奇,一个问题接着一个。
「她睡着了。」
「啊?睡着了?」灵儿一脸茫然,不懂。
「对。」他神色中有些淡淡的哀伤,「很久以前,她爱上了一个人,但因为一些阴错阳差造成了误会,她等了许多年,为了赎罪,但再见到对方时,那人却无法谅解她,为了求得原谅,她做了一件像事,解开了末炼化的封火水印……伤了元神……」
「伤了元神?!」灵儿吓了*跳,「那不就不会醒了!喂喂喂!那不叫睡着吧?」
「我原也以为如此。」看着她惊愕的表情,他淡然一笑,「但是最近我接到消息,或许有办法可以救她。」
「真的?怎么救?」
「在南蛮的苗族有一处不为人所知的圣地,那里群山环绕,终年云雾不散,其中的山谷里,有一深不见底的碧潭,多年前,她爱上的那个人的部下曾为了救人而收集了七样神器,化解了封印,之后他们将那七样神器投入潭底,七样神器之中,其中有一样是蚩尤的雾球,雾球属阴,能压住她体内的火性,让她恢复神智,重新醒来。」
「哇,好神奇!」她瞪大了眼,满心好奇的再问:「你说的那个蚩尤是上古传说中挑起战争的大妖蚩尤吗?」
他点头,牵动嘴角,「蚩尤其实不是大妖,他有一半是人。他爹是山怪,娘是人。」
「那不就是半妖?」灵儿一听更是好奇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凑了上去,「如果他是半妖,怎么那么厉害?」
他闻言有些黯然,「因为他有一半是人,有人心,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义,所以才放不下,所以才变得厉害,不是因为他本身厉害,而是他不得不厉害,环境逼得他必须去保护他的族人,他必须是厉害的,所以在战场上他舍弃人心而为妖、为魔,为了保护需要他保护的人。」
轻叹了口气,玄明道:「战争……其实也不是他挑起的……」
「那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在上古时人和妖和神是和平共处的,只是到了后来三界失去了平衡,所以才会引起争端。恃强凌弱,自古以来皆然,当北方有人兴起大一统的口号,就不容许南方安然独处。」
灵儿有听没有懂,蹙眉想了好半天,才迟疑的道:「好……好复杂喔……」
「你不懂没关系,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淡淡一笑,替她拿掉飘落她发上的林叶。
他的大手才伸过来,灵儿小脸蓦然羞红,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忍不住轻颤起来。
「怎么?会冷吗?」看她在打颤,他以为她发冷。
「不……不是啦……」她红着脸摇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话声未落,他已经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披着吧,沙漠夜里极寒,你前些日子才伤着,要注意一点才好。」
灵儿不好拒绝,也不想拒绝,只好既欣喜又窘迫地拉紧了他温暖的外衣。怕他再问到她的不自在,她忙将话题拉回原来的地方,「对了,你怎么那么熟那么久以前的事,好象亲眼看到一样,你曾参加过那场战争吗?」
你曾参加过那场战争吗?
她稚嫩的语音带出一幕幕教人难以忘怀的景象,他眼神阗暗,试奢想甩开脑海里飞窜而出的混乱画面,但它们却围聚不散……
柔白的月华穿林透叶,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在他脸上营造出了诡谲的阴影,也清楚照出他脸上那细微龟裂的淡痕。
前几次近看,她就曾注意到这些如干裂大地龟裂的痕迹细细地散布在他脸上,但这次,她才发现那痕迹不只在他脸上,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有那淡淡的龟裂暗痕。
那是伤吧?他是如此美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伤害他呢?
「疼吗?」
闻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小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的脸。他想避开,却看见她脸上那难以言喻的表情,心一震,该转的头没有转开。
「很疼吗?」她轻轻的抚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好难过、好难过。
他脸上幽暗的神色这回不再教她心惊,反而让她莫名觉得心疼起来。
「你参加过那场战争,对吧?」她轻问,不知为何,突然从他的反应中知道了,知道他的确参加过那场久远以前的争战。
玄明想一笑置之带过,但是却笑不出来。看着她清澈如泉的眼,他听到自己粗嘎的的声音。
「对。」
***
人关后,他们仍在追赶着那活像不存在,却偏偏老是有人看到的怪人。
当然,是除了他们以外的人。
过敦煌之后的路程便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一开始的景物还教她有些亲切,但越追往关中,绿色的林叶就越多,渐渐的,出现了一些她从没见过的植物,连人也多了起来。
敦煌、酒泉、张掖……
武威、兰州、潼关……
往东去,爷的神色越是复杂、急迫,几次和那怪人在城镇中错过,教他脾气更加不好,不暴躁,却冷凝。
她跟在爷身后拚了命似的赶路,赶赶赶赶,赶到她几乎役时间去思考烦恼,但即使如此,玄明的脸还是会在她不注意时跑了出来。
她日也想、夜也想,但就是怎么样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虽然说他是帮她取名的人,可这样对人家日思夜想的,好象也不太对吧?而且她还无法控制的就是无法不想他耶……
蹙颦着秀眉,她闷闷地叹了口气,不觉中那天他回答问题的神情又冒了出来,一颗心突地一紧,像是被人揪住了似的,教她大口大口的吸了两口气,更加无法理解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
难道她生病了吗?
这样想想倒也有些可能,她最近老是在看到玄明时就会觉得胸口挺不舒服,不只心跳加快、脸儿发红,严重时还会想吃他。
本来她以为是自己的修行不够,但面对爷或其它人时,她并不会这样觉得的啊……
唉,可是一遇到玄明那些症状又会出现,而且一想到他时,她总是觉得心烦气躁的。
生病了吗?真是病吗?
「唉呀--什么东东?!」猛地撞上了前方物体,她差点往前摔跌,所幸及时站了个稳,倒是鼻子给撞疼了。
灵儿捂着鼻,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撞到的是爷的背。见他停了下来,她还以为他看到要找的人了,不觉东张西望的忙问:「怎么?追着了吗?追着了吗?在哪在哪?我没看到有缠着绷带的人--唉呀--」
她话还有说完就见他突然回身拎着她的衣领就往巷子里闪,她这才发觉两人不知觉时早进了一座城镇,她只顾低头猛跟,脑袋瓜胡思乱想的,压根儿没注意到周遭情况。
不过,哇哇哇,爷要带她去哪儿啊?
灵儿杏眼圆睁,看着周遭景物从旁飞逝,只觉惊诧万分,没想到寻常人竟然也会轻身功夫,而且速度不比她差咧。
啊呀呀,可爷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喔喔喔,后面竟然有人追来了,呀呀呀,速度好快!
因为被拎着衣须,她面朝后,捧着小脸惊讶地看着一人急起直追,她被爷持着进了小巷,对方也追进了小巷,她被爷拎着上了屋瓦,对方也追上了屋瓦,而且那人不只追着,蒲扇般的大手还对他们猛招,嘴里好象还在喊些什么。
「唉……当……当蛙?干……云?将……将军?什么东西啊?」她在飒飒风声中捕捉那人呼喊的声音,搞半天却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觉回头问:「爷,后面有个人在追我们耶!他在喊什么啊?」
霍去病头也不回,只抿着唇,脸色阴寒地加快了速度,熟门熟路地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左转右拐的,不一会儿窜进了一处大宅院中,翻身推开窗门,带着她躲了进去,三两下就将那死追活追的人给甩开了。
她看得傻眼,张嘴要问,却被他伸手打断,要她噤声。
灵儿乖乖闭上嘴,大眼却咕噜咕噜地直打转,藏不住满心好奇。
那人不久后竟也找到了这户宅院,可让灵儿惊讶的是,对方竟是从大门中进来的,似和这宅院中的主人相识,教她呆愣了一下。
她偷偷从窗棂边探头想朝院子里看那两人在院子里谈什么,却教爷压回了脑袋瓜,遭他一记冷眼。
对他做了个鬼脸,她却也不敢再违抗他,只得乖乖陪他蹲在地上,可两耳却竖得老高,一张小脸贴在墙上,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可她听了老半天,却只听到几句隐隐约约的字句。
「……在东大街……看到了……」
「当真?」宅院主人惊讶地拉高了声音,激动反问。
「真的……可我追到附近追丢了……」
「快!快派人去找!」宅院主人大手一挥,招了人来,快速的交代了几句。
众人齐声称是,跟着便四散离去。
「少爷,可要告知老夫人?」先前追赶的那名大汉问道。
「不用,没确定前别惊扰她老人家。」他顿了一下,又道:「也别和舅爷提,我怕让两位老人家空欢喜一场。」
「是。」大汉应了一声也退了出去。
院中一片沉寂,跟着传来一声轻叹。
未几,宅院主人也离了小桥流水、飞花处处的庭院。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灵儿再次要探头想看那人是谁,本以为会遭到爷的阻止,谁知头上那只大拿这回却未如预期般压来,她不觉回头,只见爷神情难辨地看着离去那宅院主人的背影,黑瞳闪过一丝挣扎。
灵儿一怔,她看看爷,再瞧瞧窗外那越走越远的家伙,想也没想,她开口就问:「和你好象,你认识啊?」
他脸颊抽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
灵儿见状忙跟上,却又见到他在经过一处竹林时停了下来。
翠绿的竹林迎风摇曳,发出沙沙林叶声。
竹林里,隐隐约的有间屋子,灵儿从爷的身后探头去看,只见小屋门房敞开,门内传来檀香和隐隐约约的祝念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跪坐在毡上,诚心诚意的焚香祝祷着。老妇人衣奢华美,长长的发却并未梳起,雪白银丝披散在背直至地上,如白瀑一般。
爷看着老妇人的背影许久许久,她认不出他脸上的神情是什么,但那却教她直觉不敢打扰,只好乖乖站在一旁,站得她脚都酸了,不觉偷偷蹲了下来。
好半晌,爷终于有离开的意思,她跳了起来,却粗手粗脚的撞到绿竹枝叶,连连倒退几步踩得脚下枯叶喳喳作响,最终仍是跌坐在地。
爷见状急忙回身想走,屋堂里的老妇人却因听闻声响,转过身来,一见竹林中熟悉的身影,她有些迟疑,但见他匆忙离去,不禁激动开口叫唤。
「去病?」
爷脊背一僵,那声睽达已久的叫唤让他离去的身形一顿。
灵儿慌慌张张的从枯竹叶中爬站起来,满脸疑惑不安的瞧瞧那名年华不再、风韵犹存,神态却十分急迫激动的老妇人,再看看全身紧绷的爷,心下真是困惑到了极点。
「是去病吗?」老妇人话音轻颜。
他一颤,胸中一阵激越,却不敢也不能回身。
看着那老妇人捧着心口、眼眶含泪,灵儿见了实在于心不忍,迟疑地拉着爷的衣角,轻唤着,「爷……」
握紧了拳,他举步要走,却听老妇人哽咽地再开口道:「没关系,娘不求什么,只求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浑身又是一震,一股热气倏忽涌上眼眶,他狠下心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走了。
见老妇人软坐在地泣不成声,灵儿看着远去的爷,慌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一跺脚,跑到老妇人身前将地扶起,道:「您……您别哭,我……爷……唉呀,我不知是啥回事,不过您放心,爷会活得好好的,他身体好得很,不会有事的……」
眼看爷几个纵越一下就不见了人影,灵儿结结巴巴地忙再道:「这个……那个……我得走了,您保重……」
「等等--」老妇人紧急拉住她,眼中闪着泪光,从衣里掏出一块白凤玉佩,哑声道:「帮我交给他,和他说……说这里永远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