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是大清皇朝的议事重地,勾心斗角的戏码每天都会在此上演一遍。
但这阵子养心殿上却总飘荡着一股不寻常的诡异气息。
就见拥有纯正旗人血统的皇亲国戚们皮笑肉不笑地互相打着招呼,言谈之中还会不时掺杂两句。
“贵府的格格听说是端庄又大方,想必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不不,我家那丫头野得很,见不得人的,您府里的格格才适合……”
每个人莫不极尽所能的诋毁、丑化自个家的格格,却顺势把别人府里的格格给捧上天,个个说得好似家里的“那个”格格,丑得还没走出大门就会被人用鸡蛋砸死。
就只见养心殿之上,一个个的亲王、王爷全是你吹捧我一句、我回送你一串。
不知情的人看了,恐怕还以为现在的政治圈流行起兄友弟恭了。
前些日子西藏、回纥、日本及蒙古四国分别前来朝贡,以彰显自身对天朝的臣服。而乾隆皇一时龙心大悦,便允诺来使将各自出一名格格和亲。
乾隆皇答应时是说得爽快,但真到了要选和亲人选时问题便来了——
送谁去和亲?
试问,哪个人舍得把自家的宝贝格格送到据说根本就鸟不生蛋的番邦去?
而爱女心切的各府亲王、王爷竟天真的以为只要把自家格格的声名搞差,皇帝自然不会选她去和亲。
不过,这烂法子你想得出来,别人自然也想得出来。同一个花招大家个把个月玩下来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可笑的场面。
而在这片吹捧声浪下,乾隆皇总算进了养心殿,而跟在皇帝身旁的大监手里却较平常多捧着一个小银钵,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前。
有些不耐地按照惯例行完了礼,乾隆皇迫不及待的宣布道:
“众爱卿,朕知道你们最近为了和亲人选一事心烦不已,而朕在几经考量下也总算做了决定,咱们就用抽签来决定人选。”
抽签?
一时之间,养心殿上就听见众人有志一同地倒吸了口冷气。
皇上要用这么儿戏的方式来决定格格们的未来?
有点不满意群臣们的反应,乾隆皇有丝不悦地微蹙起眉,这法子可是他想了老久才想出来的,这些人居然这么不给面子。
不过,不悦归不悦,他的话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这银林里装有百来张小纸签,每张纸签登载一名已及笄却尚未指婚的格格,当然,这其中也有朕的皇格格,现在由朕抽出四名和亲人选,一旦被抽中,便无反悔的余地,即便是抽中了皇格格亦不例外。”
满意的看见众皇亲国戚一脸听天由命的反应,乾隆皇相信,以这种方式选出和亲格格之后,肯定不会有人在事后找他哭诉。
就这样,抽签很顺利的进行着,并不时佐以几声男子的哀嚎声及哭喊作为背景音乐,那正是三个已雀屏中选的王爷们的哭声。而三名和亲格格分别是毅王府的蕗雅格格、庆王府的玉涵格格及修王府的妘曦格格。
现在,和亲的名额就只剩下一个了,众人莫不暗暗祈求上苍千万别让皇上抽中自个儿的格格。
一张小纸签被轻轻拈起,一旁的大监接过纸签,朗声宣布。
“第四位和亲格格是——”待大监看清了纸签上的人名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但在被多双眼睛盯视的压力下,他再度开口。“是皇十四格格。”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莫不又倒吸一口气。
乾隆皇的脸色也顿时黑了,百来张签都能抽中他的宝贝皇格格,这下“监介”了,刚刚他才说就算抽中了皇格格也不能反悔,现在岂能自打嘴巴?
就在气氛紧绷到最高点时,有个人站出来打破了僵局。
“启奏万岁,臣以为和亲一事不一定非嫁出大清格格不可。”
此话一出,众皇亲的目光全投向说话者,他,正是军机大臣戈勒。
恭敬地伏下身,戈勒续道:“三日前,刑部尚书君士萑因贪渎一案收押天牢之中,如今罪证确凿,仅剩最后判决。且臣听闻君士萑有四名及笄闺女,臣以为,不如以君家四女代格格和亲,略抵君士萑贪渎之罪。”
听到这样的大好建议,毅王爷、庆王爷及修王爷当然不住点头称是,只要别让自家的格格嫁到番邦,换谁代嫁都不打紧。
乾隆皇沉吟了半晌。不可否认,他也舍不得让自个儿心爱的皇十四格格嫁到番邦,虽说君无戏言,但戈勒的建议的确让乾隆皇心动了……
第一章
十二年前·京城·净觉寺
“尔时世尊,威光赫奕,如融金聚,又如明镜,影畅表里,现大光明……”
大殿上,住持老师父正向前来礼佛的贵族夫人们宣讲佛道,庄严肃穆的气氛感染了前来参佛的善男信女,每人莫不虔心听道,修行自持。
除了年纪最小的富察玉涵,只是睁大了水灿晶亮的双眸无聊地东张西望,年仅六岁的她,根本听不懂那个说话的老人家在叽叽咕咕些什么。
玉涵抬头看看身旁的额娘、奶娘及其他王府的几个王妃,发现大家都好专心听那位老人家说话,她也好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喔……
“额娘,我听不懂,您告诉我他在说什么好不好?”玉涵指了指身着袈裟的老师父。
“涵儿乖,先别吵,等会儿额娘再说给你听。”庆王妃低声跟女儿温柔说道。
乖巧的玉涵只好点点头,端坐在软垫上,学着大人们专心听道的模样,一脸虔诚。
“……住诸佛所住导师之行,最胜之道,去来现在佛佛相念,为念过去未来诸佛耶……”老师父沉缓的声音依旧。
没一会儿,玉涵直挺的小腰杆垮了下来,她皱了皱俏挺可爱的小鼻头。
不懂、听不懂、她还是听不懂呀!
“额娘,什么是‘佛佛相念’?”玉涵又提出疑问。
怕打扰到其他人,庆王妃只好设法让女儿安静。
“涵儿,额娘跟你玩一个游戏。我们来比赛,在老师父讲完佛经前,我们都不可以说话,先说话的人就输 !”
天真的玉涵一听额娘要和她玩,连忙兴奋地点头答应,小手还捂着嫣红的小嘴儿,可见她已经无聊到这种程度了,连游戏都不挑。
庆王妃满意地微笑,又将心思转回佛道。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玉涵打了一个大呵欠,不时地变换坐姿,像条蠕动的小虫。
好无聊呀……
不能说话的玉涵苦着小脸,侧头往窗外一瞟,发现天空中的白云像是在跟她招手、小鸟像是在呼唤她、花儿像是在对她微笑。
玉涵心一喜,精神全都来了,她偷偷瞄了眼专注在佛经上的庆王妃和打盹的奶娘。
嘻嘻……
白云、小鸟、花儿,我来了!玉涵开心地溜出大殿。
绕了几个回廊,玉涵惊喜地发现一个幽静的庭苑,她步下石阶,却被自己迫不及待的步伐绊倒,“扑倒”在泥地上,成了个满脸污泥的小泥娃。
玉涵不痛不痛……
碍于和额娘的约定,玉涵只能在心里默念,沾了泥的小手揉了揉撞疼的鼻子和额头。然后,她听见前方不远的谈话声。
“不服气吗?你额娘只不过是个下贱的奴婢,就算你是摄政王之子,依然只是个廉子,皇上不见得会封你为贝勒,还不跪安!”一道嗤笑声传来。
“不跪就是不跪!”十二岁的纳伦隽炘咬牙握拳,伤痕累累的他看似经历过一场打斗。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这些瞧不起他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他发誓!
“还想打?既然你坚持不跪安,本贝勒改日会给你机会。”和隽炘年纪相仿的潼王府贝勒叫嚣着。他其实是见手下都挂彩,还是先闪人保命要紧,说完便跑得无影无踪。
哼,没用的胆小鬼!隽炘啐了一口,靠坐在墙边,检查自己的伤势。
说好是单独赴约,结果那可恶的混账耍小人,带了一堆手下来帮忙,他才会因大意而受伤,要不然那小子他才不看在眼里!
隽炘才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被封为贝勒,会来赴约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看不惯他瞧不起人的高傲态度。
出身低微又如何?还不都一样是人!
忽然,一方粉红绣帕在隽炘面前出现,他看到一个浑身脏污的小女孩。
玉涵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再指向隽炘的嘴角,然后又把手绢递向前。
“你要借我擦的?”隽炘挑眉。他知道自己的嘴角被打破流了血,不过她才是最该擦擦脸的人吧!满脸脏泥,根本瞧不出生得如何,只有那一双澄澈的大眼还能看。
他懂她的意思耶!玉涵点点头,咧开微笑,露出小巧的编贝和梨涡。
“等会我到井边洗干净再还你。”隽炘被眼前灿烂的笑容收买了,不知不觉,方才的火气一扫而空,用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手绢擦拭嘴边的血迹。
“你叫什么名字?”隽炘盯着玉涵水亮的灵眸,突然很想认识她。
玉涵侧头思索着该不该开口,可爱的模样完全映入隽炘的心。最后,她选择摇头不语,因为她正在跟额娘比赛。
玉涵指着自己的小嘴,又跟隽炘摇摇手。
“你不能说话?”隽炘诧异,这么一个“应该”很漂亮的娃儿居然是个哑巴?
哇!这个大哥哥好厉害呀,都懂她的意思耶!玉涵又兴奋地点头。
“你是哪户人家的女儿?你的残疾是天生的吗?”
哪户人家的女儿?不对不对,她是阿玛的女儿才对!后面那一句她就听不太懂了,玉涵又摇了摇头。
瞧她不解的模样,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
忽然,玉涵好像发现了什么,她朝隽炘靠过去。
“你做什——”隽炘孤傲的个性不容旁人太过接近,他退开她。这一退,没有预警的玉涵跟跪地跌在他身上,被他抱了个满怀。
只见玉涵用衣袖抹过隽炘的脸颊,然后笑吟吟地展现沾了血渍的袖子给他看。
原来,她是要帮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滑过了隽炘孤冷的心头,这是身为数亲王麻子的他所没有感受过的。
一直以来,他活在自律甚严的生活里,他发誓他长大后不要被这个身份绊住一生,他要做个有地位、尊严的人,他要别人知道他的出身虽比不上正统皇室,但他的能力绝对要超越他们!但一个少年岂会不在乎旁人讥讽的眼光?这点是他无法突破的鸿沟,否则他也不会来赴约。
惟有眼前这个小娃儿待他如一般人,给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格——小姐!”一阵焦急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是玉涵的奶娘找来了。
奶娘快步跑至玉涵的身边,看了眼浑身又脏又是伤的隽炘,没有说出玉涵的身份。“总算找着你了,快走吧!”奶娘拉着玉涵快步离开。
被拉走的玉涵频频回头,挥手向隽析道别!灿烂的笑容如花盛开。
隽炘独自立在微风中看着玉涵离去的方向,直到玉涵的身影远离他的目光,他才审视手中的绢帕,手绢一角绣着一个好像字又像一条鱼的“图案”,他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会找到她的,那个姓“格”的小娃娃。
庆王府
碰——
“什么!皇上要让咱们家玉涵到鸟不拉屎、狗不生蛋、青蛙不上岸的番邦去和亲?”出声的富察聿宸一拳击在硬实的紫檀木桌,伴随着巨响的是一道暴怒的吼声,飞扬入鬓的剑眉拢出一道深痕。
“其实——”年近六旬的庆王爷还没说完又被打断。
“是‘鸟不生蛋、狗不拉屎、乌龟不上岸’。”富察家老二聿瑄微笑纠正胞弟的错误,俊逸不凡的笑颜永远眩惑人心。
“可是——”庆王爷还想说些什么。
“我管谁要不要上岸拉屎生蛋,反正就是不能让玉涵去那种地方!什么抽签,格格们的婚姻大事哪能这样搞!”脾气暴躁的聿宸忿忿不平。
“后来——”天呀,儿子们到底要不要让他说完啊!可怜的庆王爷老是插不上话。
“我不要……”一阵细细的呜咽声传进每个人的耳,大家停下议论,纷纷看向他们最疼爱的小格格。
就见玉涵哭丧着脸,一口上大的泪珠悬岩在眼角,楚楚可怜的模样格外引人心疼。
“涵儿别哭,阿玛绝对会保护你!”庆王爷一看到宝贝女儿红了眼睛,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压根忘了他还没将事实解释清楚。
“三哥也挺你!”聿宸马上豪气地拍胸脯保证。
“二哥帮你想办法。”无人能及的才智是聿瑄的最佳利器。
“呜……我不要嫁给别人……”她最想当的是隽炘的新娘呀……
玉涵满脑子都是当不成纳伦隽炘的新娘的画面,忍不住放声大哭。
“先听阿玛说完再下结论好吗?”一向冷静的老大聿祯忍下想海扁父亲和两个弟弟的冲动,发出四人之中惟一正常的言论。
咦?阿玛还没说完?众人疑问的目光全望向老泪纵横的庆王爷。
唉?对喔!他还没说完。庆王爷揩去眼泪,轻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咳咳,后来皇上决定让君士萑的四个闺女代四位格格和亲,就是这样。”终于让他给讲完了。
三兄弟闻言,均松了一口气,接着,将能致人于死的凶狠目光射到他们阿玛身上。
“为什么不早说!”聿宸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
“阿玛,这样不对喔!”聿瑄依旧微笑道。
聿祯只是以无药可救的表情摇头。
“是你们一人一句堵得我根本想说也说不得呀!”庆王爷委屈地抗议。
“您自己哭成那副德性,任谁都会误会好不好!”聿宸没好气地翻白眼。
“宸说得对。”聿瑄加入战局。
“后来是……没错啦!不过,先前的确是你们……”危机解除后,庆王爷、聿瑄、聿宸三人如同往昔照常开战,这是庆王府二十几年来每日必上演的戏码。
看着父兄们又开战,以往通常会兴味盎然加入他们的玉涵,此时却了无兴趣。不需要去和亲的结果纵然让她松了一口气,但仍旧高兴不起来。
她害怕的不是嫁到外域,而是怕嫁的不是隽炘,就算隽炘是异邦人,要她到天涯海角和亲她也甘愿。
见妹妹闷闷不乐,聿祯若有所悟地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问:“不用和亲,不高兴吗?”
“高兴。”可是,不快乐……玉涵样开一抹浅笑,浅浅的梨涡轻现。
“想什么?”聿祯爱怜地摸摸妹妹的头,身为大哥的他,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有点吃味,不过他倒也乐观其成。
聿祯的问句让聿瑄和聿宸有默契地望向玉涵,不过眼底均流露出一点无奈。
割亲王府的纳伦隽炘贝勒是他们三兄弟的好友,人品端正、个性沉稳,在朝中辅助摄政王之政,议事精辟,政绩卓越,虽为饮亲王爷的庶子,但仍受圣上赏识封爵赐位,年少得志,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