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会后,她才知道,保禄进城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会议,可能会耗去整个下午
的时间。烟翠觉得这样倒好,她就可以专心工作了,免得保禄又苦劝她回家休息。于是,
她回了几个重要的电话,再埋首处理数量惊人的信件。忙过一阵后她看了一下表,竟然
已过两个小时了。
"多莉,来一下好吗?"烟翠打电话给教堂的总机后,便站了起来,墙上有幅以玻
璃框校的经文卷轴,她经常用来当成镜子整理仪容。她身着黄白相间的三件式绉纱套装,
再系上神职人员佩戴的白领。黑发略梳几下即可,除口红外,她不施脂粉。她的睫毛浓
密,不需另加修饰。"不用你提醒。"多莉走进办公室时说,"我知道你要去探病人。
你干嘛不把今晚的活动取消?担任陪审员一个多礼拜,换作是我,早就累得跑不动了。"
烟翠用颤抖的手把梳子放进皮包。"审判的事让我觉得好烦。所以宁愿把自己累得
没力气去想它。"
"如果你想找人倾诉,我愿意洗耳恭听!"多莉诚恳地说。
"总有一天会让你派上用场的,多莉。"的确,如果她想找人细诉审判期间发生的
事,此人非多莉莫属。"可是我现在要赶到孟珀娜家。她母亲得了癌症,刚从南达科塔
州搬来。珀娜要到医院去照顾她,要我顺便作陪。她母亲显然很害怕化学治疗。"她停
了一下,"我想珀娜也很害怕。"
"所以她们正需要小翠牧师去看她们。"
烟翠对着多莉诚心地微笑。她是个金发的美妇人,虽只比三十岁的烟翠大不了几岁,
却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她们可谓一见如故。烟翠自获得任命担任本教区牧师,已逾两
年,但至今仍有教友不愿接纳她。还好她已学会如何面对拒绝,不气馁、不退缩。
她趋前紧抱多莉:"谢谢你。"
多莉慈爱地望着她。"别忘了,你已经进步很多了。如果还有人看不出你的心地纯
真、善良,那他定是有问题呢!"
"唉,我真好命,有你这样的同事。"烟翠拿起手提箱和皮包。"唱诗班正在练唱,
你要不要交代汤姆走时锁门?别等他们练完才走,这样你会来不及去接小孩的。你的薪
水已经够少了,我不忍心再叫你超时工作,尤其在礼拜五晚上。"
"唉哟,没关系啦。我老公出差,礼拜三才回来,我妈也不会介意。"多莉笑着说。
"我可过意不去!"烟翠语气坚定地说。
多莉偏着头看她:"那你自己呢?还不是只知道工作,没有娱乐。你知不知别人……"
"我热爱我的工作。"
"那有没有其他热爱的事情呢?譬如说男女之爱?"多莉还不死心地追问。
烟翠露出顽皮的笑脸:"你说呢?"
"我偶然间得知有两位男士最近常来做礼拜,因为他们太仰慕你了,但你却对他们
视若无睹。你好狠喔!"她逗笑说。
烟翠正要出门,听了多莉的话后暂停脚步:"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很喜欢他们两
个。可是说真的,他们给我的感觉,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况且,你也知道,教会对执
事人员与教友谈恋爱的事很反感。"
多莉靠近了点:"那就别提那两个人了。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碰到了吸引
你的男人,会不会拒绝他?"
刹那间,何路克的身影又掠过烟翠的脑海。她还是没能忘掉他,真是令人感到懊恼。
"如果我遇到的男人能够取代马克在我心中的地位,那事情才有可能,所以别帮我作媒
了。我要走了,星期天见啦!"
二十分钟后,烟翠将车停在城区的一栋公寓前方。进屋后,她按下孟珀娜家的门铃,
门立刻打开。她搭电梯上了五楼。
她这趟会晤花了两个多小时。珀娜的母亲不时哭泣,或细诉心中的恐惧与无助,即
占去大部份时间。烟翠建议孟老太太不妨参加她自办的成人团聚,由大家共同分担她的
忧苦,解决她的病痛。团聚是隔周的礼拜天晚上在烟翠住处举行。大家共聚一堂,或观
赏如何克服障碍的录像带,或听教友作见证,偶尔从事社区服务活动。
烟翠的建议立刻获得珀娜的强烈支持,但要让孟老太太接纳就困难多了。烟翠善意
地劝她,或许就此会遇见比她更恐惧的人,两人还可互相安慰,倾诉不安。
孟老太太眨眨眼,犹豫一阵后,答应会加以考虑。珀娜投给烟翠一个由衷感谢的眼
神,再目送她到门口。"谢谢你,牧师。"她低声说。
"有事随时来找我。"
非常奇怪,她一上了车,满脑子硬是塞满了何路克的身影。面对铁窗的第一夜,他
是什么感觉?就算他真是罪有应得,在上锁的斗室中睡上几个月,也是够吓人的苦刑。
如果他真是冤枉的,那会怎么样?
烟翠不愿再多想下去,于是利用回程时专心筹画星期天早上由她主持的证道。"不
要论断别人,因为你们也被论断。"烟翠个人坚信,只有超越人类之上的主宰,才能洞
悉一个人的真心。
她又关心起已经盘踞她心头十天的男人。原本是生意兴隆的证券交易所中的风云人
物,如今沦为阶下囚,这几个星期他怎么熬得下去?
从审判期间被告的答辩得知,何路克是个精力充沛、才能卓越的人。他对数字有天
生的敏锐感,家庭经济背景厚实。这种人有必要犯欺诈罪吗?这纯粹是贪财造成的吗?
烟翠和法官都认为,何路克没有必要去做这种事。她还想得更远:他没有理由,没
有动机要去做这种事。但所有人证、物证俱在,因此,他究竟是否清白,可能将永无水
落石出的一天了。
保禄说得对,事情已经结束,大家都无能为力了。她已略尽市民的责任,从今以后,
最好把何路克遗忘。再为他担心也无济于事,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还是专心做她的牧师,这片园地要努力去耕耘,才会有结果。
第二章
九月,委员会正在开会拟定教会下年度的计划,会议已近尾声,却仍有几项重大议
题尚未敲定。
"我可以跟你私下谈谈吗?"烟翠起身时,保禄问她。
她点头,等其他人全部离开后,她靠着他的办公桌桌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
也很担心雷教练转任的事。他走后,有谁能接任球队教练?他的新老板要他感恩节后就
到加州上任,我们没有时间去找接替人选。"
保禄摇摇头:"伤脑筋!也许只好登广告,征求社区里的志愿者,或是有哪个中学
的教练,愿意一个礼拜抽一天晚上的时间来支援我们。别担心啦,总会找到人的。在我
们还没找到正式教练前,关瑞吉愿意暂代。我留下你,并不是要跟你讨论这个。"
他倾身向前,眼中散发光彩,烟翠感觉他心情一定非常愉快。
"我们肩上扛负着全世界的重担,你怎么还能这么快乐?"她逗笑说。
"柏瑞写信给我,他和淑珊请我到东京玩,去看孩子,还寄了张来回机票给我。"
"太好啦!"烟翠欢呼,"你是最应该去休假的人。什么时候走?"
"如果要走,也是两个礼拜以后,而且一去就两个礼拜呢。"
"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呢?"
他轻拍她手:"教堂的地基滑动,建筑承包商又不太可靠,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怎
么可以离你而去?"
烟翠笑容消失:"你是暗示我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吗?"
"你明知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委屈地说,"我觉得把所有事都推给你,而自己去
大玩特玩,会愧疚不安。"
"那我去担任陪审团的十天之间,让你代理我的工作,你知道我作何感想?现在正
好让我报答你。"
"你真的没问题?"
她露齿而笑:"尽管去收拾行李吧,其他事都交给我!"她站起来。"你为何不马
上回家,打电话告诉柏瑞这个好消息;该是你们祖孙见面的时候了。"
他眼眶湿润:"谢谢你,小翠,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
两周匆匆流逝,在这段时间内,他们预作安排、打理妥当,好让保禄能安心出游。
烟翠开车送他到机场,途中两人一直讨论教会的事。驶进航站大厦入口时,保禄转向她。
"有件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但是怕你忘记,我帮你写在时间表上了。下个礼拜天下
午,轮到我们教会到红崖监狱布道。进监狱之前要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我已打电话知
会狱方,到时你只要拿驾照到接待室换通行证就可以了。"
她眨眼,红崖?那正是何路克服刑的地方。最近这两、三个月,她已经把他和审判
的事逐出脑海。
"保禄,怎么办?我从来没去监狱传道过呀!"
保禄咯咯笑,拿起摄影背包:"你早晚要碰到的,只要记住,监狱布道和其他场合
的布道没什么两样。"
但烟翠只要一想到必须面对一群男性服刑人,就感到惊慌害怕:"你有没有帮我准
备演讲稿,让我礼拜天前预习?"
"咱们几时帮对方捉刀过?这是你的任务喔!我把事情交给你全权处理,相信你绝
对没问题。"说到这儿,他开门下车,掀开后车箱门,拉出他的行李箱。"不用送我进
去了,等我起飞起码还要一个钟头呢!"
"可是,保禄──"
"亲爱的烟翠,再见喔。谢谢你送我来,还送我你自己做的糖果。我一定听你的话,
好好地享受人生。有你在这里坐镇指挥,我就放心了。上帝保佑你,两个礼拜后见啦!"
烟翠望着他壮硕的身影踱向航站大厦,然后淹没在人群中。她自然为保禄能出国旅
游感到高兴,但在驶离机场的路上,又禁不住希望他能晚一个礼拜再走,这样她就不必
到红崖监狱去了。何路克可能会出现在听众之中,想到要在他面前讲道她就心神不宁。
她曾想商请其他教会派遣牧师,代替她的任务。但她毕竟不是逃避责任的人,随即
否决了上述想法。况且,保禄如此信赖她,若是做出这种胆小、畏缩的行径,岂不辜负
了他的期望?
再深入些思考,她体会出保禄既将任务移交给她,可见他对她的评价颇高──通常
前往男子监狱布道的任务均由男性神职人员担任。由此可见,保禄对她抱有十足信心,
她不能让他失望。
接着几天,她会见了几位建筑承包商,总算有一位承包商让她觉得诚实可靠,对改
建所提出的价钱公道。然后又挪些时间准备监狱布道的讲词。何路克的影像不时侵入她
心中,扰乱她的思绪。
法官说过,他若在狱中表现良好,六个月后即可获释。他是教友吗?她想起保禄曾
说,服刑人参加宗教聚会的比例相当低,所以她觉得大可不必担心会在聚会群众中发现
何路克。
要是……真遇到了该怎么办?他会不会认出她就是判他有罪的陪审员之一?她自己
是忘不了他的脸。但毕竟距离那个悲惨的日子已经三个月了,他可能无法认出台上穿圣
袍的女牧师,就是陪审团中的三位女性之一。
直到礼拜天之前,她一直觉得接任顺利。教堂的主日崇拜主持完毕,她匆匆用过午
饭,就出发前往红崖。那是位于阿布夸克市东方八公里处的小村落。开车途中,她反复
练习上台要说的演讲词,希望这场布道会能对服刑人发挥鼓舞作用。
监狱是座平房建筑,外围没有高墙阻隔,景观并未如她先前料想的那般森严。接待
室的警卫先查验她的证件,再护送她至一间不分教派的小礼拜堂。
走近教堂时,她听见唱诗班练唱的声音。保禄说过,服刑人自组了唱诗班。她和警
卫踏进教堂,一群穿着卡其裤、短袖衬衫的服刑人正围在钢琴边练唱。
警卫领着她走到礼拜堂侧的小房间,好去换衣服,引来几对好奇的眼光。警卫向她
解释说这是间无窗户的房间,内部的摆设只有一桌两椅,供服刑人与神职人员作谈话之
用。
警卫离去后,她关上房间,打开手提箱。先换上白色的圣袍,再自箱中取出布道时
所需之物品,接着快步进入礼拜堂,进行准备工作。
她瞄一眼手表,知道将近两点了。她放了张折倚在礼拜堂的入口处,那儿另有一位
警卫站岗,她再把演讲稿和其他的资料放在椅子上。服刑人可于布道会后取去阅读。
她将所需物品放在垫高的讲台前的长方桌上。接着她向唱诗班及钢琴师自我介绍,
请他们担任会前及会后的唱诗工作。
唱诗班饶有兴味地答应她。除了会客时间外,服刑人鲜有机会看到女人,尤其是女
牧师。
两点整,大约20多位不同年纪的服刑人鱼贯进入礼拜堂,并自行入座。何路克并不
在其中。
烟翠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向唱诗班点头示意其开始唱诗。不久后她就开始讲道,
并轻松地进入状态。祷告并领完圣餐后,她注意到警卫放了一些迟到的服刑人进场,他
就坐在后排听讲。
她的演讲还不到一半,正向服刑人阐释如何在狱中表现善行时,却看见了被她送进
监狱的那个男人。没有别的服刑人有像他这般突出的五官及闪亮的褐发……
有一阵子她语音凝滞,费尽心力以保持镇定。她刻意盯着前排听众以专心演说,最
后以下列话语结束这场布道会:"请记住,等各位重返社会后,请发扬你们的爱心,帮
助比你们更不幸的人。这世上到处都有需要帮助的人,请根据自己能力,向他们伸出援
手。有关社区服务的资料,我放在后面的折椅上,你们离开时可以自己拿。"
祝祷完毕,唱诗班齐唱圣诗,服刑人陆续离去,何路克也跟着走了。显然他没发现
有何异常状况,此时烟翠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几位服刑人前来跟她握手,感谢她提供的讯息。一个20多岁的男人,满眼泪水,跟
在别人身后,等其他人都走了,他才要求与她私下晤谈,也得到了警卫的允许。
她请他进入密谈室,他立刻痛哭流涕。他恳求烟翠与他母亲联络,代为传达他改过
向善的决心及祈求原谅的心愿。因为他写回家的信全原封不动地被退回了。
烟翠深深同情年轻人的处境,她写下他母亲的地址,承诺将代为写信表达他的心境。
她脱下圣袍,急着赶回阿布夸克市。今天的事情本就不少,加上精神紧张更令人吃不消
──尤其是撞见了何路克,更使她心绪紊乱。
她转回礼拜堂收拾东西时,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愣在门口,几乎不敢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