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牢里时,心烦时就想想飞行的快乐时光,以自我抚慰。"他说。
"你那时一定很难熬。"她极为惊讶两人的默契,竟如此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专心
俯瞰都市景观。
"我问你,"他柔声地说,她则眼神严肃地望向他。"为什么只有你能看得出我的
案子有作假的嫌疑?"
他的问题问得突兀,但她确信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有理由的。她很想摘掉他的太阳眼
镜,窥探他的眼神,因为唯有在不设防的状况下,才能知悉对方秘密。
"当然还有其他人也怀疑这件案子太离奇了!"
"你是指我的律师,"他苦涩地说,"但我说的是陪审员部份。"
她深吸一口气:"在法庭上,如果找不到证明你无罪的证据,就只好判你有罪,而
你不得不承认,不于你的证据实在太多了。"
"因为小翠牧师心肠好,所以才愿意无条件相信我的清白,对吧?"他语气温和地
问。
"我自然希望你的律师能找出证据以击败检察官,整个陪审团也希望这样,可是就
是没办法帮你。这也勾起了我自己的伤痛往事,所以才怀疑你可能是冤枉的。"
"什么伤痛往事?你对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我对梅烟翠这女人却还一无所知!"
她对仪表板视而不见:"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没什么啦!"
"换句话说,你还不想告诉我咯?那么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住在阿布夸克市?"
"不是。"
两人沉默不语,加上引擎运转的单调噪音,气氛沉闷难耐。烟翠如坐针毡,望着窗
外。
"是不是因为我有前科,你才不愿把私事告诉我?"路克终于说话。
"当然不是啦!"
"我相信你不会排斥我。所以如果刚才你说的是实话,我推测你心里一定还有未痊
愈的伤口。这种情形我见多了。"他喃喃道。
烟翠对他的直言无讳倒不以为意,而且确信他也有过不堪回首的惨痛经验。她几乎
是心甘情愿向他表白。"我在这儿住了两年,在此之前,是在加州度过的。"
"你家人还住在加州吗?"
"我不清楚。"见路克满脸不解的表情,她立刻解释:"我只知道我出生时,父亲
住在加州奥克兰,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一个熟知详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母亲十
几岁就怀了我,被她父亲发现后便被逐出家门。她的男朋友跑了,她只好靠州政府的救
济度过怀孕期。生下我后,她因为承担不了重任,又没有经济支援,就把我抛弃了。"
他转头看他:"那你的养父母呢?"
"我没有养父母,而是轮流被人家收容。"
"那种日子绝对不好过!"
"其实大部份收容家庭的男女主人都对我很好。直至我十六岁,收容家庭的男主人
失业了,他自己经济都很拮据,只好把我送给别人收留。"
"继续说。"她稍有停顿他就催促。
"后来的这家人对我不错,只是这家主人已离婚的儿子,经常趁主人不在家时上门。
"路克低声咒骂,她不太听得懂。"他第一次想碰我时,把我吓死了,然后我便尽量躲
着他。可是他还不死心,老是趁我一个人在家时来找我,所以我就离家出走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察觉出他正压抑着怒气。
"警察找到我,工作人员展开调查工作。事情就变得很恐怖,因为那儿子说谎,他
父亲竟相信他的鬼话而袒护他,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是名声良好的收容家庭。"
"后续发展我都想得出来!"路克愤恨地说。
"我被控设圈套勾引他们的儿子,简直是颠倒黑白。我从中学开始功课就名列前茅,
每学期都上荣誉榜。下课后我不是念书就是做家务,哪有时间去勾引他们的儿子?"
"我后来才了解他们是故意袒护自己的儿子,他八成以前就有过这种纪录。可惜当
时我只有十六岁,哪懂得这些事?那真是一场梦魇,我被贴上说谎者的标签。虽然那位
女社工解除了我和他们的收容关系,但是我觉得她还是不相信我。"
"感谢上帝,她还算有头脑,会救你脱离险境。"
"能脱离苦海,我当然也很庆幸,却同时觉得好孤独、好无助,没有一个人肯相信
我、支持我,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唉!"她停下来喘口气,再转头看路克。
"审判时,控方一直提出不利于你的证据,打击你,令我回想起自身的遭遇。当时
我的行为一概被人们曲解,就同你的情形一般。我怀疑是你的合伙人设计陷害你,就跟
我被陷害的情形一模一样。大概就是基于这些原因,我才怀疑你是被冤枉的。问题就在
于我提不出有力反证,陪审团没去……"
"烟翠──"他打断她的话,噪音低沉。
可是她不吐不快:"那几个礼拜中,我经常想到你,甚至祷告时也帮你代祷。在监
狱遇到你,我能体谅你为何看到我会那么生气。你一定认为我竟然虚伪到一边谴责你、
一边又向你说教。我要你明白,不论你有没有罪,我都不愿见你再受苦;我不愿你遭受
我曾受过的孤独、寂寞。"
说完后,两人都保持沉默,他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她惊奇地见他将她的手掌拉到嘴
边,然后在她掌心热烈一吻。指间传来的热感渐渐充塞她全身细胞,她不自觉惊呼,抽
回手。
"我终于听到实话了,"他说时难掩激动情绪。"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你现在觉
得我怎么样?你认为我有没有罪?"
她润湿嘴唇,在座位上不停地扭动:"只有你和上帝才知道!"
又是一阵短暂无言。"如果我告诉你,我真犯了罪,你对我的态度就会不一样吗?"
他的弦外之音触及她的另一处伤痛。他是在暗示她的直觉误判了吗?她掉过头去。
"我在问你呀!"他追问时的急切态度是她前所未见的。
"阿路,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法庭上,况且你已经服完刑期。我不是审判的人,也不
是想审判你。我的任务结束了。"
他摇头:"你明知道我谈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是私事──我们之间的私事。只关于
你和我,没有别人。"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藉此拖延时间,以思索他话中含意。他是否暗示想
与她建立某种关系?果真如此的话,那会是何种关系?又能维持多久?烟翠深知自己一
旦对他投注真情,就会要求天长地久地斯守在一起。
路克急促地吸气:"今天晚上前,你得想出答案回答我。"
她的心狂跳:"晚上我要跟别人聚餐。"她看表。"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啦?我们出
来太久,其他人会等得不耐烦的。"
"你早说我就送你回去了嘛!"他冷冷地指出,听起来倒像在责怪地拖延时间。她
正要反驳,话已到嘴边却无法出口,因为他开始与塔台联络。"坐稳了!"他在开始下
降前先警告她。
她抓紧座椅,飞机着陆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紧张而尖叫。安全着陆后,她才发觉
四周有异。她惊煌地别过脸去看路克。"不是这个机场啊!"
"噢!弄错了,这下麻烦大了。"
"阿路,别跟我装蒜。这是哪里呀?"
直到飞机停妥在一座陌生的机棚和轻型飞机前时,路克才转向她。隔着太阳眼镜,
她看不见他眼睛。他说:"圣塔非。"
"什么?"
他摘下耳机,解开安全带,接着又伸过手来替她解开安全带,她紧张得胃痉挛。两
人的脸相距甚近,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刮胡水味道。
"你最近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她觉得羞人欲死,不敢看他。"我从没来过。以前曾想过要来,刚好都有事耽搁了。"
"我就作东请你玩一趟吧!只要别嫌弃现在是冬天。"他在她微张的唇上偷吻一下。
"阿路!"她觉得晕眩而叫喊。"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孩子和保禄怎么办?大家都
在等我们呢!"
他摇头:"保禄早就安排家长到机场把孩子接回家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那我稍晚的晚餐聚会呢?"
"别担心!"他笑容中散发的魅力如薄雾扑向她。"你不用怕没地方吃晚饭,我知
道有一家小馆子很棒。"
她气得不理他。这大概是她遇到过的最刺激的事情,偏偏自己穿的是连帽外套、牛
仔裤和旧衬衫,头发向后扎成辫子。
这身装束怎能出现在他这种富有而又讲究品味的男人流连的场合中?他服装简便,
一件深棕色的短皮夹克、牛仔裤和酒红色棉衫,仍能衬托出他身形细瘦、结实。说得更
真切些,他看来正像普天下女性梦中情人的化身──当然也吸引了她!
烟翠深吸一口气。"我是说真的,阿路。今天晚上新墨西哥州的教会联席会举行半
年一度的餐叙,保禄和我要出席。"
"保禄会帮你请假。我跟他说我想带你出来玩,他也同意你该休假一天。他说你工
作太卖力,老是不知道要休息。"
"你绑架我!"
"要不然你怎么可能跟我出来?"
"你知道我不会跟你出来,"她气愤地说,"因为礼拜六最忙了。"看来她是在白
费唇舌,因为他早已转过身,径自下了飞机。
她在舱门边站定,他仰面对她喊道:"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先轨后奏,这招用来对付
难缠的女人也同样有效。"他张开双臂:"跳进我怀里吧,烟翠。"
她是想,而且非常想这么做。就因如此她才害怕。她说出违心之论:"我宁愿规规
矩矩地走下去。"自他偷吻她后,她就不敢接近他,更何况是产生亲密的肢体接触。
"我又饿又渴,想必你也是!"他说,"楼上就有间小餐厅,先去随便吃点东西,
然后再叫部计程车进城去。"他一下飞机,路克就搂着她的腰,直到分手前都不曾放开。
有路克相伴,烟翠觉得欢欣迷醉,他们流连在仍保留西班牙及印第安综合建筑风格
的城市中,穿梭于商店与艺廊之间。路克告诉她,他自小对考古学有兴趣,他祖父也支
持他往这方面发展,以致路克知悉印第安人于史前时代即在圣塔非活动。
路克带她畅游民艺博物馆,她沉醉其中,最后他不得不提出离开的要求,否则将没
有足够时间在返回阿布夸克市前吃顿晚餐。
纯正的墨西哥菜令人耳目一新,不同于她以往食用的德州墨西哥式快餐,而是菜色
五花八门、烹任手法讲究。老实说,有如此俊帅、迷人的男伴在座,就算不屑她都能吃
得津津有味!
烟翠全心沉醉在与路克调情、斗嘴及眉目传情的甜蜜情境中,他的眼神向她诉说:
他焦急地等待与她独处、不受旁人干扰的时候到来。两人终于寻到餐厅的僻静角落,有
烛光及墨西哥式乐队相伴。她觉得工作上的忧虑尽消,非常轻松愉快。她很想彻底地认
识他,便敦促他谈谈他自己的家庭状况。
"没什么好说的,"他冷淡地说,"而且乏善可陈。小时候,我父母和哥哥就因车
祸去世了,我祖父与我相依为命。他自己有飞行执照,也鼓励我培养飞行的兴趣,甚至
在我还未满二十岁前,就为我买了架飞机。你也看得出来,我备受疼爱。他最后还把我
送到东岸去读书,学习如何赚钱。他过世后,留下大笔城里的房地产给我,因此我才能
年纪轻轻就开设证券交易所,当时大部份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才刚在社会上立足,准备
往上爬呢!"
乏善可陈?烟翠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他,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但此刻适宜享受浪
漫气氛,不适宜探究事实,况且路克很可能就是她今生最愿与之交心、爱慕的人了。她
真希望今晚永远不要过完。她决定尽享今宵,再将这段甜蜜回忆永远珍藏在内心深处。
该是回机场的时候了,她痛恨离别。她头一回体会灰姑娘于午夜十二点钟响,被迫
赶在魔法消失前离开王子,回到冷酷的现实环境时,她的心情是如何地凄凉、难舍。
回程的飞机上,路克极少说话。她推测他全神贯注于夜间飞行,而烟翠自己则沉醉
在他的魅力中,竟不想多说什么;她只想细细品味魔法消失前的珍贵时光。
愈接近阿布夸克市,路克就离她愈遥远。他不时面带笑容转头看她,令她猜不透他
的心思。飞机降落,两人爬下机舱,她已完全重回现实,恢复正常。
她拉上外套拉链,语气僵硬地说:"谢谢你这一整天的招待,我这辈子从没玩得这
么开心过。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我的车就停在那儿,你不用再送我过去了。"
"我一定要!"他强硬地回答,用力抓住她上臂。
她的脉搏速度加快,路克一路护送她走过机场。她自口袋中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
他却挡在车门前,不让她上车。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你考虑得够久,该给我答覆了。我还在等呢!"
她并未装作不懂他的意思,只说:"我明天早上还有得忙。能不能下星期练完球,
再谈这个问题?"
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好了,不需要谈太多。"
她原本想告诉他,从今晚开始,她再也不愿离开他,就算他曾坐过二十年的牢,她
也不在乎,愿意与他终身斯守。但顾虑到路克是个世故的男人,她感觉到他只是暂时地
玩弄她,等到时机成熟,他可能就会绝情地抛下她,回到自己的世界。
"你的沉默诉尽了千言万语,"他刻薄地反讽她。"可见牧师的言行不一。"
"才不是这样!"她大喊,因被他误解而恐慌。"如果我嫌弃你是个坐过牢的人,
上礼拜六我就会要求保禄把你赶走。"
他捧起她下颚,仔细审视她眼眸。"那你为何犹豫不决呢?"
她强自克制住别去吻他捧着她面庞的手。"我的生活圈在教区。"她勉力回答。
"我想教区应该欢迎外地人加入。"
"说得好!而且爱留多久就留多久,直到你想搬走。"她平静地加上最后一句。他
手指紧捏她下颚。"你想我会到别的地方去吗?"
"我不知道。你会吗?"她探索他的眼神。"你必须为往后的人生作出重大决定,
看除了证券商以外,你目前能从事何种正当职业。所以你八成会另觅工作地点。"这才
是她最担忧的事情:总有一天他会离她而去。
"我现在的确是处在过渡时期。"
烟翠全身打起寒颤,因为路克说出她不想、也不愿听到的话。还能怎么样呢?他们
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点。除此之外,她是个终身职业牧师。但他却毫无宗教信仰。除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