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啊,妳的手。」
珍珠楞楞地举起手,不明就里地翻来覆去看着。
老者不耐烦地叹口气,捉住她的手定住。「这样看,看妳的中指。」
珍珠望着自己的手指,凝神静气瞪大了眼睛望着。果然,隐隐约约地,她的中指上透着点红色,极浅极浅的一条红色光线,那线弯弯曲曲地往前延伸——
珍珠傻傻地跟着那条隐约的线往前飘移,那线指引着她来到一个光点之前,他们之间用着一条红线隐约连系住。
珍珠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那光点。
那光,是红色的,并不特别明显。这里有无数个光点,每个光点都差不多,除了颜色稍有差异,他们全都一样,也全都静静地停在半空中。
「嘿嘿,果然活着的时候是蠢人,死了还是一个蠢鬼。一个要在枉死城住上五百年,一个得在无识界关上五百年,你们的红线却没有断,蠢啊蠢啊……天地间至极愚蠢无非如此。」
老者依然怪笑,他手一招,那光点便直直朝他们平飞过来。
这便是她的王爷?珍珠楞视着那光点,那光点里面有着她的王爷?!
「原灵。」钟重沙哑开口。
是王爷的原灵……但这不是她的王爷,那只是一个光点,红色的,没有表情、不会闪烁、无法对她笑,无法拥抱她,那只是一抹光。
而几百年内,他都是这模样。
钟重带她来的意思,她有些明白了。
望着那光点,她很难把光点跟王爷联想在一起。但这确确实实是她的王,是她的良人,只不过现在的他并不存在,他连鬼也不是。
「你不该带人来。」老者把玩着手上的红色光点,对着钟重阴恻恻一笑,「也许你还想回来陪陪老夫?」
钟重的斗蓬蓦地翻起,他不怒不笑,对老人完全置之不理,他只是站在她面前,静静的。
原来钟重也待过这里。
珍珠黯然了。她回头,眼前是钟重暗灰色的斗蓬。「我想走了……」
钟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老者还在笑着说着什么话,但珍珠全都听不见了。她望着钟重的斗蓬,脑海里闪烁着那静止的红光,没有泪水的她连哭的能力也没有。
回忆,有什么用呢?
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没用的人,死了之后又成了一个没用的鬼,除了回忆,她什么也不会,这样的她……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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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住她!快拦住她!」
几名鬼差怒吼着追逐,但他们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前方的红鬼,所以也只能气急败坏地不断嘶吼着。
前方就是奈河桥了,若是让红鬼兔脱过了奈河桥,这事儿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跟在钟重身边的珍珠不由得心焦起来,但钟重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不疾不徐地跟在红鬼身后,看起来并不打算阻止她似的。
「你怎么不拦住她?」珍珠忍不住问。
钟重微微低下头,他的面目依然隐藏在斗蓬中无法看见,但珍珠却看到了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只不过那笑并不是温暖的。
钟重并不是对着她笑,钟重的笑是对着红鬼——那是一抹带着寒意的笑。
「红鬼!妳还不回头?!」珍珠大叫,隐约有丝不祥预感。
「没用的……」钟重低语。
「你不想抓她?」珍珠疑惑,她想加快速度追上红鬼,前方必然有可怕的命运等着她。但她追不上,自从跟在钟重身边之后,她好像完全受到他的控制,去哪里、如何去都由不得她作主。
「你为何不想抓她?」珍珠大喊。
「没喝孟婆汤是过不了奈河桥的,这是冥律,她还没到桥头就会撞上缚魂网。」钟重沙哑说道。
「撞上缚魂网会如何?」
「不如何,轻则原灵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这还叫「不如何」?珍珠大惊!正想开口拦住红鬼,没想到却有人比她还快一步。
「干嘛不抓住她?!」
蓦然,转生使的大红色袍子出现在红鬼面前,他手上的朱砂笔作势往红鬼身上点去。红鬼大惊失色,连忙转个方向窜出。
「不好!」钟重身影刷地消失,试图挡住红鬼,但却迟了一步。
他的气定神闲消失,珍珠仿佛可以看到他蹙眉的神情;他们的速度加快了,直往红鬼的方向急驰而去。
「快拦住她!」转生使大叫。他本来就不是捉拿鬼魂的料子,莫说追不上狩魂使,连红鬼的身影也早已远得看不见;不过他虽然没追上来,但声音却还是传过来了。「快啊!那是魔界!给她入了阿修罗界就不好了!」
阿修罗界?
「阿修罗界就是魔界。前方就是冥界与魔界交界之处,她若是入了魔道,便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那苍木……为红鬼舍去千年道行的苍木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珍珠心神大乱,她毫不自觉自己已经脱离了钟重,飞身窜到红鬼面前,速度之快连钟重也没想到。
「红鬼——」
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狂怒地扑向了她,珍珠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黑影一闪——
她的手臂感到一阵剧痛!真是奇怪,明明已经没有了躯体,怎还会感到一阵阵疼痛?某种奇异的感觉袭击了她,她身上似乎正缓缓流逝着什么,在人间那称为「血」,那在阴间呢?在鬼的世界里也有血吗?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神智有些迷蒙不清,虽然她已经当了很久很久的鬼了,但对冥界的认识却还是少得可怜。
红鬼的双手掐住了她的颈项,就如同钟重在无识界时所做的一样。
她冷酷无情地甩着珍珠的身子,一股恶寒从她那双尖锐的爪上传递过来。那疼痛令珍珠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渐渐模糊。
红鬼挟持着珍珠,她血红的双眼里净是猛烈的恨意。
她听到嘶嘶的奇异声音从红鬼口中发出,那种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就算是鬼听到这种声音也要害怕。
那不是鬼魂发出的声音……那是魔音!红鬼正步入魔界而不自知。她太靠近魔界了,再加上她本性原本就残酷冷血,入魔道对她而言显得理所当然。
「快放了珍珠,就算打散妳的魂魄也比让妳步入魔界好得多。」钟重的暗灰色斗蓬出现在红鬼面前,就在红鬼转头的瞬间,他们四周又多了好几名狩魂使,显然红鬼脱逃的事已经惊动了冥界。
「不公平……」红鬼嘶哑地咆哮着,「不公平!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为何如此待我?!」
「快放开珍珠!」转生使也赶到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万一红鬼连珍珠也一起拖入了阿修罗界,那那那、那还得了!
「让我走我就放过她!」
「休想。」钟重的斗蓬压得低低的,他阴森的眸子自斗蓬底下透出两泓寒光。「跟我回去或者魂飞魄散。」
红鬼退了退,她身后不远处有着无尽的黑暗,那像是一个山洞,黑色漩涡就从山洞深处往外延伸,漩涡缓慢地流转着,透着某种奇异诡谲的气息;那漩涡像是在向他们呼唤着,呼唤着他们往深处去。
几名狩魂使悄悄包围住了红鬼,他们不约而同举起手,阵阵冷光在他们的手掌中闪动,那光要是打出去,红鬼的一缕幽魂就要葬送当场;当然,她所挟持的珍珠也无法幸免。
「别冲动!」转生使冲到红鬼面前。「我不是狩魂使,我不会抓鬼,本官只是转生使!」
珍珠的气息愈来愈弱了,她的原灵受损,就好像流血一样,迟早会血流过多致死。转生使急得六神无主,快想快想!快想想办法救珍珠!这些狩魂使可不会管珍珠的死活,他们的职责就是抓住红鬼或者消灭红鬼。
红鬼——是了,不正是当年珍珠转世为一棵树时所遇到的红鬼?附身在苍木身上的红鬼?怎么这么巧!
「还记得苍木吧?红鬼!苍木啊!」转生使手上的生死簿激烈翻动着。问题是,他的生死簿所记的都是人间的事情,冥界与草木界的事情可不归他所管,但此时此刻他可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得镇定心神,煞有其事地说道:
「他等着你呢,他正在等着妳一同转世投胎,妳若是入了魔道,你们将无相见之日!」
「苍木……正等着妳。」珍珠虚弱地微笑,望着红鬼那张凄厉扭曲的脸。「菩萨答应了,你们下一世可以在一起。」
下一世?她如此怨恨这一切,还能等到下一世么?她还要再受人世苦痛?人的世界啊……比什么都恐怖,但是苍木……苍木……
红鬼迟疑了,握住珍珠颈项的手略略松了松,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间,钟重的暗灰影刷地消失,从她手中夺回了珍珠。
「毁了她。」钟重冷然下令。
「不!」珍珠大吼,不知道哪来的能力,竟从钟重身边狂跃而起,挡在红鬼面前。
这变化连红鬼都愣住了,她怔怔地望着珍珠的背影,而她那双染满了血腥的手停在半空中。
「苍木在等妳!红鬼,苍木在等妳!如果是为了苍木,再受多少苦也是值得的!」
那一瞬间,红鬼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了下来,她扭曲的脸孔柔和了,愤恨不平的眸子转为黯然。
「妳欠他的!」
这是最后一击!打散了红鬼所有想逃走的念头。
她无言地垂下了头,任由其他的狩魂使带走她。
珍珠望着红鬼消失的身影,他们消失的同时,她也失去了所有力量。
她不要再跟钟重在一起了,他好恐怖……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能这么恨恨地想着。
第五章
「虽然鬼魂没有躯体,但『灵体』却依然会受伤;倘若灵气全部散去,灵体也就不复存在。」转生使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大红色袍子在她面前晃过来晃过去。「这次真是好险啊!若不是红鬼及时回头,不管她是入了魔界还是被打得魂飞魄散都满惨的。」
钟重封住了她受伤之处,那种不断流泄的感觉总算止住了。
「这决算妳命大,红鬼在最后关头放了妳。灵气一旦散尽,要重新吸收天地日月精华,多少年才能再回复是谁也不知道的。」
珍珠似懂非懂地听着,望着转生使那松了一口气的慎重表情。「有那么严重?」
「妳没听过吗?打散了三魂七魄就永不得超生了,这也是本官极力反对妳去无识界的原因啊。有些魂魄睡得太久,睡到原灵散尽也不自知。」
珍珠望着钟重,他就在她眼前,他的手停在她的颈项之处;刚刚他没打算抓红鬼,他打算让她一头撞上缚魂网,死活不论,所以他并不出手抓她,只是不断的驱赶着她往陷阱前去。
这种念头让她深深地厌恶起来,于是她推开钟重的手。
这虫子……真的毫无感情。
「红鬼虽然犯了错,但你不觉得她跟苍木之间的感情很感人吗?你怎么舍得就这么打散她,让他们永远分离?」
「……」
「就算鬼也有感情!」
「感情,是活人才有的,死人没有感情,也不需要感情。」
「谁说的?我不就有感情?跟活着的时候一样,我惦记着、思念着,丝毫没有减少。」
「妳连当鬼都这么不自由。」
「不自由?」珍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惦记着感情就是不自由么?」
「几百年把一个人背在心上,不嫌重吗?」
「才不会!」
「妳俗念太深,自讨苦吃。」
「你才是连半点人性都没有的可怜虫!」
转生使叹口气,「这种事有什么好吵的啊?你们还得相处几百年呢。」
「我不想与他相处几百年!」珍珠咬牙别开脸,「这虫子太可怕!」
「妳不想也不成,这是菩萨的意思。」
「我宁愿去无识界!」珍珠下定了决心,「转生使,你带我去找菩萨吧。」
转生使连忙摇摇头。「妳说去就去啊?菩萨界哪是那么容易去的,没有菩萨召唤,我们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可能去。」
「你帮我禀告菩萨——喂!你做什么……唉啊!」
趁着他们说话之时,钟重不知说了什么咒语,他的手往珍珠的额上轻轻一点,珍珠吓了一跳,想跳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觉得额间一阵刺痛。
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某种灵犀穿过了她的灵魂。
「你——」
「护灵印!」转生使错愕地轻嚷:「他给了妳护灵印!」
「那是什么东西?」珍珠捣住额间,那感觉好怪异!为何她可以感受到某种奇异的情绪?那并非来自她本身,而像是……像是来自旁人?
「护灵印不是什么『东西』,钟重把他的能力给了妳。」转生使轻轻地说着,同时摇了摇头,很是不可思议的模样。「妳等于拥有了他的能力。」
「我不要他的能力!」珍珠大叫。
钟重起身,斗蓬静静矗立半晌才缓缓消失。
「我不要你的能力!你收回去!收回去!」
「这哪能说收就收?」转生使耙耙头皮,「本官就算想给也给不了,那不是普通鬼差能做到的,要修到像金虫虫这样,得听菩萨讲多少年的经啊。」
「你到底有什么用?!」珍珠气得跳脚,「让你转世你转不好、让你带我去见菩萨你又做不到!我不要这能力,你又不能帮我!你……」
「真是废物?」
珍珠一楞,自己几时变得这么刻薄?
转生使笑了笑,笑得有些无奈。「本官是有点无能。」
「我不是这意思……」珍珠叹口气,满脸的歉意,「我只是……」
「现在是『我』了。」他突然笑道。
「什么?」
「妳啊,会用『我』,不是妾身、本妃,而是『我』。」
珍珠愣住。
转生使微笑地望着她,「也许菩萨的道理终究是对的,跟金虫虫在一起对妳有好处。」
好处?她实在瞧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好处,她只觉得无法忍受。
「可是我讨厌他……」珍珠喃喃自语地说着。
她跟钟重好像从来就没有「对盘」过,打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注定了之后一连串不愉快的历程。
当钟重带她去无识界的时候,她心里是有点感激他的;钟重的用意她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钟重对她并无恶意,甚至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的关心,但刚刚他却又令她将那一丝仁慈的想法赶走了。
钟重终究只是一只虫,冷血无情的一只虫。
「你也用不着喜欢他,只不过你们要一起相处几百年,一直讨厌着也不是办法吧?」
珍珠不说话了,她不住地抚着自己额上的「标记」,心底的厌恶感更重了。
转生使望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珍珠到底是讨厌钟重?还是讨厌冥界?说不定她两种都讨厌。如果换了自己是她的处境,大概也会跟她一样想法吧?但这就叫做「命运」,那是一种连神仙、鬼魂都无法逃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