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明显地衰老了许多,干瘦的眼睑,早已不复往日丰采。
咏彤讷讷地唤了一声“爸爸”,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那个美艳的阿姨呢?怎么没瞧见她?
“彤彤,你,都痊愈了吧?”她爸爸干裂的唇,艰难地张合。
咏彤不自在地咧咧嘴,想不出该如何回答眼前这位疏离得像个陌生人的父亲。
她发病这八年多来,她爸爸几乎不曾闻问,他的全副心思统统花在那个女人身上。而今看他病恹恹的躺在床上,除了寄予无限同情之外,咏彤已没有心痛的感觉。
“妈,你陪陪爸,我出去走走。”没留意她妈妈回答什么,她已走出病房。
午后三点多,看诊的病患逐渐散去,长而笔直的甬道鼓幡着苍白的颜色,紧紧扣住咏彤依然未愈的旧创。她长长地叹了声,按照华怀恩的指示,努力把心情放轻松……然而,就在抬头举目的当口,她的心湖陷入更加混乱的躁动。
甬道的彼端转出两个人影,一个坐在轮椅上,是名憔悴瘦弱的女子,虽然是炎热的九月天,却仍用一张毯子裹住下半身;轮椅后面则站着一名高壮的男子,不时低声含笑地询问她些什么,推着轮椅缓缓迎向咏彤。
是他的妻还是……咏彤错愕地愣在当场,却又即刻恢复理智。
“嗨,好久不见了。”她尽量让语调保持平和,以一种睽违久远但无“深交”的朋友姿态向他寒喧。
黑崎云表现得比她更加可圈可点。“彤彤?你回来啦?欣欣,你还记得吗?她就是崎云的朋友叫叶咏彤。”
那个被他称为欣欣的女子面无表情,只睁着空洞的大眼呆望她。
“她应该不认识我。”人家有什么理由认得她呢?
“不,她认得,我经常跟她提起你。”黑崎云难掩沧桑的眼,若有所思地飘近
岁月在他冷郁的脸上,并没有刻镂多少痕迹,唯鬓间一绺灰发,泄密似地彰显着。
“噢?”一股酸液悄然流经咏彤的咽喉。他没事跟自已的妻子提她干什么?
狭路相逢备觉伤感,咏彤怀中突然兜满了流浪的心情,情颜从此山水两隔永不相见;过去的爱彷佛早已失去颜色,徒留斑驳阴影,不堪回首。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黑崎云处心积虑安排的一次偶遇。
当咏彤澄澈的秋瞳中,大量填人汹涌的忧郁与惊诧时,他暗暗窃喜,目的已达成一半。
“快六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黑崎云的眼睛始终盯住她。在这样的地方遇见她,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不了,谢谢你的邀请,我另外约了人。”咏彤自认没有“作戏”的能耐,也没必要和他穷耗时间。“先走了。”蓄意地不肯道再见,是因为她根本不希望与他再有任何纠葛。
虽然她很想知道他都跟老婆说她什么?好的?坏的?或者一…-她甚至冲动得想问:
那个叫欣欣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吧?然而,就算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呢?
咏彤急着在泪水滑落脸颊之前逃离他的视线。她快步跑向停车场,牵出她的单车,仓皇离开医院。
冷风梳栉她的长发,如同她混乱的思绪,茫茫然中,她曾一度忘了身在何方?
由于车速太快,低垂的夜幕,视线变得相当差。咏彤急转蜇入小公园时,猛地撞上一部银灰色的高级豪华轿车。
多亏对方煞车得快,只轻轻擦过她的前轮,才没酿成惨祸。
“喂,你车子怎么骑的?”车内探出一名冶艳的女子,大声斥责她。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咏彤跌伤了膝盖,蹒跚扶起车子,小腿上淌了丝丝红色鲜血。
“你瞎了眼啦?”那女子得理不饶人,吐出来的话又凶又利。
“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驾驶座车门慢条斯理走出一名男子。
“你干什么?”
“大车撞小车总该付点医药费,这是人之常情。”男人礼貌地递给咏彤两千块。“秀,这是——”
他平静如波的眼,瞬间停格,嘴唇张成一种呼之不出的形状。
“把你的钱收回去,是我不对。”今天在黄历上是否属于诸事不宜的大凶日,让她尽遇上一些牛鬼蛇神。
咏彤不理会黑崎云犹惊疑不定的神色,兀自一跛一跛地跨上还堪使用的脚踏车,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喂!你撞邪啦?时间来不及了,还不快上车。像那种女人根本不必理她,你越客气她就越吃定你,刚才要不是我先声夺人,说不定她就干脆躺在地上装死,不狠狠敲你一笔绝不会善罢甘休。”女人摘下大阳眼镜,亮出精心描绘的脸庞。咖啡的眼影、腮红、唇膏,整组雅顿的。这年头,所有品味都必须靠金钱堆积。
她志得意满地瞥向黑崎云,却发现他呆若木鸡不知在想什么,当场气得大发脾气。
第五章
原以为只是丁点皮肉之伤,应该没啥要紧,哪知道居然伤及膝盖骨,害她足足有一个礼拜没办法随意走动。
躺在床上养病的日子真是难熬,成天吃饱睡,睡饱吃。咏彤担心长此下去她很快就会变成大胖子。
“彤彤。”
天!她妈妈不晓得又熬了什么东西,好来折腾她的肠胃。
“我好困,想睡觉。”为免被撑成小胖妞,她忙躲进被窝里,暂时充当鸵鸟。
“装蒜。”知女莫若母。以前她妈妈也许久不大搞得清状况,现在则不一样了。想蒙我?门儿都没有!
房门被轻巧开启,复无声关上。
嗯,她妈妈终于变得比较有气质了,知道粗鲁的举动和大声喳呼实在大没形象,也不够水准。
“妈,你就饶了我,我真的吃不下了。你这种乱没节制的喂法,不担心几个月后回美国,华怀恩会吓得不敢要我?”他可是你口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乘龙快婿喔!
“你真那么在乎他?”
床畔响起男人的嗓音。
咏彤凛然掀开被子。“你怎么来的,妈!”
“没错,是叶妈妈让我进来的。”黑崎云舍书桌前的椅子不坐,却一屁股挤向咏彤的单人床。
“出去,我不欢迎你。”她挣扎着坐起来,试图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坐好,听我把话说完。”黑崎云伸出右手擒住她的肩膀。
咏彤一震,立时向后挪开。
他的嘴角抽紧了。“你仍是不肯原谅我?”
“现在说这个问题,不觉得大可笑了?”她冷然站了起来,膝盖登时剧痛,害她不得不乖乖坐哩原位。
黑崎云蹙了蹙眉,没有作答。
“听说你订婚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一”咏彤本想顶他一句“关你什么事?”但继之一想,忽然换了另一种口吻。“英俊、多金。我妈妈说他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选。”
“你呢?你觉得他如何?”他的声音虽低沉,但听得出来隐隐含着怒焰。
“很好啊!他……他至少是真心爱着我的。”说话之际,两人的目光蓦然迎上,各自引起一阵惊心。
他的眼瞳阴幽而严肃。咏彤无法揣度那两汪深潭中盛载着什么?但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种激烈而痛苦的感情在震荡不已。
“我明白了,只要英俊多金,并且真心爱着你的男人,就能够把你娶回家。你从不在乎要的是什么吗?”他尖锐质问。
有没有一种言词,可以一出口就把对方给骂死的?
咏彤瞪着他,不敢置信他竟然敢这样来反问她。
“我当初就是大固执于坚持只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决不退而求其次,不管那人爱之即来,不爱则去,不管自己被伤得如何地体无完肤,还傻傻的觉得夫复何求?直到我病了、疯了,跟着我妈妈流离异乡,才恍然明白,被人真心爱着的感觉其实也是很甜蜜很幸福的。在哀莫大于心死之后,才柳暗花明的觉悟到年少时候的恋情,只是一张经不起小风小浪摧折的糖衣。”
她的真心剖白含着强烈的指控。她对他的恨就像她的爱一样深。
“果然是我,是我害了你。”他修长的十指痛苦地插入凌乱的短发中。
咏彤闻言,不觉纵声笑了出来,笑出满脸满颊的泪。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提出要求,许下承诺?你怎么可以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这么自私自利?”她气不过,抡起拳头泄恨。
黑崎云反手握住她纤弱的拳头,顺势将她带进怀里。
“我如果真如你所形容的那样自私自利就蟹了,真是那样你早就是我的人,我的妻了。”他把脸面埋入她的黑发中,嗅闻久违的馨香。
是啊!她忘了,这个伟大得一塌胡涂的男人,曾煞费苦心的想撮合她和黑崎佑,还为此默默地为她买了一百多个早餐,还……
“放手,我可不想吃上妨害家庭的官司。”
“妨害谁的家庭?”他不解的问。
“大可耻了你。妈!妈!”跟此等浇薄寡情的男人,没视之为洪水猛兽,已经够不智的了,岂可再与他牵牵扯扯。“妈!”
“叶妈妈到市场买菜去了。”他好心告之。
引狼人室了,她还无情无义的跑到市场去买菜?“难怪你敢肆无忌惮。现在你想怎样?”她乘机滑出他的臂弯。
黑崎云猿臂一伸,如影随形赶到,旋即扣住她的腰,将她“抢”回怀里,满足地拥搂着。
“如蒙上苍垂怜,我只求能这样紧紧拥着你,直到生命终了。”
“抱歉,恕不奉陪。”咏彤穿着短裤修长的腿,胡乱地踢来踢去,可惜没能踢走他,反而令他情欲高涨。
黑崎云翻身压住她,急促地寻找她的唇。
“别——”抢在他之前,咏彤主动献上缠绵的一吻。
良久,良久,她推开他,乞求地:
“就此打住好吗?我承认我曾经发了疯似的倾心狂恋着你,但一切都结束了。让我保留些许美好的回忆,不要把它弄得一团糟,好吗?”
“再给我一次机会。”他要求得理直气壮。
“有意义吗!我不是乐观的人,面对爱情时尤其容易变得心胸狭隘,斤斤计较。回去吧,我们俩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咏彤赖在他怀里,根本没起来的意思。
“你还爱我?”
“那又怎样?”爱有无限可能。年轻的心,总认为要坎坷艰钜,才够轰轰烈烈,现在想想,真是蠢得可以。“我不想成为可憎的第三者,而且,我认为华怀恩比较适合我。”
“既然如此,那你回来做什么?”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违心之论。”黑崎云执起她的手,搭向他的胸口。“听到没有,它正大声的在抗议呢。”
黑崎云板起脸孔警告她:
他走了。
突如其来,又骤然离去。像飘荡的云。
咏彤呆愣在床上,不了解他凭什么嚣张若此?
黑崎佑的婚礼订在双十国庆。
咏彤特地准备了一个大红包放进皮包里,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自己。
她似乎蓄意地,要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让黑氏兄弟见识她秀美绝伦的丰姿。
其实不必任何脂粉来画蛇添足,她就已经够出色了。灵秀出尘的韵致,令她在顾盼之间自然流露出风情无限。
奇怪,她以前怎么没注意,她挺美的?被黑崎云抛弃后,她甚至认定她是永远翻不了身,变不成天鹅的丑小鸭。原来是那厮瞎了眼!
愈看愈满意,她索性脱下身上的睡袍,光裸着胴体,往落地长镜前看个分明。
呵!她的各个部位比起九年前,全胀大了好几号,换上来的是丰腴、坚挺、凹凸有致……
高一那年,每晚念完沉重的功课,躺在床上时,她便管不住胡乱驰骋的思绪。幻想她与黑崎云经历初吻,开始笨拙地探索彼此的身体,紧紧的拥抱,和温柔的缱绻。想像他带给她惊心动魄的激情,在繁琐恼人的礼教和校规之下,引领她恣意飞舞在堕落却浪漫的国度里。
她每低声呐喊他的名字时,总觉舌尖充满青橄榄与蜂蜜交混的复杂滋味……
“彤彤,秀琼来接你了。”
她妈妈尖拔的嗓音就像个无情的剪刀手,生生剪断她编织许久,一旦碎了便难以拾缀的美梦。
“来了。”快快穿上一袭蓝底细花洋装,咏彤把满桌的化妆品全数扫进抽屉里,只用一管粉色的口红,淡淡妆点她的朱唇。
她不需要为任何人美丽,在曾经沧海之后,她最该做的是重新找回自己。
才下楼,秀琼一见了她,立刻鸡猫子鬼叫一通。
“要死了,你穿得这么漂亮,叫人家新娘子往哪边摆?”转头,兴致勃勃冲着她妈妈道:
“我已经订婚了。”咏彤亮出无名指上的戒指,要她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她放鞭炮似的,马上将咏彤数落得狗血淋头。“上次打电话给你,你怎么没说?、”
“匆促决定,心想见了面再说不迟。”
“那个心理医生?”林秀琼听她提过几次。
“没错。”
“你真爱他?”
“我……目前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其实她想了何止一百遍,就是无法厘出一个清楚完整的答案。
“危险哪!”林秀琼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待一发动引擎立刻接续她前面的话题。
咏彤扬扬秀眉,企图逼她:
“别乌鸦笑墨鱼。你自己咧?三月结婚,六月孩子就落地,还来对我说教。”话一出口,咏彤即刻心生歉疚,这话说得莽撞了些。
“就是这样,我才特别要劝你凡事三思。”林秀琼抿了抿唇,泪水却像扭开了水龙头一样滚滚直流。
仔细观察她脸上的沧桑,咏彤吃了一惊。昔日甜美丰盈,总像扑了一层薄粉的脸蛋,曾几何时被岁月刻镂得斑斑细纹?秀琼垂塌的下眼睑,粗糙了无光泽的皮肤,在在说明,她,过得不好。
“我年纪不小了,我妈也老了,我爸爸又病成那个样子。”咏彤还拚命为自己的选择辩白,却越辩越心虚。
“二十五岁才正青春呢。等你到台北上了班就知道,满街都是年过三十还高喊单身主义的新女性。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嫁给什么样的人,婚姻都应只有一个理由——爱。如果是你心爱的人,将来无论遇到任何挫折,你都会忍下来,撑下去;否则,你就会怨天尤人,会含恨以终。而且,这样对华怀恩也是不公平的。”
秀琼的话一宇一句,像五寸长的钢钉残酷地插进咏彤的心里头。
“就好比黑崎佑他哥哥,你认得他吧?那个冷冷酷酷,潇洒英俊得教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花心大萝卜。”这女人,结了婚了,还好意思装出那暖昧的“桃花脸”。
“他怎样?”怕让秀琼瞧出蛛丝马迹,咏彤佯装只是随口问问。
“天底下最惨的人就是他。”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先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