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在这块地上种昙花?”
杜昙英又点点头,福总管也高兴得猛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杜姑娘,我作主,这块花园就交给你,你尽管在这里种昙花,你是种昙花的高手,一定能让昙花在衡院生根。我想等少爷康复,看到满园茂盛生长的昙花,不知会有多开心啊!”
得了福总管的应允,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江天衡也是爱昙花的知音人,身染毒患,昏迷不醒的他只认得昙花香,既然如此,她就让他如愿以偿,夜夜皆闻得昙香,加上子夜昙特续的疗效,定能早日康复。
往后几天,江天衡的恢复神速更教众人惊讶,尤其是贴近照顾他的杜昙英,每每不意发现江天衡又有进步,总教她欣喜又雀跃,像个孩子似的开心许久。
多日照顾相处下来,不知不觉,杜昙英对江天彻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似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又像是血缘相同的亲子。这种感觉和她当初在带青青的时候好像,她无法制止自己不去关心他,他的安好与否成了她每日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看着他一点一滴恢复健康,她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其实方大夫说得没错,现在的庄主不但像个奶娃儿,还是个乖巧好带的奶娃儿。不哭、不吵、不闹,又“成长”得快,能得此机缘,照顾到像这么特殊的病人,杜昙英心中其实是有点骄傲又窃喜的。
平凡如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用她最熟悉的子夜昙挽救一条垂危的生命!在她的用心努力下,这条生命正一日日在康复之中,真好!
***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所见俱是间黑一片,脚步如千斤铁般沉重,他用尽全身气力,死命往前走,寻找出口,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出这片迷境。
不知究竟在这里绕了多久,四肢酸麻,气空力尽,心灰意冷,他直觉是天要亡他,领他往黄泉路上走。悲哀、可叹、伤怀,他心头那个未圆的愿,今生真要注定成个遗憾?
意识缓缓抽离,神思渐趋恍格,倏忽间一道清淡的香气传来,由远而近,逐渐清晰,香味钻入他的呼息间,整个心神为之一振!这香味似曾相识……
不可思议地,僵硬如石的四肢有了些微暖热,手指一软,可以动了!他拼命扯动手指头,想去抓住这道熟悉的香味,可却怎么也抓不住!
那香气仿佛有生命似的,溜过他的指尖,透过呼息直达心底,舒暖了他的四肢百骸,勾起他深切浓烈的眷恋……
香味持续不绝,力量汇聚如洪水猛烈,冲破他封锁的记忆之门,猛然醒觉!
是她!是梦中时常相遇的身影!是他苦苦寻觅,心心念念的人!
天可怜见,上苍终于听见他的祈愿,要赐给他赎罪的机会了吗?
瞬间,那道香味远离,体内涌现的力量也跟着消失,四肢恢复僵硬,意识再度沉睡……
别走!别走啊!再次失去意识前,他在心里无声大喊……
***
子时刚过,子夜昙花初绽放,在露降临,花朵洁白清新。小惠片刻的杜昙英让首郁的花香给唤醒,赶忙起身更衣,人了庭院揭下十来朵子夜昙,莲步轻移,一如前两夜,走往衡院去。
缓缓推开门,床榻病着的人呼吸轻浅均匀,杜昙英闻声,唇畔扬起柔笑,放轻脚步一提,往房内走去。轻轻将手上刚采下的子夜昙分署在屋里各处的水瓶里,床榻边的小几上也不忘摆上两朵。
最后两朵子夜昙花插人床榻边水瓶内时,杜昙英习惯性看了江天衡一眼,霎时又是惊喜!不是她眼花,她瞧见了他头微侧,肩头微抖,双臂已能做较大幅度的移动,她想的方法果然奏效了!
垂首,赫然他的额头发际沁着薄汗,杜昙英自腰间取出软手绢,轻轻为他拭去汗水,望着他刚毅有型的脸庞,挺鼻薄唇,虽然自受伤至今,眼睛都让白布给覆着,她尚未瞧过他真正的模样,可她能猜想他一定是个英挺神气、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是碧心山庄所有人倚靠的天啊!
看着依旧昏迷的江天衡,杜昙英在心里无声地为他鼓励着!撑下去,你这么努力,离完全康复之期不远了呵!
杜昙英整个心房涨得暖暖的,一心一意只为他的病况好转而欣喜,眉眼间悄悄染上一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似水温柔。
***
他觉得他愈来愈有冲破这层迷境的力量!
漫长的黯黑尽头不断传来这股令他熟悉又着迷的香气,是他最喜爱的昙花香,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昙花香淡雅温润,持续飘人呼息之间,温暖了他的身心。
意识浮沉之间,还有一双柔软的手,不时轻抚着他,为他抚去优伤痛楚,为他带来了勇气和力量。
是谁?这抹令他眷恋又感谢的温柔是来自谁?
他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但他明确知道,他即将摆脱黑暗的束缚,重回光明,寻找那抹他渴切了解的温柔……
***
山庄后院。
方采衣正在配药,萧敬天拎了个昏迷不醒的大汉进来,她抬头,纳闷的眼神透着疑问。
“大哥,这陌生人哪儿来的?”
“别人派来探路的老鼠。”萧敬天打趣道。刚刚发现这个鬼鬼祟祟的大汉隐身在椅角探头探脑,他趋近,大汉二话不说便开打,奈何技不如人,十招不到就让他给打昏,也就顺便拎到这儿来了。
“老鼠?难道是那个凶手派来探天衡生死的?”
“我猜应该是。这人是谁,因天衡尚未清醒,不得而知。不过,我想老鼠该不会只有这一只……”
“所以你想来个将计就计?”
“还是娘子灵心剔透,一眼就看穿我的主意。”
“少贫嘴了。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习有制心术吗?这法子听来颇神奇,不知效果如何?”
“幄,就知道你不让我闲着,走吧!把老鼠拎进去整治。”
“一切有劳娘子了。”
***
今天已是用子夜昙开始治疗江天衡的第十日,正是五月十五。
杜昙英逼自己刻意去忽略这个日于,一早起来便忙进忙出,以忙碌来分散自个儿的心思。住进山庄这些天,干娘跟青青适应得比她还快,尤其是青青,几乎让山庄理所有的叔伯姨婶们给宠上了天。
碧心山庄有个特色,住在这里的人,整个山庄上上下下十来口人,清一色都是年岁至少三四十已近中年之辈,年轻一辈,只有庄主江天衡一人。因此她们一家三口住进山庄后,她竟成了里头最年轻的姑娘,而青青则是最小的小姑娘,众人的疼爱怜惜让青青变得活泼爱笑起来。
眼前的一切圆满得像梦一样,教杜昙英有些不敢置信,可这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她十分珍惜跟前的所有,以虔诚谨慎的心态,用心去做每件事、用心去过每一天。
算算时候,福总管夫妇正在喂庄主吃早膳,晚一点就是他喝昙花水的时刻了。杜昙英端起细心熬煮好的昙花水,她特意提前煮好放凉,再端去衡院,喂江天衡服用。她问过方采衣,放凉的昙花水疗效不变,可容易入口许多。
这点细心体贴让方采衣悄悄察觉,心头很是感动。老天疼惜天衡,派了这么一位善心的可人儿来救他脱离此劫难呵!
***
衡院主屋外。
双颊呈现淡淡的红晕,江天衡的气色好转许多,虽然还是昏迷不醒,可整个人看来一天比一天有精神,看着他总有种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突然醒来似。
屋外回廊,根总管夫妻两人谈着主子的病况,交谈声清晰传人屋内,床榻上的人似有知觉,身子有了徐缓的移动。
“老伴,看少爷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会康复的。”福大婶边说,双手合十,心中出祷,感谢上苍。
“唉,少爷能早一日康复,当然是好,可等他醒来,知道自己错过了五月十五,不知道又会有多难过、多自责了……”福总管担优道。
“五月十五?哎呀,今天就是五月十五啊!”福大婶恍觉,大喊出声。
“不就是今天吗?可是少爷还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唉。”
福总管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啦,老伴,别叹气了,发生这种事,也是情非得已。等少爷康复,咱们俩多劝劝他,想办法要他宽心就是了。”
“也只能这么着了,不然怎么办?”徐徐长叹后,福总管夫妻相偕离去。
一句“五月十五”犹如暮鼓晨钟,戳醒一颗沉睡已久的心灵……
五月十五,今天……是……五月十五……
这句话像是源头活水,缓缓往人他的意识内,体内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今天是五月十五,他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
他一定要起来!
***
和福总管询问过江天衡进食的时间,半个时辰后该喝药,萧敬天夫妇正在讨论好友的病况,杜昙英端着已放凉的药先到衡院。
推开主屋大门,莲步轻移进人房内,转身间,眼角余光扫过稍远处的床铺——
咦?不太对……庄主呢?
顾不得汤药酒溅,杜昙英快步走至床前查探,赫然发现棉被已掀起,床榻空空如也,不省人事的江天衡竟像气泡一般消失无踪,杜昙英当场吓得面无血色,手一松,汤碗落地,跌个粉碎。
瓷碗破裂的清脆声一惊醒一时给吓住的杜昙英,她赶忙屋里屋外、屋前屋后快速找一回,可是依旧不见江天衡的人影。
心急如焚,担忧似潮水急涌而上,杜昙英快步奔出衡院,直往山庄大厅找人求援。她边跑,焦急的泪水跟着掉,整颗心乱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庄主昏迷不醒,整个人动弹不得,能跑哪里去?他还病着的啊!求求上苍保佑,庄主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庄主一定要平安!
奔跑间,杜昙英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在心底无声拼命祈求江天衡定要平安无事!
***
奔至大厅,找到福总管,杜昙英仿佛见了救星一般,赶忙收住泪水,对福总管比手划脚。可心乱如麻的她,愈比愈糟糕,教福总管看得一头露水。
末了,杜昙英索性以指沾水,在桌面写下五字:庄主不见了!
“什么?少爷不见了!”福总管惊呼,脸色丕变,立刻传令整个山庄动员。
霎时人仰马翻,四处只见神色焦急找人的人影,一刻过去,得到的却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什么?找不到少爷?怎么可能?”福总管白着一张脸,不敢置信。
“整个山庄内外,全有我的人严密守卫,我很肯定绝无外人潜人掳走天衡。福叔,你仔细想想,还有哪里是天衡常去的地方?”萧敬天沉着询问。说完,和方采衣交换一个眼神,他俩猜想着,天衡莫非是自个儿不见的?
“老伴儿,还有个地方没找。”福大婶走过来提醒。
“难道是……”福总管好像想到了什么。
“整个山庄就剩下那里没找。今天是五月十五。”福大婶肯定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五月十五是一年当中少爷最惦记、最重要的日子!福总管立刻提步向外走去,杜昙英和萧敬天夫妇也尾随其后而去。
...
五月十五,那年曾经造成悲剧,如今可会产生奇迹?
福总管领路,带众人往衡院主屋北方走,踩过碎石小径,穿越一片翠竹林,翠荫尽头是一座清幽庄重的佛堂。
一道歪斜细小的血迹断断续续延伸至佛堂前,原本关闭的大门微启,里头人影隐约可见。走至此,已证实了福大婶的臆测。
大门前,所有人不约而同屏息止步,不可思议地,江天衡挺直了背,整个人跪在佛前,端正如雕像,威凛不可亲。
再仔细一瞧,他其实是强撑着的,挺直的身影微微颤抖个不停,气息极为紊乱!
他,不知何时会倒下?
“少爷……”福总管唤着,语气里是满满的不舍与心疼。
“天衡……你……唉。”明白好友过往的萧敬天夫妇亦是无奈低叹。
尽管心疼、尽管不舍,却无人上前一步,阻止江天衡这种近似自杀的行为。杜昙英睁大了眼,瞪着眼前所有人,满心不解。
大伙儿怎么能眼睁睁放任不管庄主这种不顾自己死活的愚笨行为?
心念意动,杜昙英快步向前,欲拉江天衡起身,此举令在场众人讶异,福总管赶忙奔向前阻挡。
为什么?杜昙英毫不客气,怒视回望,疑问和不解明明白白写在眼底。
“唉,杜姑娘,这是少爷心里最内疚的一件事啊!六年前,少爷因遭人陷害,在身不由已的情况之下伤害了一名姑娘。那事之后,他自责过深,日日活在悔恨之中,时时恨不得时光能够重头来过,让他自己能提得起勇气自我了断,那就不会伤了那位姑娘了。出事的那天正是五月十五,同样在那天,老夫人过世,少爷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所以六年来,每到这一日,少爷不管身在何处,一定会赶回山庄,将自己关在佛堂,跪于佛前一日夜,不吃不喝,虔心赎罪,谁也不许打扰,违者处以庄规,赶出山庄。”
短短一天,一件错事、一桩憾事,皆是椎心磨人的苦痛。六年前,庄主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啊!他心底究竟藏了多深的愧疚懊悔,竟让他六年来一直用这样的方式来责罚自己?
跪上一天一夜?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哪禁得起这番折腾?一天一夜不吃药、不泡药浴,万一未散的剧毒又犯,这十日来所做的一切就全部前功尽弃了!
心头盈满酸涩、不舍,还有不解与忿怒!就算愧疚再深、懊悔再重,时光辗转,岁月流逝.也该有所减轻才是!命都在旦夕了,何苦还要如此逼自己?
愈想愈是生气,杜昙英挣开福总管的手,脚步重重往屋内走去,边走,心底拼命怒喊,突然间,喉头一松,满腹的斥责竟然化作干哑的嗓音脱口而出——
“想赎罪,也要有命在!你现在连命都快没了,还赎什么罪?”
杜昙英对着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江天衡怒吼,吼完,喉咙又干又痛,随即她被自己给吓傻了!
她……没听错,她……她居然开口说话了!
在场众人也被吓得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我……我……能说话了?”杜昙英声音微颤,几乎不敢相信。虽然嗓音嘶哑,鸭叫似的不太好听,可是她真的可以说话了!
好半晌,杜昙英回过神,不管江天衡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她使尽全身气力,拉起江天衡的衣袖,死命一扯,便将虚弱不堪的他一把揪至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