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也是唯一一个,在他那样恶意对待之后,依然会真诚关心他的。
刚开始他以为她傻,只是傻。
但在他十岁生日那天,家里虽举办他的生日宴会,实际上却是大人们的商业应酬,所以他早早离开宴会也没人发现,所有人都没察觉他感冒发烧,连他父母甚至汉克管家也没发现,可就在他差点昏倒在走廊上时,她却拉着汉克管家出现在他面前。
「快一点,汉克,快一点--」她用那小手,拉着汉克的衣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淑芳小姐,等等,别用跑的,小心跌倒。」汉克小跑步跟着,在一眼看见倚在墙边的他时,惊讶万分,「小少爷,你怎幺了?」
他的视线因为高烧而模糊,昏过去之前,只看见她圆胖的小脸凑了过来,用小手拍着他的脸,担心地叫着:「阿杰、阿杰……」
夜半醒来,她躺在他的身边,肥肥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粉嫩的小脸上犹有泪痕。
汉克后来告诉他,阿芳以为他要死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死都不肯离开他,所以大人们才让她留了下来。
到现在,他仍记得,她小脸满是担忧地拉着汉克朝他跑来的模样。
没有人发现,没有人察觉,只有她。
伸手环抱着她,他深深吸了口气,嗅闻她身上那一向让他安心的味道。
从来就只有她,只有她能看出他的伪装,知晓他的喜怒哀乐;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完完全全的放松下来,做他自己。
可她显而易见的善良与美好,却让他越来越怕有人会将她从他身边抢走,所以他一直刻意地将她的生活控制在他身旁,但她还是逃离了,像只离了笼的快乐小鸟,自顾自飞向自由的天空,将他远远抛在脑后。
当他发现她就要被人抢走,慌急之下,他忘了从小到大的教条,忘了父亲谆谆教诲的公私分明,忘了该有的理智与自制,他犯下了这辈子永难忘怀的大错--他骗她锺爸的授权、污辱她的身价、将她贬得一文不值!
他不只假公济私,还伤害了她,非但如此,他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愚蠢的代价换来的,是她的闭门不出和绝食抗议,以及双方家长的震怒。
当年到美国,说好听一点是留学,说难听一点是流放。
等他终于搞清楚自己的心意了,锺爸却开下条件--
「小子,你养得起阿芳吗?」
「我当然--」
「我是说靠你自己,不是靠你祖上的荫德。」钟爸冷冷的说:「财富是身外之物,钱财如流水,有来就有去,林家现在有钱不表示你就守得住。要娶我女儿,就打下片江山来,你自己的江山。」
一通国际电话长谈,让他认清了方向。
为了锺爸的认同,他花了十二年之久。
十二年……
他收紧双臂,叹了口气。
要是他辛苦半天,结果在这时才失去她,他可能会跟着气绝身亡。
南太平洋的夜空,是暗蓝色的。
满天的星辰多不胜数,每一颗都像是在嘲笑他的神经紧张。
第七章
天亮了。
阿芳睁开眼,呆呆地坐起身。
海上波涛闪耀着金光,滔滔白浪冲刷着沙滩,一阵阵的,哗啦作响。
身边的位置,早已空无一人,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站起身,边伸了个懒腰边走出临时帐篷。
篷子外,有着一颗处理好的椰子,她顺手拿起,喝了一口椰子汁,然后走到高台边缘搜寻他。
可不看还好,一看她立时吓得脸色发青,手中的椰子往后一抛,她三两下就跳下高台往海边奔去,边挥手大声喊叫。
「阿杰、阿杰--」
他听到叫唤,回首看她。
阿芳又惊又慌,冲进白浪里,结果一个煞车不及,反而撞倒了他。
他护住她,两个人沉到及腰的海水里,一阵锐利的疼痛让他知道左臂被海底的岩石划了道口子,他忍住痛,重新站稳,顺便将她拉起。
「怎么了?」他抹去一脸水。
阿芳还没站好就一脸慌急地拉着他往沙滩上走去,边骂道:「怎么了?你你你你还问我怎幺了?」
好不容易两人来到沙滩上,她气得一拍他的肩膀,看着他怒道:「你是嫌命太长了还是怎幺的?那水里有毒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没事跑到海里做什幺?!请它咬你吗?」
他呆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阿芳见状,却更火,她为他的不知死活气得满脸通红,开口又是一阵好骂:「平常你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会儿就不知道要多想想?这地方鸟不拉屎的,要是你死了,那我怎幺办?我才刚嫁给你耶!你想我当寡妇也不是这样--喔,天啊,该死--」
阿芳骂到一半,眼角突然瞄到他的手臂在流血,害她忍不住诅咒了起来,「可恶,你的手--你受伤了怎幺不说?」
「我……」他才要开口,可她却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只是白着一张脸慌慌张张的撕破自己的衣裙,先捂住他的伤口,随即冲回帐篷里拿急救箱。
「你这个人怎幺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她冲回他身边,劈头又是一句好骂,可骂人的瞬间,眼眶里担心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她手忙脚乱的替他清洁伤口擦药,嘴里边抽抽噎噎地唠叨,两眼泪水也拚了命的流,「笨蛋!笨蛋!笨蛋!你为什幺老是要让人家那么担心啦?受伤了就要说啊!你看,流了这么多的血,要是你失血过多怎么办?我们现在人在荒岛耶,这里又没医院、又不能叫救护车……我……」
她说到一半不觉哽咽,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情形,她就再也说不下去。
可恶,到现在她才敢和自己承认,自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她就已经迷恋上他这张脸,虽然后来他对她很过分,可是她却怎样也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他英俊的面容、他说话的声音、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优雅迷人,就好象和她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一般,让她为之深深着迷。
她既害怕他的个性,却又迷恋他的人,虽然明知道很愚蠢,可她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她真的真的很不想承认,可是当她看到他不顾死活的站在海里时,她吓得心跳都快停了,那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早就爱上他了。
所以虽然她嘴上说不想嫁、不想嫁,其实心底却有丝掩不住的兴奋。
但除了兴奋之外……更多的却是自卑……
可恶,她真的好讨厌他!她也真的好喜欢他!
天啊,她一定是世界上无人能出其右的宇宙无敌第一大白痴!
见阿芳如此激动,林子杰这下可是看傻了眼。
不是没有看过她发脾气,可上一回他看见她这般激动,却是在他揭穿王聪明的骗局时,那时她几乎恨透了他,可这一次,她却是因为担心他……
看着垂首边掉泪边帮他包扎伤口的阿芳,他只觉得她看起来好……可爱。
一股暖烘烘的情感涌上胸口,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刘海,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拾起她的下巴。
她吸着鼻涕,忿忿地瞪着他,哭得鼻子眼睛都红了。
她这副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他忍不住俯身低首吻住她的红唇,微笑看着她,说了一句--
「我爱你。」
☆ ☆ ☆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气急攻心地推开他,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林子杰,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他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
「我不知道你处心积虑地娶我是为了什幺,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在人家担心你死活的时候,还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他闻言沉下了脸,「我没有开玩笑。」
「还说没有,难道你敢说你娶我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吗?」她气怒的说。
「什么别的原因?」他一挑眉,也火了,不由得站了起来,冷着脸问:「你倒说说看有什幺别的原因?」
「就……就……」她一时哑口,很努力的想着他可能娶她的原因,可脑袋里却一片空白,更何况她之前想了好多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之间又怎么可能知道他娶她究竟是为了什幺?可是她一看到他那副嘴睑,不由得一股气就直往上街,想也没想,便道:「为了我的钱啊!」
「你的钱?」他眯了下眼,握紧了拳,「我为了你的钱?你拿王聪明那种角色和我比?」
他的怒火教她一时气弱,可心中又颇为不甘,不觉挺起胸膛,鼓起勇气将他瞪回去道:「难……难道不是吗?」
「你以为我林子杰今天会希罕你锺家那几毛臭钱?!」他低咆,气得差点爆血管。
「才不是几毛臭钱!」一提到这旧伤,她立刻毛了起来,双手一叉腰,大声的道:「是一亿七千万!你这王八蛋给我听好了!本姑娘小姐我的身价是一亿七千万!你不要以为我还是十二年前不懂事的黄毛小丫头,我的确很笨没有错,我家也的确是暴发户!可就算那钱是臭的,也不是几毛!」
「是、一、亿、七、千、万!」她伸出手指头,义愤填膺地每说一个字就戳他胸膛一下。
「而且那光只我的,光我自己的!YOU KNOW!」说到最后,她气得连那不标准的英文都冒出来了。
他愣了一下,脱口便道:「你哪来这幺多钱?」
「我--」她气焰高张地张口说了一个字,却瞬即顿住,两手往胸前一抱,眯着眼瞪他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是很聪明吗?不会自己想啊!哼!」
他见状火气复而上涌,冷声道:「你钱多,就代表我一定是为钱?还真是谢谢你的抬举啊。」
「那不然你说是为什幺啊?」她哼声反问。
他忽极讽道:「是呀,除了钱,能让我委曲求全娶你这小笨蛋的还有什么?当然是为了你那多到能压死人的一亿七千万!」
「你--」她一僵,握紧双拳,眼中闪过泪光,虽然这话是她刚刚自己讲的,可是现在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利刃一样,划得她心头直滴血。
「林子杰,我恨你!」她一跺脚,气急败坏的哭叫。
他皮笑肉不笑,一脸冷地回道:「谢谢,不客气。」
她发出挫败的尖叫,空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噪音却掩盖住她的音量。
两人双双抬头,同时看见那架飞驰而过的水上飞机。
想也没想,林子杰冲上高台,钻进帐篷里拿出信号枪,对准蓝天射出信号弹。
噗咻--砰!
第一发倍号弹射出时,阿芳也跟着爬上高合,小飞机继续朝前开去,没有回头的迹象。
林子杰紧急装上第二发,瞄准后再度射出。
噗咻--砰!
两人屏息等着,一秒、两秒、三秒……
小飞机拐弯掉头,很快就来到他们头顶上,盘旋了一周。
阿芳抹去脸上的泪,快速地对着蓝天上的飞机挥手。
水上飞机在确定下方真的有人后,缓缓滑降到了海面上。
两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对看了一眼。
奇异的是,她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雀跃,他也没有半点的如释重负。
「林子杰先生吗?」机上的救难人员走了下来。
「我是。」
「真是太好了,我们找你们好多天了。你们还好吧?」
他点头,意味深长的看着站在五步之远的阿芳,她紧抿着唇,眼角犹有泪光,见他在瞧她,她立刻带着些许恼怒地撇过头,跟着另一名救难人员上了小飞机。
该死!
他暗骂一声,想起方才和她之间毫无意义的争执,知道这回他又再度搞砸了。
上小飞机、下小飞机,上大飞机、下大飞机,几经折腾之后,林子杰与锺淑芳这对有点带衰的新婚夫妻,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桃园中正国际机场。
一路上,非不到必要,他们之间连个字都不吭一声,更别提对话了。
虽然两家的长辈都到场,在欢欣之馀曾试图打破两人之间的僵局,可冷凝的气息一直持续到两人回到林家大宅都没有改变。
「怎度回事?」一等汉克下了楼,厨娘立刻凑上前,担心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不是才刚历劫归来,怎么小两口却都板着脸啊?」
汉克摇摇头,「不知道,我在小机场等他们时,两人一下小飞机就是这样子,大概是吵架了。」
「吵架?怎幺会呢?少爷和淑芳小姐脾气都很好的啊。」厨娘一睑纳闷。
详知内情的汉克闻言干笑两声,只敷衍道:「没关系啦,小夫妻嘛,哪一对不吵的,反正床头吵床尾和,你也不用瞎操心啦。」
「也对喔。」厨娘点点头,没多想又转进厨房去。
汉克笑了笑,也不当一回事,转身去做自己事去了。
可几天后,他才发现事情没想象中简单,因为少爷非但从回来的当天起就早出晚归之外,连淑芳小姐,不,是连少奶奶都天天往外头跑,他们两个的确是有回来睡没错,可就算碰了面,两人也完全不交谈,然后分开之后又各自生着闷气,搅得家里头半点新婚的气氛都没有。
一日下午,难得少爷准时下班回家,可他才进房没多久,就又转了出来。
「汉克,少奶奶人呢?」
汉克将墙角的盆花调整好位置,转身道:「少奶奶最近都一早就出门去了。」
他脸一沉,冷声问道:「她去哪里?」
「少奶奶没交代,不过我想应该是在白云咖啡店。」
「白云?」他一挑眉,想起阿芳读高中时的那一票女人,其中一位就叫白云。「地址呢?」
汉克早料到少爷会要,他会心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保留已久的名片。
林子杰接过手,扬声道:「叫司机备车。」
「是。」汉克一颔首,转身出门。
林子杰三步两并的来到衣帽间,边掏出行动电话通知秘书,「尼克?」
「我是。」
「立刻派人到这个地址。」他念出名片上咖啡店的地址,一边重新套上西装外套,「我没到之前,别让我老婆离开。」
「OK,知道了。」
他挂上电话,匆匆走出门,轿车刚好停稳。
他一上车便交代司机地址,虽然知道急不得,可他却还是感到心焦如焚。
双手紧握在膝头上,林子杰看着窗外的台北夜景,不由得暗暗咒骂了起来。
该死!一开始他曾怀疑过小飞机的意外有问题,可那天和她大吵一架后,他一下子忘了要她注意,今天收到的调查报告,证实了他的疑虑,他匆匆赶回家,却发现那女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去喝咖啡!
喝咖啡?
他只希望对方筹画的这一切只是针对他--
真是……天杀的!
☆ ☆ ☆
「我想离婚。」
白云抬首,看着吧台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好友,微微一笑提醒,「阿芳,你才刚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