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像黑浩那样,光明正大地呼吸这世界的新鲜空气?
“婕,你先告诉我,你想留在这里吗?在这里的生活远比在研究所好吗?你适应了吗?”一连三个问题,直抵核心。
希丽雅等了好半晌,门里都没有声音传来。
“婕?婕,你还在吗?”她呼唤著黑婕。
“我还在。”黑婕的声音有气无力,安静了一分钟才幽幽叹息,“我并不适应这个世界,我对这种生活感到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被逮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在众人面前不小心变成猎豹,不知道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你想听的是这个吗?!”她的口气转冷,几乎能让人察觉到她的怒意,“你们把我们变成这样,就是要让我们离开研究所后毫无生路,撞得灰头土脸之后再爬回去求你们收留?!”
“婕,我如果是这样想,就不用特意支开派来支援我抓人的三位男成员,大可以像裘德那样,用麻醉枪逼你就范。我不希望你再回去,但是如果你在这里无法生存、无法融入,或许回去对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好或不好,应该让我自己选择。”
“没错,而我则是必须将好或不好分析给你知道,再由你决定去留。”
“什么好或不好?”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男人,也信赖那个男人,但是你必须接受他的一切,就如同他接受你一样。他和你不同,他不是一个被孤独侵蚀的人,他不像你,遇到了喜欢的人就一头栽进去,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他有他的生活圈子,对你而言,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对他来说呢?他将你视为什么?他给过你承诺?还是他承认过你是他的谁?”
黑婕无语。
她清楚自己已经把孟恩恺放在好重要好重要的位置上,只要他说出一句“我讨厌你”,那种揪心的疼,远胜过强烈电流烧烫在皮肤上的剧痛。
可是他呢?他将她搁在哪里?
他不是她,他拥有一个视他如命的母亲,安稳的工作、平顺的人生,他样样不缺,他会像她一样这么珍惜著爱恋的对象吗?
她不是不信任他,她感受得到他对她的好,以及认真地教导她、包容她,但是这些跟养只宠物有什么不一样?她分不清楚,宠一个人和宠一只动物有什么不同?
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知道自己在闹脾气,那是因为她觉得很心慌,明白自己已经被研究所的人盯上,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抓回去,她应该要舍弃这里尽速逃脱,可是又不想离开他,这种时候她只需要他安抚她的情绪,需要他告诉她——将她留下,是因为他重视她就如同她重视他一样。只要这么简单一句话,她就可以勇气满满,无惧地面对希丽雅,大声告诉她,他给过她承诺……
但是他从没说过,没说过她之于他,究竟是什么?
他带她回来,和带那些流浪猫狗回来又有什么不同?
希丽雅的声音又透过门板传来——
“我相信他对你好,因为要打进你心里的人,势必要让你感觉到他的善意,否则你根本不容谁近身,但是你知道他母亲讨厌你吗?你如果要拥有他,对于他的家人,你也一样要接受,我不认为他母亲只是单纯因为你的个性而不喜欢你,她是将你视为敌人,身处这种环境里,你受得了吗?”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她就好。”哼,她只要有孟恩恺就好。
“听听,你这么任性。”希丽雅摇著头,“那是他母亲,如果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不要自己的母亲,以后他也会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不要你。”一个人如果泯灭良心至此,似乎也不用奢望他将来有什么长进,狼心狗肺要改可是很难的。
“为什么你要说得这么复杂?我不能只是单单纯纯的拥有他就好了吗?”
“我怕你的单纯会让自己受伤。”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每一件都像黑婕所想的那么简单。
“只要离开研究所,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我。”黑婕抡紧拳,倔强说道。
“真是这样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你也能迎刃而解了?”希丽雅缓缓转身,对刚刚返家的孟氏母子颔首致意,嘴巴却没有因此而停下,仍用外国腔调说出流利的中文:“他们若知道,你的‘特殊基因’导致你永远都不可能生下一男半女,而孟先生是孟家独子,不晓得他们做何反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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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大风暴,在孟家扫出一片狼藉和措手不及的混乱。
孟家妈妈已经跳脚跳了足足三个钟头,嘴里重复的数落大同小异,堂堂迈入第四十遍——
“我们家怎么可以要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媳妇,孟家的香火怎能断送在这个女人手上,你教我拿什么颜面去见孟家的列祖列宗呀?!”
黑婕缩在单人沙发里,专注地瞅著地板,像是那上头画著价值亿万的藏宝地图,而她正心无旁骛地解开宝藏的密语——
“这是很严重的事吗?”她噘著红唇嘀咕,音量当然比不过另一角上演的哀爹哭娘告奶奶戏码,她又将脑袋埋进自己曲起的膝盖间,怎么也想不透希丽雅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有什么好震惊的。
希丽雅并不是故意要破坏黑婕渴望留下来的心愿,而是她清楚,这个问题终究会成为黑婕留在孟家的最大争执点,既然如此,干脆就趁此时将最棘手的问题摊开在三人面前,处理得来,日后一帆风顺的日子才不会是奢望;若处理不来,早早让黑婕重新思索去留也好。
孟恩恺陪坐在沙发扶手上,安抚地拍拍她的肩。
“有点严重。”至少对于他母亲这种观念保守的传统妇女来说,就算外星人占领了总统府也不及传宗接代来得事关重大。
“能不生出像我一样半人半兽的小孩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吗?”她还是不理解孟家妈妈的激动,生育这件事在她眼中是那么单纯渺小,一点也不重要。“如果再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出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另一个你能接受他,那生下来做什么?让他痛苦吗?”她扯出苦笑。
老实说,从希丽雅口中听到这个事实,她松了一口气,知道这种可怕的基因只到她为止,让她有股想大笑的冲动,可是她什么反应都还来不及做,便被孟家妈妈惊天动地的嚷叫给打断,直到现在,她才有办法说出心里的想法,可是想笑的念头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他们脸上看到的失望。
“你也觉得这件事很严重?”
“我不觉得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耸肩。
她不知道他是说真说假,她看不出来他现在的笑容到底代表著什么,想问,却没有机会,因为他被孟家妈妈强行拉开,好像她会传染什么重大疾病似的。
“阿恺,你没听到那个外国小姐说的话吗?!不准你再和她这么接近!”这下子,孟家妈妈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阻止两人继续发展。
“妈,都什么年代了——”
“这跟什么年代有啥关系?!以前的人和现在的人都要传宗接代,又不是说现在的人绝子绝孙就没关系!我现在认真的告诉你,我不准你跟这个不能生的女人在一起,我要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的孙子出世!”孟家妈妈见他有开口的征兆,立刻再堵一句:“别忘了,你是孟家的独子。”
这句话像是封口特效药,让孟恩恺无法反驳。
“阿恺。”孟家妈妈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也很喜欢小孩嘛,明天妈妈让陈太太拿一些女孩子的照片过来给你选,我保证,很快你就会有个胖嘟嘟的小家伙喊你爸爸了。”她是很讨厌有个名为“妻子”的女人来霸占她的儿子,但这不代表她不想要孙子,反正大不了先娶个女人进来生孩子,再用离婚将人扫地出门,这么一来,她不但有了儿子,连孙子也有了。
黑婕不发一语站起身,深深望了孟家母子一眼,转身走往二楼阶梯,在绕过孟恩恺身边时,察觉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她一把甩开。
想想,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和黑婕谈什么,有他母亲在,只会让事情演变得更糟,先让她上楼清静清静也好。所以孟恩恺没跟上去,不过原先窝在电视上小憩的都督灵巧跃下,向他喵了声,好似说著「我帮你去安抚女王”,尾随著她而去。
才转进了阶梯,却发现黑婕坐在第三阶上头,朝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要偷听噢?
“喵。”行,我这只高贵到无人能及的都督就舍命陪女王—
都督无暇再发表任何言论,因为它被黑婕一把揪进怀里,双掌捂住它的猫嘴,不让任何杂音从它嘴里泄漏出去。
隔著一片薄墙,孟家母子还在同一个话题上打转。
“阿恺,你还没有答应我永远都不再和她有瓜葛,最好明天就教她回家吃自己。”孟家妈妈想要儿子保证和黑婕老死不相往来。
过了足以让人思索出长篇大论的许久时间,孟恩恺却只有六个字回答:
“我不会答应你。”
孟家妈妈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因为她看到了儿子脸上从未有过的坚定反抗,她曾经使计破坏过儿子的几段感情,他虽然偶有不悦,但从不曾用如此凛冽的口吻拒绝,他真的被黑婕带坏了……
孟家妈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施出撒手锏。
“你要我以后怎么去见你爸爸……我没有脸告诉他,孟家香火就断在我手里,呜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妈跟你一起背这不孝的罪名就是了,呜呜……孩子他爸呀,当年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我就不用一个人辛苦地拉拔孩子长大,到头来孩子也不听话……我实在是好痛心呀,呜呜……”
“天……”孟恩恺晃了晃脑袋,觉得要和母亲沟通著实困难。
坐在阶梯上的黑婕低下头,小小声地说:“原来这个问题真的很严重……”而不像孟恩恺安抚她的“有点”罢了。
都督含糊应声:“喵。”当然,你没听到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类多在乎这种事,可不像我们,他们人类老想阉掉我们。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算是一个‘人’,他们从我身上夺走太多太多东西了……只是面对这样的情况,我竟然觉得……”尾音消失。
都督眨著猫眼,突地觉得头顶的毛被某种液体给弄湿,想抬头看,黑婕却快一步将整张脸埋在它的猫毛里,逐渐的,湿濡的部分越来越大范围,除此之外,它没听见她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热热的气息从她紧抿的唇缝泄出来……或许还有几丝的呜咽,听得不是很清楚。
“喵……”那不是口水,对不对……
然后一整个屋子里都没有人再说话,只剩下孟家妈妈像台录音机重复再重复地播放一样的嚷嚷。
孟恩恺无力地朝方才黑婕坐的沙发仰躺下去,吁了口气。
“或许我该做个好孩子,一切都顺你的心,如你的意,不过就是个女人,犯不著为了她打坏我们多年的亲子关系,我从小就发过誓,这辈子我都不会违逆你的话,因为我的生命是有你才得以存在,若非你,别说我现在有没有办法站在这里和你说话,我可能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扩散成涟漪,让哭嚷的孟家妈妈安静了下来,就连在阶梯上的黑婕也听得一清二楚。
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快要……不想呼吸了……
每吸一口气,肺叶就鼓涨起疼痛,疼得她干脆想捂住口鼻,不再让任何会造成痛苦的气体进入她的身体。
是谁说,逃出了那里,就会有幸福?
她记不起来了,是黑浩吗?还是黑凌霄?黑炼?黑凝?黑络?
她记不起来了……当时那么混乱,爆炸声震耳欲聋,她的耳膜里尽是尖锐的刺痛,她一口叼住黑浩,用最敏捷的速度奔驰,而黑凌霄在那一瞬间展开了他的臂膀,替他们挡下所有的爆裂冲击,黑络则是扫去所有扑面而来的碎石钢板,黑凝在灼热里替大家开出生路,黑炼则是将一道道困住他们生命的墙壁给轰开,大家都是伤痕累累,甚至是绝望的,就在那个时候,是谁说了那句话来鼓舞大家振作?
是哪个混蛋说的?!
要是有机会见到大家,她一定会好好吼那个混蛋几句,骗人!骗人!
那只是他们的幻想,全是幻想!
如果能幸福,为什么她会这么样的疼痛?!
黑婕双脚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只能匍匐在地,靠著四肢爬行才有办法移动身体,让自己一步步离开听觉范围,爬回二楼。
每上一阶,都流下一颗水珠子渍印。
直到推开二楼房门,她在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的狼狈与不知不觉恢复成兽的模样,她的哭笑声,变成了豹狺。
而楼下原本陷入静寂的两人并未发现她的动静,孟恩恺沉默了好久,才又对著母亲扯出生硬的笑。
“可是我做不到……我承认我很卑鄙的思考过你的意见,但是我做不到。”他没露出任何烦躁,旁人就以为他无动于衷,但是他的情绪都藏在皮相之下,并不是非得露出一副烦恼至极的模样,才能证明他在苦恼。“我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态而跟黑婕在一起的,最初,我是因为同情她,就像你每次见到路边的流浪猫狗都会心软一样,我是由同情开始,可是同情变了质,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并不知道,在我察觉之时,它就已经变质了,我开始讨好她,做出一些我以为只是举手之劳,而实际上我却不曾替别人做过的事,我开始在你面前替她说话,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接纳她,我甚至开始觉得只要能博她一笑,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去做的,如果是你,你将这些情绪定义成什么?”他像个拉著母亲裙摆认真问问题的孩子,等待母亲回答。
那是爱吧。
由同情转而心疼,再由心疼变为疼宠,最后放任自己成为她的俘虏。
孟家妈妈不敢回答,仿佛只要她说出了答案,就再也没有立场阻止儿子继续和黑婕纠缠。
儿子从没为了哪个女人和她这般对谈,以往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他也就断得干净,让她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独占他,可是黑婕出现了,她看到儿子的改变,每次只要她数落黑婕的不是,他就会替黑婕辩解,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你只是……误以为自己爱上她了,那很正常,她很美丽,是个会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孩,你只是……”她还试图以谎言搪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