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索片刻。「那我便试试比较一般性的。来,握着我的手。」她抓住他的手,瞥一眼他那如临大敌般苍白的脸色。「请闭上眼睛。」
怀疑地又看她一眼后,他依言闭上眼睛。
决心给她丈夫一个好印象,她扬起下巴开始想象他们曾经过的那些客栈的混合体:大窗流泻出温暖的金黄色光线的木造建筑、石砌矮墙及自积雪中清理出来的一条车道。
她突然停止凝聚精神,发现亚力握着她的手她根本没法弹手指。她睁眼望向她丈夫绷紧的脸,他的表情像是患有严重的胃病似的。
「你得改握我的手腕,我才能弹手指。」
他闭着眼睛改而紧握住她的手腕。
她再度闭上双眼。刚才她想到哪里了?她问自己。对了车道。「白雪围绕着我们,」她吟唱似地说道。「我们得到其它地方。快快把我们俩带到我现在看到的地方!」她一弹手指。
「天杀的!」
她感觉亚力的手滑开。
X X X X X
「亚力!」喜儿在一片白皑皑当中狂乱地寻找着他。
「在这里!」一声沙哑的咆哮。
仍裹着皮袍的她笨拙地转向他声音来的方向。一片覆雪的榆树林看来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亚力正挣扎着自挡路的矮枝间脱身。
喜儿可以听见他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他的靴子在湿地上突然一滑,他连忙抓住一根树枝。木头折断的声音在隆冬的空气中回响着,接着是一串诅咒。
「噢,我的天!」喜儿一手掩嘴,望着他屁股着地的一路滑过来,手中一径抓着树枝。
他坐在那儿好一会儿,显然是惊呆了。然后他看看四下,最后怒视着她。「客栈在哪儿?」
喜儿四下看看,放眼所见只有皑皑的积雪、经霜的树木以及她所站的这条冰封小路。她咬住下唇往上瞧,想找到一片屋顶、烟白或烟,结果除了灰霾的天空外啥都没有。「我不确定。」
「妳说不确定是什么鬼意思?我以为妳要把我们送到最近的客栈?」
「我要啊。」说着她的牙关已开始打架。
「那么那该死的客栈在哪儿?J
「呃,你知道,亚力,偶尔我的咒语会出个小岔子。」
「什么?」他的咆哮震得一堆雪落在他头上。
她畏缩一下,望着他像只狗一样甩掉他身上的雪。
「出个小岔子?」
她点点头。
他的呼吸变得非常自制、深沉而大声。片刻后,他低头看一眼手中握着的树枝,一脸厌恶地把它丢开,然后带着那表情转向她。「解释这件事,老婆。」
「偶尔我会犯些错。」
「错?」他挣扎着站起来。
她点点头。
「妳有没有想过应该先告诉我?」他一阵哆嗦,看看四下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
「我是想取悦你嘛。」
他戴手套的手抚过前额。「我明白了。」他看起来像是在数数,就像她姑妈那样。「妳想借着把我们弄到这荒野当中来取悦我?」
「我很抱──抱歉。」她低声道,寒意也逐渐透入她的皮肤。「我确信客栈就──就在附近,我想──想象得好好的呀。」
「想象?」
「呃,你知道呃」她揉搓双臂,有些恐惧地看看四下的积雪。
「说话!现在!」
看了他一眼,她的话立刻像泄洪似地冲口而出。「首先我必须在脑里想象我要去的地方,而──」
「天杀的!」他咆哮道,愤怒地拍掉他身上的雪。他看她,又看向四周,嘀咕道:「难怪我们会陷在这里,苏格兰脑袋。」
「我讨厌那种说法。」
「而我讨厌被困在这个这个」他朝四周一挥手。「我是贝尔摩公爵,贝尔摩公爵!」
「那只是一个错误,我是想救我们两个嘛!」
他从树上扯下斗篷披在身上,又是一阵哆嗦。「但我为何没有被救的感觉呢?」他威胁地朝她走近一步。「我们在一家舒适温暖的客栈里吗?不我们是陷在这──」
空中划过另一声爆裂声。他猛地抬头,视线随着冰上的裂缝窜向喜儿站的地方。
「别动,小苏格兰!」他伸起一手。「无论如何,千万别动!」
喜儿惊恐地望着她站立的地方冰裂成一片,露出底下致命的水。绝望之余,她闭上眼睛努力试着想象河岸与亚力。
「不要!」他吼道。「别用妳的魔法!」
太迟了,她一弹手指。
她脚下的冰块大声地哔啪作响。
她睁大眼睛,冰块裂开了。
他朝她伸出一手,另一手则抓住附近的树枝。
她沉入冰水中,吸饱水的衣服烧炙着她的皮肤。她感觉不到她的双腿、手臂或身体。
「亚力!」
冰冷的水淹及她下巴。
她伸出手噢,上帝!
她看见的最后一个事物是她丈夫惊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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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般的寒风夹带着雪花肆虐而过,一个高大、覆着斗篷的人影正费力地涉过及膝深的雪水。贝尔摩公爵佝偻着身子保护自己以及他抱在麻木的臂弯中、他那正颤抖个不停的公爵夫人。
「跟我说话,小苏格兰,别睡着。」他脚下突然一滑,本能将她抱得更紧些,设法稳住自己的步伐。
「小苏格兰!」他吼道。自将她从冰冷的水里拖上来后,他不知已这样喊过她多少回了。他感觉她动了动,立即停下脚步打开他包着她的斗篷看看她。
她双眼闭着,而尽管他努力地盖住她,她的眼皮上仍覆着雪花。她的唇在微颤,她娇小的身子都在颤抖。他换个姿势好碰触她的脸,她冰冷得连皮肤上的雪片都不会融化了。
「醒醒!」他对她吼道,但声音却消逝在寒风中。他摇了她一次、两次。
「好──好冷──冷啊。」她无法自制地哆嗦着。
风像是悼唁者般在他们四周盘旋、低咽。
我们还没死。亚力在愤怒与意志力驱使下奋力向前进,无视于像锋利的刀斧般的寒风及阵阵落雪。他感觉她在颤抖。
「妳叫什么名字?」他喊道。他知道自己必须使她保持清醒,让她一直说话。
「嗯?」她哼道。
「妳的名字!」
「苏格兰。」她的声音比蚊鸣大不了多少。
「妳是谁?」
「苏格兰。」她重复道,然后她的呼吸变得慢而均匀,彷佛熟睡的人一般。
「醒来!现在!」他摇着她,她没响应。他更用力摇她,她还是没动静。
「天杀的。」他喃喃道,并看看四周,一片白茫茫。他已设法找到路、至少他希望它是,因为在雪中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的右手边有个小树林,他朝那里走过去。在一棵背风的树下,他把她放下来让她斜倚着他,然后抓着她的肩猛力摇晃。她的头像枝梗断了的花朵似地晃来晃去,然后她呻吟一声。他又摇她一下。「喜儿!醒醒!」
「亚力?」她睁开眼睛,清澈翠绿得令他以为是他想象出来的。「傻问题嘛,」她看着他说道。「你就是亚力呀。」她对他绽出一个微笑。「我的亚力。」
他审视她片刻,对她能这么快就清醒感到惊讶。「对了。」然后他又试一次。「妳是谁?」
她抬高下巴。「我是贝尔摩公爵夫人。」她突然挣扎着起立,架势十足地朝他一点头。
他靠向树干,抹去额上的雪。他望向马路,深吸好几口气希望能给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力量。他完全不知道他们身处何处,附近是否有人。
某个东西打中他的脚──一只鞋!他转过身。
十呎外,他的妻子站在雪堆中正脱下另一只鞋,将之丢过来打中他的手臂。
「妳该死的究竟在做什么?」他一脚踩到她拋在地上的外套而往前扑倒。他的手前面落下一只长袜,他跪坐起来,另一只袜子又落在他面前。
「住手!」他吼道,并愕然望着她脱下湿透的长裙。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喊着:「妳的头脑到哪儿去了,女人?」
她掀住她的衬裙并避开他。他在雪上滑了一跤,然后一个裂帛声,她已跨出那破了的衣物。他试着抓她,却又在诅咒中滑了一跤。
有哪个理智的人会在快冻死的时候把自己剥个精光的?上帝,她不是理性的人类,她是个女巫。这是某种仪式吗?他摇头甩掉雪花,该死的她!
他在逐渐加深的积雪中前进。「站好别动!」
她转身朝他甜甜地微笑,彷佛这是个游戏似的。然后她一丝不挂地走开,破烂的衬衣拖在一只光裸的手臂后面。
「小苏格兰!我命令妳下来!」他又滑倒一次,但她开口说话却使他松了一口气,而且知道她的精神状态巳经错乱了。
「夫人阁下要去见王子,骄纵、颐指气使的王子。我丈夫亚力求的。」她强调似地一点头。
亚力试着抓住她未果。
「他还说了他什么?噢,对了!他很臃肿痴肥。」她摇摇头。「亚力不肥,他很专制。」她举起一只手指到唇边,小声说道:「亚力是非常非常专制的,但是说回迷信的王子!他一个到巴黎去,你知道,我得去把他从拿破仑那儿救回来,那他才不会砍我们的头。亚力需要他的老灰头的。」
亚力慢慢朝她走去。
她把衬裙丢给他。「拿去,接着!」
他矮身一避并扑向她,两人一块儿倒在雪堆里,她压在他下面猛踢着。
「不!不!我是个好女巫!」她视而不见地望穿他,呼吸急促凌乱。她的光脚打中他的头侧。
「该死!」他紧抓住她踢个不停的脚。
「我在烧!别烧我!火!我的皮肤着火了!他们在烧我,亚力!救救我!」她蠕动着想挣开,用另一只脚踢他。「救我,救我,求你别让他们烧我。」她大声的喘息变成啜泣。
「妳这小白痴!妳会冻死的!」
「不会冻死。着火,火」
「别动!」他以自己的身体钉住她。「妳没着火!」她一径在他下面扭动着,然后就像她的啜泣开始得那么突然,她变得静止不动。
他摇着她。「醒来!」
她动也不动地任他摆布,皮肤冰冷。
「小苏格兰!醒来!」他紧抱住她并摇晃她。「是我,是亚力。」
她没动。
「妳的亚力。」他柔声说道,又摇她。
还是没反应。他将脸颊贴在她光裸的胸口,冷得像冰一样。他屏息倾听任何心跳的声音,却只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什么也没有。他闭眼集中心神,寻找任何生命的迹象。
缓慢、浅促的一拍,还有一丝他祈祷是呼吸的气息。
他笨拙地爬向她的衣服,即将麻痹的手臂挟着他的公爵夫人。积雪愈来愈深、愈安静,就像他冻僵的妻子般诡异而骇人。
他猜想着她会不会死,而他也一样。
他挥开这个念头。一个公爵绝不会因在雪中迷路而死的,至少不是贝尔摩公爵和他的公爵夫人。他拾起她的破衬裙用力抖一抖,然后挣扎着为她穿上并拉拢。
接下来是她的湿长衫。他将之由她的头套下去,费劲地替她穿好。她吸饱水的头发就像是一团褐色的冰,她的皮肤也开始泛青了。他把皮斗篷自雪里扯出来裹住娇小的她,结果自己却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接着他突然想到不知何时她已不再颤抖,而直觉告诉他那并非好事。
他双手颤抖地抱着她回头找她的鞋袜。在雪中挖出冻硬的袜子并为她穿上后,他又拚命找着她的鞋,彷佛那鞋代表着他们生还的机会似的。他必须找到它他必须必须他一面诅咒着一面挖着积雪,终于摸到埋在下面的鞋。他倒掉里面的雪,按摩她僵冷的脚再将之套入冻硬的皮鞋内。他拉开斗篷,俯视着她寂然的脸庞。
「别死,妳不能死。妳是贝尔摩公爵夫人,妳听见我的话了没?妳不会死。」他抱着她挣扎着站起来,沿着大路走去。
亚力奋力爬上一座雪深及腰的小丘,他的牙关打架、浑身颤抖,但涉雪前进却使他汗如雨下,而遇冷在他头上、双臂及背后结成冰的汗水只使他感觉更冷。
他真想大叫,但他是个公爵,而身为公爵是不能也不需要显示情绪的。
疾风依然有若一道道冰寒的长鞭,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事物都冷──甚至是他父亲严厉、冰冷的声音。
「你是继承人,亚力。」他父亲这么说。「有一天你将成为贝尔摩公爵,而贝尔摩公爵是绝不哭的。你不需要任何人,明白了吗?一个贝尔摩公爵是不笑的,只有那些软弱的傻瓜才有情绪。你是贝尔摩家的一份子,而贝尔摩家绝没有傻瓜。你是贝尔摩家的人贝尔摩」
亚力突然全身僵直,那在他脑中回响的、冰冷的声音使他感觉彷佛他严苛的父亲还在他眼前似的。他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一片白茫茫。又开始下雪了。
他的胸口突然一紧,头部作疼。他累了,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累,但他却不能──不会──睡觉或停下来。
疲惫至极的他脚下一滑,便滑下另一面斜坡。一直到坡底停住后,他还是抱着他的妻子。他颤巍巍地吸口气并合上眼睛,头歪向一边,向疲惫与大自然屈服了。
一声遥远的铃声刺穿他仅存的意识。「这里,」他无力地喃喃道。「贝尔摩我们在这里。」他必须睁开眼睛,但它们沉重而冰冷。,他想吞咽却找不到力气,连他的喉咙都是干冷的。
他又听见了铃声、牛哞叫的声音和其它模糊得令他以为只是出自他的想象的声音。他试着抬起沉重的头,却感觉不到他头部的肌肉。他没法移动。
他们就要死了──贝尔摩公爵和公爵夫人,冻死在不知名的荒野。
大脑深处的某一部分在抗拒着这不可避免的结果,拒绝放弃。如果他放弃了,那么他并不比当年在他父亲冰冷、不留情的眼中根本不够格作贝尔摩公爵的孩子强到哪儿去。
他设法移动头,张嘴咬了一口雪,任其溶化并流下他干涩的喉咙。以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他抬起沉重无比的头,命令他的眼睛睁开。
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白。
他再度觉得听见牛铃声,于是深吸口气又摇摇头。然后他看见了──一幢老旧的小客栈的窄窗流泻而出的金黄色灯光。
「上帝,小苏格兰,是客栈」他抱紧她朝客栈的方向爬了几呎,然后挣扎着跪坐起来,却又趴倒在她身上。
她呻吟起来──虚弱、气若游丝的呻吟,但终究是货真价实的呻吟。
「我们找到客栈了,快醒来!天杀的,老婆,快醒来!」
他一膝着地的撑起身子,抱紧了她设法站起来。
他颠踬地缓缓前进,沉重的鼻息在他的面前形成一团团白雾,支持他麻痹的肢体前进的是某种他也不明白的力量。
他的肩头撞向坚固的门,它还是关着。他模糊地听见屋内的谈笑与音乐声,遂勉力抬起一脚踢开门,带着一身雪跌跌撞撞地进入突然一片岑寂的客栈。「帮帮我们,」他一径盯着石砌的大壁炉内熊熊的火。「冷火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