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的牌子说他会烹饪。」喜儿说道,试着判断那人究竟有多高。撇开他下颚与嘴巴四周的短髭,这人还挺干净的,而他尽管身材壮硕,他的某种气质却告诉她他不会伤害任何灵魂。
波莉凑过来低语道:「他看起来像个海盗,夫人,一个巨大的黑海盗,我看过一本有关海盗的书,他们都很残忍的。他们喝私酒而且蒙住人的眼睛让他们在甲板上走到坠海而死,而且他们还绑架孤儿,真的。」
喜儿不得不同意宽松的白衬衫、黑长裤和黑色长统靴使他看来挺危险的,但她也感觉这人有一副好心肠。「英格兰已经好些年没有海盗了,波莉,只是那副金耳环使他有点像罢了。」
「但是夫人,他的头发呢?」
「挺与众不同的,不是吗?」她举起一指伸向嘴唇并端详着他。「我从没见过有人留那么长的瓣子。」
「但他头的其它部分却是光的。」
「很有可能他认识夫人的宠物鼬鼠。」韩森瞄瞄那人光亮亮的头,然后又摸摸自己的假发。
「我对你的头发感到很抱歉,韩森。」
「没关系,夫人。我向来就喜欢假发,和制服还挺配的。」
喜儿本想变些头发给韩森,但亚力却断然禁止她这么做。她转向波莉。「妳不是说庄园的厨子老在抱怨拿不到高架上的东西吗?这个厨子绝不会有这种问题。此外,他也是唯一牌子上写着会烹饪的人,我们已别无选择。」喜儿转向韩森。「有其它人声明他们会烹饪的吗?」
「我相信夫人是对的。」
「你们看,」喜儿伸出手指。「他还有自己的鸡呢。你们想牠是死的吗?」
她女仆发出惊喘声。
「妳看那是不是鸡毛呢,波莉?」
「是的,夫人,但我没看见鸡,只看见羽毛而已。」
「好啦,我们过去和他谈谈,免得别人捷足先登了。」
「不知怎的我对这一点不无怀疑。」韩森说道。但喜儿已经往前走去,使得她的两个仆人别无选择只得跟上前去。走到平台前她一回头,正好看见波莉跪在地上喃喃念着什么,然后画了个十字。
「我不知道妳是天主教徒。」波莉赶上前来时她说道。
「我当然不是,夫人,但对他这种人光基督教的祷告是不够的。」她靠向喜儿轻声道:「您想他拿那羽毛是要做什么?」
喜儿耸耸肩,抬头看着那人。从他没什么纹路的脸部线条看来,她确定他并不老,而且他甚至比亚力更壮、更高。一条长长的辫子自他闪亮的头垂下,他腰间镶嵌着金属的腰带一侧悬挂着一串珠状的葫芦、一绺头发和一丛羽毛。若不是早已知道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基尼埃「译注:阿拉伯神话中之妖怪」已被瓶封在北美洲某处,她真要以为他就是了。
「贝尔摩公爵夫人阁下,」韩森对站在平台边的主持人说道。「希望和那个人说话。」他朝黑巨人点个头。
喜儿整整裙襬、昂起下巴以表现出公爵夫人的架势,更尝试著作出高傲的嘴形,但在伸长脖子时要噘起嘴还真难。不知怎的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像个公爵夫人,倒像是一尾跃出水面吃苍蝇的鳟鱼。
主持人喊了个号码,那人点点头上前一步,那些葫芦在他身侧嘎啦嘎啦响。
喜儿往后仰头看着他,他硕大的身材使她一下子全忘了要维持的风范。深呼吸一次后,她才找到她的声音。「牌子上写着你会烹饪。」
那人点头,严肃但无恶意的视线紧盯着喜儿。「我在「黑魔法」号上的厨房工作了五年。」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桶子里的回音,而且有着浓浓的腔调。
「你从哪里来的?」
「加勒比。」
「你得称公爵夫人为阁下。」韩森告诉那人。
海盗的黑眼转向韩森,又转向她,接着他微笑起来,露出白牙。「加勒比,阁下。」
那一刻喜儿便知道她会雇用这个人,他的笑容是真诚的。「你叫什么名字?」
「卡约翰。」
「嗯,卡约翰先生,你会做些什么菜呢?」
「阁下,请叫我约翰就好。约翰什么都会做。」他站得更加挺直,表情骄傲得一如亚力。「阁下喜欢龙虾吗?螃蟹?可西多利诺?」
她点点头,确信公爵和上流社会都会喜欢龙虾和螃蟹。「可西多利诺是什么?」
「你们的说法是肾杂烩。」
波莉向圣母玛丽亚祈祷着。
喜儿点点头。她觉得还不错,而且她记得英格兰人是喜欢吃肾脏的。
「卡约翰为阁下作最好的菜,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稍微挺起胸膛,而其结果是颇为可观的。
她认为他再适合贝尔摩大宅不过,他有和她丈夫一样程度的骄傲与自信。「我想雇用你,你愿意担任贝尔摩大宅的厨子吗?」
波莉抗议似地尖喊一小声,但韩森脸上的表悄丝毫没变,一径是沈着忠诚的模样。
「请你原谅我的女仆,」喜儿说道,倾身过去以戴手套的手掩口小声道:「她认为你看起来像个海盗。」
他盯着波莉,头慢慢接近已吓得无法动弹的女仆,直到与满脸恐惧的她相距不到数呎。
波莉忍不住尖叫起来,惊慌地抓住韩森和她女主人的手臂。
约翰低沈有若雷鸣的笑声在室内回响着。他笑望着波莉,然后自他腰间取下一圈白鸡羽,挂在波莉颈间。他转向喜儿,笑意自黝黑的脸上消失。他悄声说道:「魔法。」
他知道,喜儿不禁屏息,他居然知道她的身分。她回望着他。
然后他微笑。「好魔法,阁下。」
他们交换着饶富深意的目光。
「外面阁下的车后还有一辆马车,」韩森对新厨子说道。「收拾好你的东西拿到车上,我们一会儿就走。」
约翰停下来。「阁下还需要其它仆人吗?」
喜儿点点头。
「您需要门房吗?」
「啊,我们的确需要。你有认识的人吗?」
「有个叫傅比的老头,他干了五十年的门房,主人死了,老头就被丢出来了。」
「瞧,韩森,约翰替我们找到门房了。」
韩森扶正他的假发并瞄瞄台上。「他们看起来全都一副打算割我们的喉咙似的,夫人。哪个是傅比?」
一处骯脏的布幕附近,站着一个白发、双颊泛红、薄唇的老人。他的缎质蓝外套又破又脏,而他的长裤看来似乎和他一样老了,脚上则是两只不成双的鞋;他那副厚镜片眼镜把他的淡蓝色眼睛放大了。
这可怜的小老头没有家。喜儿不在乎他看起来就像伦敦塔一样古老,他之需要他们似乎更甚于他们需要个门房。喜儿很公爵夫人地挺起肩、抬起下巴并看着主持人,用一种她希望和亚力的一样威严的声音说道:「我们也要傅比。」
X X X X X
亚力步上贝尔摩大宅前的台阶,却发现门锁着。他砰砰敲门,没反应;再敲,还是没反应。他一脸愤怒地转过身,他的马车刚消失在大宅的转角。
「天杀的。」他喃喃咒道,在台阶上来回踱步。「可厌的天气,没有仆人、没有门房,昨晚还不得不吃卷心菜──卷心菜!」回忆令他不禁一阵寒颤。他往后退朝上看,寻找着屋
内任何活动的迹象,啥也没有。
窗上凝着霜,伦敦冰冷刺骨的空气穿透了他厚重的外套。「该死,真冷。」他又敲门。
「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握拳猛搥大门。
门栓喀啦一声,门吱呀开了一个缝,一只老迈、全是皱纹、满含怀疑的蓝眼自厚镜片后睨着他。「你是谁?」声音像是一声战吼。
「我是──」
「啊?」
「我说我是──」
「大声点!」老人吼道。「在那儿喃喃自语谁听得见!」
「我说,」亚力吼了回去。「我是贝尔摩──」
「你哪里被摸啦?」
「不是被摸,白痴!是贝尔摩!」
「他不在!」
门砰地关上。
门上的贝尔摩家徽回瞪着亚力。他数数等着门再打开,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又用力搥门,它开了几吋。
「我是贝尔摩公爵,而──」
「公爵不要你的饵!」
门砰地关上。
亚力瞪着门,手慢慢慢慢地又握成拳再猛力搥门。砰砰五下后,门又开了一条缝。
「快走,否则等碰上公爵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我就是天杀的公爵!」亚力咆哮。他握拳握得死紧,甚至全身都微颤起来了。
他身后传来一声惊喘。一旋身,他看见的是他邻居惊惶的脸。他深深吸口气,拾回理智并轻触帽檐。「晚安,珍夫人。汉默斯。」
他们点点头,低声对彼此说了些什么,便彷佛在逃离一个疯子似地穿过广场匆匆走向他们的家。
火冒三丈的亚力转身并朝大门跨了一步。
门又砰地关上。
他眼前除了一片红雾,什么也看不见。他转身大步走下台阶,沿着马车车道走向大宅的后面。他猛地打开厨房的门并突地打住脚步。
黑胡子在他的厨房里。黑胡子。
他退回屋外,作两个深呼吸,再试一次。
「把莱姆放进椰子里面。」那人的声音低沈得有如加农炮的炮声,他的长黑辫子则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着。
亚力愕然的目光从那人闪亮的黑色头顶,掠过耳环──他需要来杯白兰地──到他那悬在大碗上、粗壮的双手。他先挤一颗莱姆,接着是一颗柠檬。
亚力一言不发地穿越厨房和食品室,上楼去找该为这一切负责的人──他的妻子,该死的女巫。
「噢,亚力!」在门厅里的喜儿一瞧见她丈夫,立刻转身跑到他跟前,双手在他胸口及双臂到处摸索着。「你受伤了吗?傅比说──」
「傅比?」
「新来的门房呀。他说有人来找白痴,又说你流血「译注:原文bloody另有「天杀的」之意」了。」她还在找伤口。「你哪里受伤了?」
他移开她搁在他胸前的手并脱下大外套。「跟我来。」他的口气冰冷得有如伦敦的空气,并大步走进画室。「妳到佣工市集去了。」
她跟在他后面走进来。「是的,但──」
他砰地甩上门并转过身。「我说过妳不能去的。」
「但老施生病了,而且──」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死了!而等我料理好他之后,他可能是真的死了。」
「他感染了麻疹。」她低声说道并望着他来回踱步。
「妳不服从我。」
「但是我们需要仆人,而你又不在,于是我想身为贝尔摩公爵夫人,我有责任雇好仆人。」
「不准妳再不服从我。」
「我很抱歉。」她仔细看着,但唯一的红色是在胀红的脸上。「你没事吧?」
「不!我天杀的疯了,或是快疯了!」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她说道。
他旋过身,脸色狂怒而冰冷。「的确发生了恐怖的事:我娶了妳。」
她呆立在那儿,一手掩住嘴巴,他残酷的话使她停止呼吸。她望着他的脸,然后闭上眼睛以逃开他的冰冷。再睁开时,她眼前一片泪雾迷蒙,只有她丈夫的身形差可辨认。
她找回了呼吸,但它却痛苦地梗在她猝死的心头。她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又跑上楼,她的脚步声和啜泣声在冰冷的大理石长廊间回响着。屋外,又是一阵飘飘落下的雪。
X X X X X
白兰地酒杯紧握在手中,亚力打开他卧室的门时,时钟刚好敲了一下。他对了一下他的怀表/ 这是他婚后养成的习惯,确实是凌晨一点了。他举杯就唇,却在半途停下动作。
起居室里余烬袅袅的壁炉附近有张小桌,两张椅子隔桌相对。他走向它,倾全力不去理会他腹间忧心忡忡的纠紧。他俯望着桌子。在形形色色的瓷器餐具与两支银烛台中间,一只花瓶内插满了粉红色玫瑰。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彷佛被链子扯着似地转身面对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一径愣愣地站着、看着门,脑子里一团乱,还有某种感觉,亚力不喜欢这种感觉。人可以控制怒气,隐藏悲伤、恐惧和嫉妒,这些他在很年轻时便学会了。但是罪疚感却是难以控制的。
这一整晚他一直在尝试着凝聚些许怒气,但却一再看见他那绝情刺耳的话出口时他妻子脸上备受打击的表情。他曾不只一次说出绝情的话而没有半点懊悔,而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
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小苏格兰不该得此待遇。不论她做了什么──尽管有时不经大脑,但她却是没有半点恶意的,只有无知的好意。
只是全世界的好意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女巫,并且有能力毁了他们俩和贝尔摩家名声的事实。
他沉重地在附近一张椅子坐下,视而不见地瞪着那张桌子。
愧疚、愧疚、愧疚。这个字眼随着时钟的滴答声在他脑海中一再重复着。他是真的生气,但却不确定他是为她雇的那些仆人还是她自作主张出去而他没能在一旁看着她而生气。
另一股尖锐而陌生的罪恶感袭来,他不禁绷紧了下巴。万一她知道他刻意要把她藏起来,只怕会引起比他说的话所引起的更要可怕的反应。
贝尔摩公爵要把他的妻子藏起来。
好个讽刺的对照。他曾雇用全英格兰最好的人为他寻找最完美的新娘,然后又在茱莉伤了他的自尊后匆匆结婚。他一手不耐地抹过前额。而现在,贝尔摩公爵居然要把他的公爵夫人藏起来。
多么高贵。
他的怒气又回来了,不过这次是针对他自己。然后,他的视线彷佛不由自主似地飘回那张小餐桌,然后转向那扇连接的门。
他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向那门。但就在抓住门把的当儿,他停下脚步。
他要对她说些什么?我很抱歉我说了那些话?我很抱歉妳是个女巫?我很抱歉我娶了妳?我很抱歉我把妳藏起来?我很抱歉我是个混球?
贝尔摩公爵是不轻易开口道歉的,尤其是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是为什么道歉的时候。
他转身,看见桌子,又转开不看它。他走向皮椅并坐下,双手搁在脑后,双脚在脚垫上交叠,不豫的眼睛瞪着圆形金边天花板上的壁画。
财富有很多好处:彩绘的天花板、昂贵的大宅、进口的丝质服饰。财富能提供可获得原谅的、亮闪闪的珠宝,但不知怎的,一项珠宝的礼物似乎和他的话一样冰冷。金钱、服饰和昂贵的装饰品或许能博其它女人的青睐,但对小苏格兰是不管用的。
他瞥了餐桌一眼,想着他的妻子,想着浓浓大雾中她坐在他胸口时那惊愕、羞涩的表情。他还记得冻得半死的她,以及自己望着她那奇特而美丽的脸庞上凝集的薄冰时那种心痛的惊恐。同样的那张脸,能焕发出为他所满足的那种性感光芒,也是他唯一在其中看见纯真的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