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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儿在她卧房中的阒暗中醒来,哭尽泪水的双眼有若火烧,嘴唇和喉咙也干燥无比。他的话在她脑海与心中回响。一阵反胃的感觉像自地狱冒出来的撒旦般自她腹间升起,她的呼吸不禁卡在喉间。
她失败了。那在最好与最坏的时候一直支持着她的希望,在她丈夫残忍的话中像破镜般,碎成了片片。
「的确发生了恐怖的事,」他说道。「我娶了妳。」
没有任何失败的咒语或巫术比得上被所爱的人拒绝对灵魂的伤害更大。今晚这一课学得实在太辛苦又痛苦,而且没有任何魔法能解除这种伤害。
那么这就是爱情的黑暗面了,这就是那种会像怪兽般吞噬一个少女所有的希望与梦想的痛苦。她翻个身,视而不见地望着她寂寥的大床上方的罩篷。她的眼睛又开始洪水泛滥,她一任泪水奔流,彷佛终于承认了没有爱的种子,再怎么灌溉耕耘也开不出爱的花朵。
早上大约九点钟雪停了。又过了一小时左右波莉冲进喜儿的卧室,叨念着什么公爵亲自指示要她为她的女主人着装停当。
双眼仍干涩灼热的喜儿在大床上坐起来,试着召唤下床的力气。她听着她的女仆在更衣室里开开关关,四处翻找天晓得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即使穿上漂亮的衣裳也不能使她心情愉快起来。半夜里第五度醒来后,她曾想象过她阴霾密布的未来。以他向来的作风,她知道亚力一定会把她送走。
于是一小时后,身着厚重奶油色大外套、毛皮帽与暖手筒的她怀着接受判刑的心情下楼,走向在大门前等着的韩森及傅比。韩森开门。「请随我来,夫人。」
喜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韩森下了楼梯走进温暖得几使人窒息的厨房。头几乎碰到天花板横梁的约翰轻松地四处走动着。
「把那些苹果剁碎,小女孩,」他对一个小女仆笑着说道。「好为公爵及夫人阁下做出最棒的印度调味料。」然后他开始哼起一首有关伊甸园里的苹果的歌。
喜儿正步下最后一阶时,一抹白影咻地经过她身旁。片刻后,「西宝」的牙齿咬着约翰的辫子挂在他背后。
「「西宝」!」
韩森抓住他的假发。
喜儿急忙走向厨子,后者一旋身使他的辫子和咬着它不放的鼬鼠也跟着荡了一圈。辫子飞过她面前时,喜儿抓住了「西宝」。
仰躺在她臂弯中,「西宝」瞇眼盯着她并嘶嘶作声。
「你被锁在我房里,是怎么跑出来的?」
牠的棕眼作出无辜状,但很快又瞥向厨子的辫子那边去了,而且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舔牠自己的鼻头。
「那是啥玩意儿?」约翰看着「西宝」。
「夫人阁下的宠物。」韩森说道,终于放开了他死命抓着的假发。
「牠吃了韩森的头发。」她说道。
壮硕的厨子倾身打量「西宝」,摸摸牠的毛皮再看看火。「这毛很容易着火的。」
「西宝」大声长嘶,韩森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
「约翰可以改菜单,作一道鼬鼠杂烩,嗯。」他摸摸肚子又对喜儿眨眨眼,然后低沉地大笑几声才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她把「西宝」交给一个女仆,吩咐她把牠带上楼要波莉一定要把牠锁起来。「西宝」爬上女孩娇小的肩头并开始扯她的发针。两支发针叮叮地掉到地上,「西宝」抬头看着喜儿,狡猾的脸上满是愧色。
「停止那么做。」喜儿喝道。女仆抱着她的伴从上楼,她最后看见的是「西宝」在嚼着什么。
韩森打开后门,喜儿忧心忡忡地走出冷风刺骨的屋外。泪水又涌上她眼中。
起初她眼前一片模糊,除了一片白茫茫外什么也看不到。她命令眼泪停止流下,至少她还是有自尊的。她昂起下巴试着看清楚些,四周的一切仍是覆雪的白。但在马厩敞开的门口却有一部闪闪发亮的黑雪橇,詹姆正坐在驾驶座上,亚力则站在它旁边。
她愣住了,完全不曾察觉自己脸上绽放的喜悦之情。
亚力的蓝眼中闪过一抹愉悦。她原本期待的是怒气,是一顿训诫、非难、痛骂,而不是她的梦想成真。但比雪橇、比挂在马队上的铃铛,比她不会被驱逐的事实更棒的是,她丈夫脸上那暗示着道歉似的神色。
「妳打算在那儿站一整个早上,或是要乘雪橇兜风呢?」他拉开有铜把的雪橇门。
她匆匆走下台阶,亚力没牵她的手,而是直接将她抱上座位。她的心脏一下子加速跳动起来。待她整好外套及裙襬后,亚力随即在她身边坐下,手臂搁在座位的靠背上。他俯望着她。「准备好了吗?」
她仰头望着他,浑然不觉她脸上正焕发着兴奋、爱与释然。他注视她片刻,沈默而深思地似乎想说什么重要的话。她偏着头试着读出他的思绪,但从他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上哪儿去呢,阁下?」
喜儿抬头,詹姆正一脸迫不及待呢。
「公园。」亚力答道,他的手搁在她肩上。
鞭子凌空划过,雪橇开始在覆雪的车道上向前滑动。
改变
“受辱的人,奋起吧!”
──《马克白》威廉·莎士比亚
第十七章
与平时充斥着小贩们的叫卖声、笛子与手风琴的乐声、嘎嘎的车轮声、达达的马蹄声的伦敦,今天却是安静得出奇,连海德公园里也杳无人迹。
车道两旁成排的橡树像罩了厚羊毛毯似地弯下身来。马队的蹄声为雪吞没,冰冷的空气中铃铛清脆地响起,只是它仍不及贝尔摩公爵夫人美妙的笑声迷人。
「看,亚力!这里只有我们呢!」
「我知道。」
喜儿在座位上倾身望着位于城中央这一大片皑皑的白雪。「它真是教人屏息。」
「什么?没有人在这儿的事实吗?」他的表情告诉她很少有什么事能教贝尔摩公爵屏息的。
「不是。」她朝四周一挥手。「是这个!」接着她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看看你的周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雪。」
「还有呢?」
「更多的雪。」
「还有呢?」她着恼地叹口气道。
「公园。」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腿上的暖手筒,纳闷着什么样的人会只看见事物的表面。她望着一脸肃然的他,知道那冰冷的外表下藏着另一个人,因为她曾数度见过。事实上,她怀疑那正是她对亚力的第一印象:一个被锁住的灵魂。感觉上几乎像是知道如何生活,彷佛他无法适应,便将自己孤立起来似的。
她一手搁在他手臂上,希望能瞥一眼她知道他确实存在的那个人,那个不久前曾设法在他脸上表示歉意的人。「看看那个长湖再告诉我你觉得它像什么。」
「蛇?」
「那是它的名字吗?」
「对。」
她望着那S 型带状的、银亮的冰,明白了它名字的由来。「告诉我你所看见的。」
「我看见结冰的水,一个水池。」
「你觉得它有任何特别之处吗?」
「不。」
「它是什么颜色?」
「灰色。」
「你看着它时在想些什么?」
他耸肩。「我没想什么。」
「试试看嘛。」
「我只看见灰色的冰,没什么特别的。」他嘲讽的视线转向她。「那妳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呢?」
她看向闪闪发光的湖面。「我的眼睛看见了什么?其实不只我的眼睛,还有我的心。」她的唇际泛起一丝笑意。「我看见一条闪闪发亮的银带,它的表面彷佛被辛苦擦拭好几小时似的。」
亚力皱眉困惑地望着那个湖。
她的视线住上移。「还有往上看。」
他的双眼跟着往上看。
「看见银灰色的天空了吗?还有穿透厚重的云层的阳光?我觉得它看起来像是月光。」
她转而看回蛇湖。「所以,我看见的是──白天里闪亮的月光。」她目光迷蒙地沉浸在眼前的奇景中,但在感觉到他的视线后又回到现实。她微微一笑,思索着用他熟悉的语汇来描述。「我看见了一张餐桌。」
「抱歉?」他拋给她的表情摆明了他认为她疯了。
「我看见一个像擦得晶亮的餐盘般反映着天空颜色的银色的湖,覆着冰雪的树像等在一旁的仆人,一望无际雪白的大地像是餐桌上铺着的上好亚麻桌巾,而且若是将雪捧在手上举高,它们一定会像庄园里的酒杯靠近烛光时一样晶莹闪烁。」她转向他并微笑。「现在你看出来了吗?」
他顽固的下巴绷紧,呼气的样子告诉她他认为她的描述很蠢。「我当然知道那里有什么。一个普通的小水池和冰冷的雪,没别的了。既单调又无聊。」
她望着他戴上他的防护盾牌,但它非但没令她打退堂鼓,其效果甚至正好相反。她瞇眼打量着他,心想他若想打击她可得想个更妙的法子。「看那边!就在雪的下面,」她指向她的左边。「有些黄色、橙色的橡树落叶探出头来呢。如果仔细些看,还有冬青果点点的红。」她说着一点头。「在旁边的灌木丛里,看见那只可怜的小鸟了吗?」
「哪里?」他瞇眼看向树丛。
「那里,牠藏在树丛里彷佛想取暖似的。」她指着一株山楂树干上大约像苏格兰高尔夫球大小的洞。「一小点蓝色,看见了吗?」
那鸟动了动,亚力咕哝了一句她想是「是」的话。
她又望向他。「那些便是我所看见的。如果你仔细看,也会看见它们的。」
「为什么有人会花时间去看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但它们的确是存在的,这是我的看法。如果不仔细观察,你如何学会欣赏任何东西?想象月光在白天里照耀使今天变得特别,与昨天甚至明天都不同,而这也意味着人只能享受今天今天。」她望着他无法置信地摇着头。「亚力?」她碰碰他的手臂。「如果不自行创造,你要如何拥有美妙的回忆呢?」
他似乎在思索着这一点。
「你小时候从没幻想过什么吗?假装你自己是个骑士、士兵?假装某个苹果有魔法,拿棍子当长剑或是一匹马,想象一只狗是准备吞噬全世界的怪兽而你是唯一能拯救它的人?」她话一说完便察觉到他的转变,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他身上没有属于孩子的部分,他也从不是个孩子。而且不,他从没做过那些事。
詹姆回头奇怪地看亚力一眼,亚力转开眼睛看着四周。一会儿后,他开口道:「我想这会因人而异。我根本没时间花在幻想和童话故事这些东西上。」
「那你的时间用来做什么呢?」
「带妳出来作个傻气的雪橇兜风。」
雪橇猛然一弹又往前冲。「抱歉,阁下,撞上一块硬石头了。」然后詹姆喃喃念着什么头如何如何的。
她用力吞咽一下并盯着自己的手,接着经声说道:「如果你认为它傻气,又为什么要做?」
他没回答,但她看见他的手又握紧了,彷佛他正挣扎要说话或是在搜寻词句似的。没看着她,他终于不太温和地说道:「我天杀的也不知道。」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剩雪橇在清脆的铃声中往前滑驰。
紧绷地沉默数分钟后,她放弃了。「你现在可以带我回家了。」
「妳想坐天杀的雪橇,那就坐吧。」他咬牙说道,而且愤怒地瞪着公园,她不禁要怀疑雪怎么没融化。
突然间,说话的冲动强烈得她控制不住。「我原本想象它是不一样的。」
「我也是。」他几不可闻地说道。
紧绷的片刻后,她问道:「如何呢?」
「如何什么?」
「你认为它会如何不同?」
他不置一词,只继续看着他旁边,手紧抓着雪橇边缘。「我以为这会让妳高兴。」他悄声说道,彷佛在承认什么可怕的罪行似的。
她注视着他紧张的手、笔直僵硬的肩膀及骄傲地昂起的头,于是明白他说出这话是经过多少挣扎。或许希望还是有的,至少他们正在交谈呀。此外,这大概是她所得到最近于道歉的一句话了。
她伸手搁在他的前臂上。在她的指下,他的肌肉紧张起来。「我本来也希望让你高兴的。」
他看向她。「什么时候?」
「我雇用傅比和约翰的时候。」
亚力皱着眉用一手扒过头发。「我想约翰就是厨子吧。」
「你见过他了?」
「根本不可能有人会错过他。」
「傅比就是门房。」
「昨晚妳说过了。」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在想着前一晚,两人都很不自在。
「耳聋的门房。」
他的语气令喜儿畏缩一下。「他只是有点重听罢了,」她让亚力自己去领会他还有多生气。「而且我们确实缺一名门房啊。」她顿了一下又说道:「那时要是你也看到他就好了。可怜的小老头在五十年忠诚的服务后被赶到街上,他也需要我们呢。」
「我毫不怀疑他需要我们。伦敦城内八成有上千的人需要我们,但没人会需要一个耳聋的门房的,小苏格兰。」
她又望着她的手。「但那正是我用他的原因所在呀。」她又碰碰他的手臂。「他是很骄傲的,当然你比其它人更能了解这一点吧?」
「那算是恭维吗?」
她没理他而继续说下去。「他站在那台子上,尽管一身破烂的制服,头还是抬得高高的。难道我们不能为他挽回一些自尊吗?拜托?」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内心交战。
他别开视线。「只要别让他靠近我,还有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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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根伯爵和那个子爵叫啥来着?」
画室的门砰地关起来,几分钟后它开了一条缝。「你以为我是什么?笨蛋吗?」
另一个声音说了什么。
「你的脸怎么啦?我看你的脸没啥问题呀!你还不能进去!放开门!呃?班森!班──森!噢,你在这儿!爵爷们忘记他们的名字了,你认得他们吗?」
门缓缓打开,韩森走进来。「多恩伯爵与塞莫子爵求见。」
「我需要白兰地。」多恩挤过韩森直接朝墙边桌上的酒瓶走去。
「塞莫人呢?」亚力问道。
「还在努力使那个笨门房正确念出他的头衔。」多恩啜口酒后转过身来。「他就是学不会什么时候该放弃。」
塞莫走了进来。「我说,亚力,你挑的门房可真怪,他根本啥都听不见。」
「真的吗,塞莫?你真有观察力。我确定贝尔摩还不知道这件事,而且需要你告诉他他的门房──我指的是最广义的,既然那人和旧约里的玛士撒拉一样老──是个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