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石潜伏,磷光四起,仿佛鬼影幢幢附著每一棵树,死有不甘的躲在暗处窥伺,不知如何成佛的游离不去,徘徊在人间最阴寒之地。
快活林,活人不快活,三更阎王催,不留人到天明。
远处传来兽吼声,鸟雀绝迹,只有蛇盘粗干蜘蛛结网,满地的烂叶堆积已腐,发出一种足以致命的恶臭瘴气。
在这几乎看不见一尺以外的昏暗林间,两根照明的火把啪啪作响,燃烧出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拖行,其中一人的脚步较为沉重。
「二少爷,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让木头背你?」听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西凤实在很担心。
「不用了,我还承受得住。」慢慢走不碍事,这林子的地形他最清楚。
其实他刚能下床时,父亲曾带他来过一次,以传承的方式将快活林的格局彻底讲解一番,以防有恶人强行入林破坏祖先刻意保护的林地。
人有一失必有一得,虽然他的筋骨不是练武奇才,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能力却鲜少人能及,爹只要说过一遍他便牢记在心。
以前他不懂为什么要走三退一,行五让二,直到年岁渐长接触了奇门遁甲之术,他才恍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而入林的方式只有历代庄主能得知,以父传子代代相传,直到传到他为止,至今已有一十八代,除了他和父亲以外,没人知道如何进入而不被困住。
「二少爷就别硬撑了,这里只有我和木头两个人,没人会嘲笑你中看不中用、虚有其表、泥糊的软骨……」
「西凤……」不该说的她不都全说了,还需要旁人奚落吗?
「干么,你这块木头除了力气大、会使剑外,我实在看不出你还有什么用处。」她嫌弃的一哼,以火把照出他诡异的脸。
「闭嘴。」吵。
「你敢叫我闭嘴,一天说不到十句话的冷面鬼该往城隍庙报到,免得你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慢人一步。」因为人家都说完了,他一句话还含在嘴里。
「西凤,你肩上有只虫。」这是他要说的话。
「什么,有虫?!」尖叫一声,她花容失色的僵直著身子不敢动。
苗人以养蛊居多,什么毒蝎、娱蚣、蜥蜴、毒蚊她都不放在眼里,甚至与鼠同屋她都不露惊色,唯独怕软趴趴的虫蠕。
而虫又是五毒之一,因此她是少数不养蛊害人的苗女,顶多捉几只蝎子、毒蚊来玩玩,一面对无足的虫她反而束手无策。
「我看错了,是一片枯叶。」光线微暗,他无法看得仔细。
「你……你这个木头人居然戏弄我!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西凤拍掉身上的叶子,怒气腾腾的瞪向火光下的他。
树影晃动、火炬炽炽,昏暗不明的林中照出扭曲的脸孔,游龙刚毅如石的方脸顿成魍魉山魈,阴森得令人心底生寒。
没有鸟叫声的林子真的很诡异,她听不到虫鸣蛙叫,反常地十分静谧,仿佛永无尽头的山林野石只有他们三个活人。
「好了,别再闹了,游龙的死脑筋还没灵活到可以捉弄你。」要不他早就看出她的心意,不会至今仍未开窍地在原地打转。
闻此言的游龙眉头微颦地看了主子一眼,不懂这句话是贬是褒。
「哼!这根木头只能当柴烧。」西凤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马上气消的看向楚天魂。「二少爷,你先休息一下吧!」
瞧他满头汗地老牛当车,让人看了不忍。
「再赶赶吧!我记得前方有潭小水池,菊儿若累了会到那里休息。」那是林中唯一的水源处。
一路来并未看见可疑之处,他相信她还活著。
记得?!「二少爷曾来过?」
不太可能吧!以他的状况根本走不到一半路,就会被狼群撕成碎片。
「嗯!」楚天魂笑得很淡,眉间有化不开的轻愁和沉重。
即使他没有锐利的耳力和绝顶的武学,但他仍发觉到四周有炯亮的兽眼随著他们,不曾放弃的等著其中一人落单。
他不敢想像孤身一人的小菊儿会遭遇何种处境,是被兽群围攻,还是遭受乱石袭击?有无受伤或惊吓的不知往何处出林。
他为她担心,也为自己的身子忧心,他怕尚未找到她之前自个儿会先倒下,一行四人再也没有走出快活林的机会。
所以他不能休息,也不被允许休息,当务之急先找出她的所在地,确定她平安无事才能放心,否则他一刻也不能停。
「二少爷,这里有姑娘家的脚印。」游龙似发现什么地扬声一呼。
「是菊儿的吗?」他精神一振趋前一视,就著火光欲瞧出端倪。
「不确定,像是刚印上不久,左脚有点跛。」应该是受伤了。
「是菊儿,她的绣鞋上缝了一朵黄菊。」拾起沾上污泥的线菊,他心头一紧地将其牢握。
「以鞋印的方向来看,她的目的地是二少爷所言的水池。」有了伤口必须以清水清洗方能上药。
一得知人可能就在不远处疗伤,三人的神情为之一敛的看进更深的林子,不晓得再往前走会遇到什么凶险,会不会与他们想找的人儿相遇。
或是他们不想要的结果,人找到了却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肢体。
没让他们有多做停留的时间,急切想知道心爱姑娘下落的楚天魂顿时精神一振,左三右二的踏出步伐,让身後的一龙一凤踩著他的足印子前进。
虽然看不怎么清楚水池的位置,但水的味道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方位。
「咦!二少爷,那里有块布耶!我过去瞧瞧。」很像菊姑娘穿在身上的衣服。
「等等,别乱闯,小心有机关……」
楚天魂的声音还没落下,仗势一身好武功的西凤已纵身向前,一脚踩在落叶上,一边兴奋地摇著手上的布让他们瞧见。
蓦地,一阵破空而过的长哨在耳边响起。
西凤根本没还察觉到发生什么事,只觉事有蹊跷地往後瞧,一团黑色的雾突然朝面扑来,她没注意地吸了一口,顿时头晕目眩地摇摇欲坠。
脚跟往後一踩,她感觉有条树藤缠住足踝,还来不及抽出短剑一挥,人以倒立之姿往上弹,头下脚上吊在半空中。
「啊!捉到了,看你还敢不敢追著我满林子跑,害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扭伤脚,这下换我神气了吧!」
一条长藤忽地由树上垂落,一道姑娘家的身影滑藤而下,两手扠腰地仰头大笑,得意非凡的忘了脚痛,两脚落地立於凌乱的落叶堆中。
「菊儿?!」
「嗄!不会吧!我捉到的是人不是老虎。」沮丧的慨然一叹,罗菊衣终於瞧见上头吊的是一个人。
失望至极的罗菊衣有些可惜布下的陷阱没捉到恶虎,反而害到对她挺好的西凤,表情略显痛心地想解开藤蔓的另一端放她下来。
谁知她手才一举起来,自己纤细的身子已落入一具温热的怀抱中,如蔓的双手紧紧缠住她整个人,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想往他胯下一踢。
大姊说过这是男人最脆弱的地方,不管是武林高手或是地痞流氓都禁不起一击,虽然此举有点阴险,而且有断人香火之虞。
不过她挣扎了两下便知来者是谁,身体一软未加反抗,温驯的一偎没真给他难忘的一脚。
「你不要抱我抱得那么紧嘛!人家会害羞的。」尤其是她感觉到西凤在瞪她。
「你让我担心了,小飞贼。」心口一松,他终於露出藏了一天的笑脸。
罗菊衣一脸愧色的忏悔,「对不起啦!二哥,我以为我可以在天亮之前赶回去,没想到会遇到老虎。」
「老虎?!」他的心头又是一揪,连忙放开她,检视她身上是否有虎爪留下的痕迹。
「你不知道它有多可恶,居然当我是上等的好肉想一口吞了我,我就跑跑跑……它就拚命追追追,我们两个都跑得累瘫了……」她在树上、它在树下,对望。
「菊儿,你不必解释得这么详细,我想我不太承受得起。」他想到的是血肉横飞的情景,而她正在虎口下淌著血。
「你就是缺少磨难,多见几次大场面就会习以为常,我跑得很快,老虎根本追不上我。」她还洋洋得意地说起被虎追的经过。
从没如此煎熬的楚天魂压下急促的心跳声,再一次紧拥著她,确定她活生生的在怀中,那颗乱了分寸的心才稍微安定。
「这种事一次就够受了,我不想提心吊胆地看你入了老虎的肚子。」以後他会严加看管她,一步也不让她离身。
「喂!你很瞧不起人耶!我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菊盗君子,天底下还没有难得倒我的事。」血玉蟾蜍的事是她生平第一次失手,她正在弥补过失当中。
「不管你是君子还是小人,一涉足危险的事我都不许你插手。」他禁不起失去她的考验。
「你管太多了吧!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就算是她大姊也没严厉至此。
「是你还没觉醒。」他握住她露出夜行衣外的羊脂白玉,语气一轻的说道:「它是楚家媳妇的代表信物,戴上它就认同你是楚家的人,也就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什……什么?!」她蓦然想起阿爹说过的四个字:当家主母。
「菊儿,你不想守寡吧!」楚天魂笑得很轻慢,眼神专注地看著她。
「哈?」什么意思?
「偕子之手,与子白首,我想我要晕了。」末了他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眼睛一闭就往她身上倒去。
第九章
「不行。」
「不行才怪。」
「楚家祖训你得依从,不得违背先祖旨意。」
「哈!那是你楚家的事与我何干?我姓罗,拜的是我家的贼祖宗,我们的祖训就是偷。」
「但你现在之举是盗墓,撬开先人的坟让他们死不安宁。」
「人死都死了还管他安不安宁,盗墓算什么,我们罗家是盗贼出身,非盗即贼,网罗天下的宝物占为己有,」
罗菊衣双手合掌朝人高的墓碑一拜,墓碑上依稀可见是楚氏先人之墓,但字迹已斑驳不清,无法辨识是何人名讳。
在被老虎追赶之前,她正好发现这座年代已久的古坟,她发觉有异的做下记号先与虎兄周旋,待安全之後再来开挖。
但她做好陷阱没捉到老虎却遇到楚天魂一行人,让他的破烂身子担搁了近一日夜,在她灌了他一肚子灵丹妙药後,他才幽幽地醒来。
谁知他清醒的第一眼竟瞧见她对先人的坟墓敲敲打打,并欲挖开坟土破棺掘尸,当下惊得顾不得身子不适,立即出言阻止她的恶行。
「你要天下宝物尽可开口,我楚天魂或许不才,但尚能满足你小小的愿望。」只要有形的物品都有价可得,用不著偷鸡摸狗留下恶名。
「你这市侩商人根本不懂当贼的乐趣就在一个偷字上,容易到手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让你混吃等死你肯不肯?」偷了这些年她还怕没银子买吗?
「我是不懂当贼有什么好处,但我知道为人子孙的孝道,先祖的坟地你万万不可开挖。」他绝不允许她辱及先人的尸骸。
小嘴一噘,她不悦的一瞪,「不然你要怎样,让我无功而返吗?」
在她好不容易找到血玉蟾蜍所标示的地点,她绝不可能放过近在眼前的宝物,空手离开可犯了贼儿大忌,表示以後一出手都将落空。
她还没打算收山呢!怎么能两手空空的离开,她罗家的列祖列宗肯定会大骂她不孝,未能发挥罗家的盗窃技巧,贻笑天下。
「挖人坟墓有失道义,在江湖上也会为人所不齿,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别再争论,免伤和气。」他不想跟她吵。
「你的意思是让我挖咯?」她喜孜孜地转颜一笑,以为他终於想开了。
「不。」楚天魂眼一恶的怒视,挡住她的手不许她妄动。
「不?」他不会又想什么诡计骗她吧?
「我是说我们先回庄再说,此处猛兽环伺并非久留之地,回去之後再从长计议。」先拐她出林再做打算,封林是必要的措施。
罗菊衣哈了一声,笑他胆小如鼠。「你要怕的话就赶紧夹著尾巴逃走,我有阿爹留给我的五毒丸,那些毒蛇猛兽根本不敢近身。」
她现宝地取出一只白色瓷瓶,表示有它就不用发愁。
「阿爹?」
「人总有爹娘吧!不会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她阿爹虽然不孝,但有时还满管用的。
一身宝贝。
「那遭老虎追逐一事如何解释?你的五毒丸也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她不是每一次都能顺利的逃脱。
「因为老虎的鼻头缺了一角闻不到味道嘛!所以它才会一直追著我跑。」凡事都有例外,不能以偏概全。
「那是老虎的幸运日还是你的黑煞日?没了嗅觉还追踪到你这猎物。」表情一沉,楚天魂语气严厉的斥责她对潜在危机的轻怱。
若是多两头不受五毒丸影响的巨大野兽,她这条小命岂有保存的机会,两相夹攻不死也重伤,哪有完好无缺仅扭伤脚。
若他们来迟了一步呢?未中计的老虎守在树下等她自投罗网,脚受伤的她恐怕也跑不远,只能沦为兽腹之物。
「姓楚的,你存心跟我作对是下是?」好像她蠢得连猪都会笑话她。
「有一天你也会姓楚,别再无礼的口没遮拦。」神情一柔,无限爱怜藏在他多情的眸里。
楚天魂以怀柔的方式轻抚她的发,脸上表现出对她的怜惜,笑得忧心地希望她多体谅他为她劳心的情意,别尽做些令他肝胆俱裂的事。
他只是一个为她倾心的平凡男子,无法承受她一再面临生死关头的打击。
望她多保重自己不为难吧!至少多为他设想别让他担心,她的嗜好不一定要改,但起码要让他知道她在哪里,有没有任何危险。
「你……你好奸诈,老是算计人。」尽挑好听话让她心软。
罗菊衣就这弱点要不得,总是无法坚持到底地被他所说服。
无奸不成商,她只好多包涵了。他在心里笑道。「好了,好了,别恼我,都是我这破烂身子拖累你,回庄後就随你处置。」
「哼!我要你这身子做什么,啃不得、咬不得,还要费心的偷药治你的病根……」啊!她怎么又说了,老学不乖。
「偷药?」楚天魂扬眉一视,似在说:我成了同夥?
「凤姊儿,你告诉你家的二少爷,药是用来治病不是放著生霉,他的破烂身子全靠我一手偷技才能稍成人样。」否则镇日苍白得像个鬼,一点血色也没有。
瞧他现在脸色的红润,凹陷的双颊多少补点肉回来,不再动不动气若游丝地像快断气,走了一天的快活林居然还能撑住。
所以这些他都该感谢她,没有她夜夜探访人家的屋檐,他哪能有今日的精气十足,还能阻挡她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