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了拳头,我紧抓著手中的制服,一拐一拐地走到了弓道场入口,猛然探头进去,塔矢果然就在里面。
也许是社团结束的关系,周围并没有人在,只有塔矢独自留在里头练习。虽然弓道场的气氛是那么地宁静,两旁的墙围也有紫藤斑斓垂下落成十分美丽的景象,但此时的我却全然无心欣赏……
倚在入口的墙上,我死盯著里头的人看著。
塔矢身穿全白的弓道服装,下著传统长裤,站在场中的最里侧。
进场,敬礼,他双手插腰,严谨地行著弓礼。在站定后侧过了身,左手持弓,右持二箭,优雅地踏出了步伐,右腕轻挥,箭便已经落上了弓弦。只见他将弓垂直扬起,指尖一弹,便毫不费力地将箭疾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宛如冷静的冰矢,全无意躁。
锐利的弧线笔直地划破空气,箭身如疾风般正中靶心,势劲锋鸣,乾净俐落,好到连我这个外行人也知道他射得很不错。
塔矢的每个动作都带著一股传统舞蹈独有的艺术姿态,即使是轻轻一个转身,一个摆头,都有种仿佛轻风旋舞,带著特殊节奏的律动与无法形容的美感,伴随著飘落于四周的藤花,不带有一点世俗的尘味……
即使如此,即使他射箭射得很美,我可不是闲闲来这里做实况转播的。
“塔矢臣一!”
愤恨地朝他大叫一声,塔矢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迳自搭上了另一只余箭,拉开弓,又是疾声飞过。
那是什么态度啊!我拿起了拐杖用力地朝他砸去,直到强烈的碰撞声在耳边响起,他才微微侧过头扫了我一眼。
“你醒了?”放下了手中的弓,塔矢面无表情的这么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这个变态王八蛋!居然敢偷袭我,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想活了?”
“你还不承认吗,看!这是什么?难不成这是你无意间捡到的不成!”
气急败坏地举起了手中的制服,我却莫名其妙的感觉羞耻与屈辱,看著塔矢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更是令人感到愤慨。
但只见他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若要隐瞒就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发现了,是不是?”
“果然是你做的!那晚在教室里抱著我的家伙就是你吗?”
“是我又如何?”
“你到底想怎样!”
“你说呢?”
面对著没诚意的回答,我觉得自己仿佛就在跟一块木头说话,气极了!我不悦地朝他大叫起来。
“别在那和我打太极,老子不吃你那一套!”
“喔?”
听到我这么说,塔矢漂亮的眉毛挑得老高,语音依旧是不为所动的冰冷。
“在深夜无人的校园,被人搂在怀里当作女孩般呻吟不已,现在只能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而已吗,川原数海?”
“胡……胡说!我才没有……什么呻吟……你不准乱讲!”我忍不住满脸通红的斥责起塔矢,却得到对方嗤之以鼻的回答。
“什么时候连我的嘴巴都要受你控制了?”
“……什么意思?你……你这是算是报复吗!”
“还谈不上报复,只是先让你尝尝什么叫做屈辱的滋味,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口没遮拦胡乱称呼我的话,事情就没这么简单算了!”
塔矢提到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随口称他“美女”这件事,在那次冲突之中我也理所当然的骂过他“人妖”与“娘娘腔”等等的名词……但没想到他这个人居然那么容易记恨。当塔矢这么说时,他的双眸也与先前的冷淡不同,泛出了激烈与愤然的神色……
听著他嘲讽,我整个人都僵了,连原本扭伤的脚踝也忍不住疼痛了起来。
恶劣的情绪进入了心里,我不知道要怎么再与塔矢对抗,自己的立足点被对方拔得一丝不剩,令原本就不擅与人争吵的我,产生了比挫败还要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昨晚你到后山去做什么……?”
也许是想挽回一点自尊,我不甘心地逼问著他,却只得到对方全然不在乎、嗤之以鼻的嘲笑。
“不为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悲惨的模样罢了。没想到你非但找错了对象,还错整到远藤正信身上,看来我太高估你的能力,没料到对手原来只是个四肢发达的家伙而已。”
听到他这么说,我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屈辱,忍不住朝他大叫起来。
“混帐!再说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凭你现在的模样办不到吧。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斗,我可不想让人说我以大欺小,欺负你这只落水狗。”
“你说谁是落水狗?”
“你的智商低到需要我明指吗?”
“王八蛋,我绝对不饶过你!”
“随你怎么说,请不要碍在这挡路,丧家之犬总是惹人嫌,不过就算教你你也记不住吧。”
塔矢这么一说,睥睨的眼神便朝我瞧来,我简直就气极了,想也没想地便把另一支拐杖也朝他扔了过去,然而却被轻易地躲掉了。
再也不理会我的胡闹,塔矢就这么转过身去,一点迟疑也没有便背著我离开了弓道场。
***
迫近暑季的阳光在五时后依然强烈的照射著,却不热。
一步步蹒跚地拖著脚步向前走著,虽然满脸通红,我却像个游魂般沮丧地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慢步回到了房间,一开门便听见中村与日下兴奋不已的叫声。
“川原!”
“小数海啊!”
原本躺在床上看著漫画吃著零食的两人连忙起身朝我飞扑而来,原本是很想给他们各一拳,气他们丢下我就跑,可是……可是……
“我们好想你!”
“你还好吧,贞操还在吗?”
听到日下这么暧昧的一问,我反射性地纠住他的衣襟一拳挥了过去。
“谁和你贞操在不在!猪八戒,我打死你!”
“哎唷……救命啊!小数海你发疯啦?”
“川原,你快住手啊!”
在激动中被中村一把拉开,我软绵绵地趴在床上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呜啊……呜呜,塔矢那个混蛋,呜呜……”
“呜呜……呜呜呜……”
塔矢那个坏蛋,塔矢那个王八蛋,塔矢那个讨厌鬼,塔矢……
不仅仅觉得不甘心,自己的自尊仿佛被活生生地来回践踏,一想到塔矢对著我睥睨的神情:心里头就宛如淌血般地抽疼不已。
这一切究竟算什么,而我又到底做些什么?
“嗯……呜……”
忍不住的,我的泪水越掉越多,到了视线模糊、双眼睁不开的程度。听不进中村或是日下的安慰,我揉著被褥,将整个脸埋进了里头痛哭著。
在哭泣中仿佛有人触碰著我的肩,我不理,便开始挥手乱甩。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一回来看见我们就忽然打人,然后没两三下又哭成现在这个模样。”
“撞到头了吗?数海,数海?”
“呜呜……不要理我啦,走开!”
没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我又开始挥手打人:心里只想著塔矢那张狂傲冶俊的脸孔不断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恶的塔矢!骄傲的塔矢!刻薄的塔矢!冷血的塔矢!现在除了他一脸轻视的模样我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不要来烦我!
就当我呜咽不停的同时,却冶不防地被某人拥抱了起来,还来不及反抗,那人便已经将我搂入了他的怀里,还轻轻拍起我的背部说道:“不要哭了……乖乖,不要哭了。”
“呜……啊嗯……”
感觉靠在那人胸膛之中,被温柔的抚慰著,虽然这是那么羞耻又怪异的行为,但那时的我却只想依偎某人,想将心里的那股委屈全都宣泄而出……
拼命地哭著,也不知道自己闹了多久,依稀只记得我拼命地流泪,双眼红到无法睁开。哭著哭著,渐渐地累了,我脑中昏沉也感觉迟钝,根本连想也没想,被人一拉我就跟著出去了。
待意识再度清醒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抬起哭得红肿的脸颊,感觉刺痛的睁开了双眼,才在模糊之中勉强认出了面前那人的模样。
“高榇学长……?”
“哭过觉得舒服一些了吗?”
“嗯……唔?为什么我们会在车上?你要带我去哪里?……咦?”发现自己与学长坐在行驶中的车辆上,我吃惊又紊乱地叫了起来。
车里尽是豪华的椅背与蕾丝衬垫,前头的司机则带著纯白的丝质手套,透过后照镜还可以看见他宝著深黑色的帽子与制服,车内的空间十分宽敞,和爷爷那种平成初期的老牌丰田比较起来是截然不同的舒适。
感觉周遭的气氛陡然不同,我慌张地探头向窗外看去,透过路标我发现车子正朝著东京都心的方向驶去。
“方才遇上了一点小塞车,不过我想应该还来得及。”
穿著剪裁合宜的灰蓝色西装,高榇学长原本高挑的身形显得更加修长,像是故意不回答我一般,高榇学长带著与平时相同的优雅笑容,自言自语地说著不著边际的话。
“啊嗯?”
我张著嘴一脸不解地望著他,却又不觉得害怕。不知为什么,在学长身边总有一种熟悉不已、安全又温暖的感觉,那是忽然才产生的安然情绪,虽然我们才仅仅见过三次面……
正当我还搞不清楚情况的时候,高榇学长的手指却忽然朝我伸了过来。他先是用著修长的指尖触碰著我发红的眼皮,然后再用指腹轻轻地搓揉著。
“看你哭得如此难过,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
如此关心的语气与怜恤的神情,若是平时的我,大概会委曲地想哭泣吧。但现在,回想起塔矢对我轻蔑漠视的目光,原本想脱口说出的话又全都吞回到了肚里。
“……没有。”
被人那么羞辱的事情我绝对说不出口,打死我都说不出来……
“什么事都没有。”
咬住了嘴唇,我别扭地看向窗外,外头的景色随著车速不断掠过,来向的车灯一道道地映射在玻璃上头。忽然间,我的下颚被高榇学长抬了起来,那直挺的鼻梁压上了我的脸,惊得我瞬间一愣。
“呃……!”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高榇学长便已经吻上我的额头,随著那线条优美的唇瓣轻轻印上,灼热的感觉瞬间在脸上燃烧。我全身泛起鸡皮疙瘩,惊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了下来。
“看你那么难过就觉得好可爱,或许是为了看这张哭泣的脸庞才故意欺侮你的吗?”
高榇学长倏然地丢了一个炸弹过来,吓得我急忙往车门的方向退了过去。
看到我夸张的举动,高榇学长笑得更灿烂了,细长的手指托起了脸上的细边银框,露出了兴味盎然的表情,只见他曲著手肘倚在皮制椅背上,好奇地盯著我瞧。
他逗弄著我,而且还觉得很好玩。
在领悟的瞬间我好生气,脸颊胀红地这么想著,好像大家都故装神秘,耍弄著我当作是乐趣。想到这里,我撇过了头,更是不可自拔地陷入极端的自我恶厌之中。
难道我看起来真的那么愚蠢又滑稽吗?
丝毫不理会我心里的不安,车子迳自驶入了亮著霓虹的东京市区。
***
我的母亲川原凉子,原名浅仓凉子,然而不管是川原凉子还是浅仓凉子,也不论这两个名字在全日本有多少人拥有,最有名的那个绝对都是我老妈。
十六岁出道,以精湛的演技与美丽的外表瞬间迷惑了日本男女老少的心,二十几年来她拍过的电视剧、舞台、广告与电影不计其数。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奖杯奖座堆在家里有如小山一般高。以年近四十岁之姿,还连续拥有好几年杂志评选“日本最美艳的贵妇”头衔。在影剧圈有绝对影响力的她,天底下只有我知道她有多么的恐怖……
用著高雅成熟的外貌欺骗著众人,但在教训我时却俨然像个母夜又般。不论是搓头功、腰折反、飞行腿还是拉耳夹,只要是惹毛了她,要全身而退的机率相当等于零。
而她会这么厉害的原因便是从小就和爷爷学武术的关系,若以欺侮人的段数来说她一定比我高出许多。对于这么强势的母亲,我的父亲就宛如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般。
我的父亲川原小次郎,在我六岁的时后意外身亡。
对于父亲,我只记得他憨厚的笑脸,印象中,是个十分温柔和蔼,但身体也非常虚弱的男人。在父亲过世后,老妈身边的追求者虽然一直没断过,但也没看她接受过任何人。长期待在东京的她,将我托给了爷爷带,虽然是那么近的距离,一年中回来一仓的时间却少得可怜,我知道她是不愿回去,那美丽的一仓海边有太多属于她与父亲的回忆。
直到最近接到她的电话说有了恋人,也谈到了打算再婚的计划,身为儿子的我当然替她高兴。
虽然爱著父亲,却也不希望母亲一直为他守著活寡,再加上,能让自己那高傲老妈看上眼的男子,我也很感兴趣。
繁华的夜色之中车子驶进了都内,往著文京区的方向开去。我微微将头伸出窗外,朦胧中仿佛看到一片广大的花圃庭院,嗅了嗅,凉风中传来一阵清新的绿叶淡香,直到一栋典雅秀丽的法式建筑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里是哪里?”
高榇学长转过头看著我,微微拨开了垂散在额前的浏海,英俊的脸庞上浮起令人猜不透的笑容,此时外头有人将车门开启,他二话不说地便起身走了出去。
“啊,等等……”
我急急忙忙探出了车外,却因为左脚疼痛而差点跌了下去,高榇学长适时地扶起我的身体,还在我耳边温柔地问道:“还好吗?能不能走?”
“嗯……”
含糊应了一声,我抬起头,映人眼帘的是由大理石所雕塑的高大墙面,而中央挑高的大门两侧则种满了淡紫与雪白的娇艳花球,站在一旁的门侍身著金边蓝衣,一见我们下了车便恭敬地开了门。
进入大厅后,四周则是古典雅致的欧式家俱,华丽之中带著沉稳高雅的气氛,让人觉得十分舒服。看我一脸迷惑的表情,高榇学长轻轻搂起我的肩,倾下身在我耳边低语著:“这里是四季饭店中的‘椿山庄’,是上层名流聚集的地方。今天对我们两人而言将会是很特别的一日,所以才带你来的。”
高榇学长看著我,那细长双睫下的瞳孔在此时显得更加深黝,在这么近又暖昧的距离中我身体不但发麻,就连手脚也害怕地抖了起来。即使如此,我却还是不自觉地跟在他身旁走著……
周围的人穿著皆十分正式,高榇学长才传唤一声便有侍者向前带路。我们先是穿过了一道由彩绘玻璃与白墙构成的长廊,在门开启后便是豪华盛大的宴会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