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焐裎看了他一眼,“我都说没那回事了,怎么你还是听不明白?”
李非云生性风流,每到一处市镜就非得上烟花酒楼去瞧瞧,他倒也不是登徒子或是下流的人物,据他自己说,他是为了考察、比较,京城里那些花魁娘子比之其他地方到底是如何。
所以昨晚他们宿在什么醉红楼,那里的红牌姑娘小桃红看上万焐裎,不断的投怀送抱加露骨勾引,虽然万焐裎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急色鬼,两人之间当然迸不出火花。
小桃红碰了一鼻子灰,却又死好面子,拼命在姐妹面前吹嘘她和万焐裎的闺阁情事,不巧给李非云和喜乐听到,因此嘲笑了他半天。
“我说六爷,你也别胡扯了、那小桃红不过是野草一株,将军哪看得上眼。”喜乐连忙替万焐裎辩白,谁叫他刚才多嘴多舌,又提起这件糗事,现在就要负责收场。
“好哇!”李非云笑道,“你究竟是谁的奴才,左一声将军、右一声将军,就怕他发火,弄得我倒像个没脾气的主子。”
说说谈谈之间,天色更暗了,几缕炊烟疏疏落落的在山谷间升起,轻悠悠的飘向苍茫的天际。
“走吧,天暗了路就不好走。”万焐裎抬头看了隐约露出的星光,淡淡的说。
他早已习惯不显露真正的情绪和感觉,人家戏称他是冷面将军,他也不以为意。
“担心什么?几个大男人还会迷路吗?”李非云扬起马鞭,当先纵了出去。
当大家在林子里东转西转,却走不出去的时候,万焐裎不由得开始诅咒李非云话说得太早。
这古怪的林子,居然将他们给困住,花了一个时辰却仍是走不出去,这倒是令人费解,堂堂一个震北将军和东宫太子,居然迷路了。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月亮也明晃晃的挂在天边,繁星点点在漆黑的夜空闪烁,林子里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氛。
“六爷,我觉得有点怪。”喜乐双手抚着臂膀,打着哆嗦说道。
“是呀,有点怪,咱们刚才好像有经过这里。”李非云也觉得有些蹊跷。
万焐裎对着一颗古松看了一眼,“没错。”
这颗树上有他做的两个记号,这表示他们已经经过这里两次,这座雾气弥漫的林子有股神秘的味道,隐约让人觉得不舒服。
李非云道:“咱们在这做个记号,再走一次。”
“不用了。”万焐裎指着他用匕首刻下的痕迹,“我们经过这里两次了,只怕还不止。”
“真邪门!”李非云看着幽暗的深林,和那开始弥漫的雾气,不由得大喊。
“鬼……鬼打墙。人家说这是鬼怪在作祟,才会在同一个地方绕不出去,咱们是不是得罪了好兄弟?”喜乐抖着身子说道。
“胡说,哪有这种事。这林子的道路繁复,走错了几次,就跟鬼怪搭上关系,那也未免太荒谬。”“万将军,人家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喜乐想叫他别太嘴硬,可人家毕竟是主子,怎么好让他教训?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话别再提了,还是走出去比较要紧。”万焐裎不以为然的说。
“你说的有道理。”李非云一马当先,“我来开路。”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雾气愈来愈重,整个林子里显得迷迷蒙蒙的,大家默不作声,只能朦朦胧胧的看到对方的身影,黑暗间听到虫螂鸟鸣,说不出的诡异。
突然远方出现一小簇亮光,摇摇晃晃而隐隐约约,似乎泛着青白的光晕,诡异万分的在林子深处飘荡。
喜乐吓得差点掉下马来,“鬼……鬼火!唉唷我的妈呀!遇鬼啦,六爷咱们快逃吧!”
万焐裎疑惑的看着那摇曳的灯光,“去看看!”
“焐裎!当心……真的很邪门!”李非云担心的说。
“六爷,我实在怕得发抖,没力气啦!咱们别过去,搞不好这鬼凶得很,把咱们全吃了也说不定。”
正说话间,那灯火却愈飘愈近,从雾气里缓缓的飘出来,喜乐吓得闭起眼睛,直念阿弥陀佛。
他突然听见爷们因为惊讶而发出的声音,他吓得俯在马背,双眼闭得死紧。
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唉唷我的妈呀!是个女鬼……别吓我,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救命哪……”
人家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恶,这下遇到个女鬼,可真是三生不幸,搞不好连命都送掉了!
“我又不是鬼,你打开眼睛来瞧瞧吧,别怕。”那声音有带着笑意的味道。
“我不敢!饶了我吧,别吓我!”
喜乐吓得不敢透气,浑身没力,他心想爷们怎会完全没有声音?一定是给女鬼吓死了,可见这女鬼一定是七孔流血,恐怖得不得了。
那女鬼却嘻嘻一笑,朝他吹了一口气,“对,我是鬼!你要不要瞧瞧我有多难看?”
喜乐吓得跳起来,从马背上摔下来,同时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笑声。
“天哪!喜乐,你该不会尿裤子了吧!笑死我了,你果然胆子小了点!”李非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捧腹狂笑。
万焐裎虽然没有笑得前俯后仰,但唇边那抹笑意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喜乐睁开眼睛一看,只看见一张雪白的脸庞,笑餍如花是个十分清秀脱俗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提着一盏灯笼,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你……你不是鬼……”
“我当然是鬼喽,我是吊死鬼!”说着,她吐吐舌头,然后格格娇笑。
“臭丫头,吓死我了!”喜乐直拍着胸口,惊魂未定,赶明儿个得去收惊。
“你真没道理,出口个胆小还怪我。”她秀眉一皱,有点委屈的说。
“姑娘,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林子里,不怕吗?”李非云狐疑的问,这姑娘出现得太突兀,别说喜乐被吓得屁滚尿流,自己其实也觉得奇怪。
“怕什么,你在自个儿的家里会怕吗?”她抿嘴一笑,“难不成你也当我是鬼。”
“如果鬼都像你这么貌美,倒也不怎么可怕!”李非云看对方是个娇美的姑娘,又巧笑嫣然,惧意尽去又轻浮起来。
飞雪的眉头皱起来,她不太喜欢这人看她的样子,还有他说话的方式。
她看着另外一个高居在马上的英伟男子,幽暗的光线照不到那么远,使得他脸部罩上一层阴影,而显得模糊,但她却能深刻的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她不由得心中一紧,没来由的感到熟悉和心慌。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太多,她怎么会认识这些衣饰华丽,看起来派头十足的人呢?
她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向他多看几眼。
万焐裎听李非云愈扯愈远,净是无聊的调笑,有点不耐,“姑娘,你既然住这,一定知道如何出林吧。”
他对女人的兴趣一向没有非云浓烈,他甚至不想凑近一点,去看看这个声音软脆动人的女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他只能隐隐约约的从她手上的灯笼散发出的微光,瞧见她清瘦的身段。
“当然,我就是来带你们出去的。”飞雪笑了笑,“我们这林叫黑不入林,意思就是天黑了之后可别进来,会出不去的。你们一定是外地来的,才会在这乱转。”
李非云笑道:“你神机妙算,知道今晚会有三个无头苍蝇困在林子里,所以前来解救。”
“公子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飞雪提着灯笼走在前头,若不是为了还债,她怎么会天黑了还在这里?
自从好心的王大夫给了她一些人参须后,又陆续来看了爹爹几次,几次谈话之中他知道了飞雪的困境。
因此他给她指点了一条明路。
这座黑不入林,因为地形奇特加上阳光无法直入林中,千百年来吸收月光精华,得天独厚的孕育出一种救命圣药叫做碧月草,它一片叶子的价值几可比拟一两黄金。
因此飞雪才会在这里出现,只要她能寻到一株,不只给爹爹治病,难题也能迎刃而解。
只是她找了月余,眼看韦家的花轿就要上门,而她却连一片碧月草的叶子都没看见,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她绝对不上韦家的花轿,宁愿死也不另嫁他人!
她柳飞雪生是万家人,死也是万家魂。
他们跟着她的灯笼出了林子,李非云正想道谢,顺便请问芳名时,那盏灯笼却快速的消失在林中深处。
“可惜!”李非云大叹,“那么貌美的姑娘,我居然忘了打听她的住处和芳名!”
“六爷,你别开玩笑了,那姑娘到底是人是鬼,还没得准呢!”
阿弥陀佛,可得保佑六爷别给鬼迷住。喜乐喃喃的在心里祝祷,还真的是担心。
要是女鬼想勾人魂魄的话,干脆找万将军算了,反正他也是冷冰冰的,浑没一丝人气,不如跟那个美丽的鬼姑娘凑合算了。
不过这话他只敢放心中,要拿出来讲,他可没那个胆子!
第二章
万焐裎一动也不动的站在万全山庄外,十二年了……已经过十二年了,但心中那份悲愤、被背叛的痛苦,却没有丝毫消灭。
当他带着痛苦的记忆离开万全山庄时,他就发誓他要忘了一切,让仇恨来取代他心中甜蜜的记忆。
他要自己冷情、冷面,既然无法为娘亲报仇的遗憾会折磨他一辈子,他也不愿让仇人们好过。
就算他的仇人们曾经是他最珍而重之的亲人。
他学习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坚强的武装和冷酷的眼神,彻底封锁心中那块曾经柔软过的角落。他无情的遗忘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有时会在梦中出现的小新娘。
他缓缓的走,眼前出现一道半倒的围墙,几棵古松从破碎的围墙缺口探出头来,枝叶繁复,遮去一大片天。
荒烟边草中现出一道缺口,万焐裎毫不迟疑的跨了进去。
小径已经被荒草所淹没,巨大的树木和浓荫肆无忌惮的在庭院里占据大部份的空间。
迂回的曲栏,曾经美丽的回廊,如今长满藤蔓和杂草,青苔放肆的到处生长。
楼台、亭阁、长廊,都在风雨的侵蚀下,失去往日的样貌,呈现一种灰蒙蒙的阴沉。窗纸早已在岁月及多变的天气中,被摧毁殆尽,零零碎碎的挂在窗棂上。
曾经雄伟华丽的万全山庄,在大火跟岁月的轮流肆虐之下,往日的风貌早已荡然无存。
进入宾江县境后,早就听说关于万家的毁败,那时他居然隐隐有一些快意,有些报复的快感。
只是踏入如同废墟的万全山庄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庆幸万家的衰败。
他脚上突然踩到什么东西,低下头来一看,是一块匾牌,写着“暖雪阁”三个字,虽然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但他还是马上辨认出来。
暖雪阁是为飞雪所改的阁名,这座飞楼收藏他许多的回忆与笑声,站在这里,他似乎听见飞雪清脆的喊着他:裎哥哥,等等飞雪呀!
但是,当她最后一次唤他的时候,他没有停下脚步,也不曾回头。
他对她只有永无止境的憎恨,她的笑容和软语,再也不能撼动他一丝一毫。
经过一排绿阴阴的竹林,他终于走上惟一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
小径的尽头是一排用青竹编成的围篱,而篱上交缠着蔷薇、菜萨、木香等等花卉,显得风雅异常。
这时候正是花期,花朵盛放灿烂如锦屏,缤纷而多彩。
万焐裎诧异极了,如此颓败的废墟,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繁花如锦的地方?
依照方位看来,紧邻着暖雪阁的地方,是他以前的寝屋重楼。
他推开篱上的小门,接着有如雷击似的听到一阵低泣声。
万焐裎心中的疑惑更盛,会是谁在这荒败的废园里哭泣?
迎接他的是一大片灿烂的花海,一个绿衣女子背对着他跪坐在花丛中。
她的长发在春风中飞舞着,金色的暖阳笼罩住她的全身,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高举着一把匕首,剑身在日阳下闪着阴森的光芒。
飞雪微仰着头,双手忍不住发抖,韦家的花轿今天上门,爹爹拼命的挡住如狼似虎的家丁让她逃走,但她却无处可去,于是逃到这里来。
选择在重楼旧址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她到死都还是裎哥哥的新娘子!
她轻轻的唤了几声,“裎哥哥……裎哥哥……我要先走了!”
飞雪一咬牙,举起匕首对着自己的心窝狠命的插下去。
裎哥哥?!
万焐裎猛然一震,她轻轻的低语,却有如响雷似的打到他心里。
情急之下,他连忙扯下胸口那块公主所赠的暖玉,一使内力暖玉激射而出,后发先至,竟然打飞她手上的匕首。
飞雪只觉得有东西在剑上一撞,震得她虎口发麻,匕首脱手飞出,她惊骇的回过头来,长发在空中画下一道优美的弧度。
万焐裎知道,他将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刻,在她回眸的那一瞬间,时间几乎停了。
飞雪!他差点脱口而出。
她就像他梦中的记忆一样,那样的美丽脱俗,柔和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配上一张红润端正的小嘴。
他深吸一口气,察觉到那异常加快的心跳,飞雪……他的八岁新娘,他在洞房花烛夜丢下的妻子,她……长大了!
飞雪吓坏了,她还以为韦家的追兵已经到了。
她绝对不能让他们抓住她!
她往前一扑,飞快的捡起掉落的匕首,搁在脖子上,“别过来!”
“你做什么?!”
她居然三番两次想寻死?为了什么?演戏给他看吗?莫非她早已得到消息,故意上演这出苦肉计?
如果她以为这样能诱他打消休妻之意,那也未免太单纯了。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惨然一笑,“柳飞雪生是万家人,死是万家鬼!要我入韦家的门,就带棺材来抬吧!”
他冷笑一声,“用不着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柳飞雪,你玩什么花样?”
他走近她,她紧张的后退一步,“站住,不许过来!”
万悟裎咧开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我就要过去,你倒是死给我看呀!”
一滴滴的眼泪落下她的眼眶,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抵得过这个雄伟的男子?
裎哥哥,我等了你十二年,终究是见不到你一面!
她闭上眼睛,右手持剑划过纤细的脖子,一抹触目惊心的红慢慢的渗开来。
跟着她身子一软,像一朵飘零的落花,孤单的躺在翠绿的草地上。
“可恶!”她居然如此入戏,当真死给他看?!
母亲自刎的影像惨痛的在他每晚的梦里上演,而如今柳飞雪居然让他再一次重温苦痛?
他愤怒又懊恼的奔过去,然后飞快的点了她几处穴道,阻止流血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