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过她的腰、肩,浮散在水面上的黑发像是一张网,一张交织得密密麻麻的困网,她被困住了,只有继续往前走才能挣脱。
湖面起了一些涟漪,之后恢复平静。
“飞雪!”
当她的身影完全没入水中之后,万焐裎才惊觉到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想死!
他踏着水波追逐着她的踪影,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么他宁愿化成厉鬼追到黄泉再跟她纠缠。他的爱放不了手,恨却又断不了根,如果不爱就不痛苦,如果不恨就不矛盾。
如果无心无情,就不会痛苦矛盾。
飞雪写“愁寻旧踪迹,相逢不相从”。
既然无法相从,却又为何要相逢呢?
飞雪……回应我……你在哪里?
他找不到飞雪,在清澈的湖水里他遍寻不着她的身影。
“飞雪!”他浮出水面,痛心的大吼,“把她还给我!贼老天!把她还给我!”
他错了、他错了!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很有多么盲目。
她那张凄怆的脸与印象中她要自刎时的表情重叠,他竟该死的忘了她曾因要嫁给韦经政而想自杀,这又怎可能会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做得出来?这一切铁定是韦经政所的把戏,而自己居然被多年仇恨蒙蔽双眼,看不见她的苦,将她伤得伤痕累累,该死的人是他啊!她何其无辜承受这莫大的哀痛,飞雪!
他的恨意让他所爱的人一个个的离他而去,这是他要的吗?
他要背叛母亲的人付出代价,而他付出的代价有少一丝一毫吗?
母亲自残惩罚的到底是谁?
万焐裎绝望的跟着沉入湖里,他所追寻的八岁新娘此刻沉在深深的湖底。
命运是一条看不见的细线,在绿悠悠的湖底牵引着他到飞雪身边。
他们的纠缠还不是结束的时候。
万焐裎抓住那随着水波晃动的衣袖,拦腰将她抱起来,跟着浮出水面。
“你不会有事的。”看着她毫无知觉的脸庞,他轻轻的说,是许诺同时也释放被恨及怨念禁锢的灵魂。
他抱着湿淋淋的她上岸,翻过她的身子替她抠水,虽然她呕出不少水来,但却仍是一动也不动。
“呼吸!飞雪,求你呼吸!”
他剧烈的摇着她的身子,他愿意花一切的代价只求她睁开那双明眸。
他要怎么去衡量她对自己的爱?他要怎么样才可以改变一切?他要怎么样才能让飞雪再睁开眼睛来?
他要怎么样才不会失去她?
万焐裎拍拍她的脸颊,带着心酸而痛楚的唤她,“飞雪,求求你,别抛下我。”
一股近乎绝望的疼痛紧紧的攫住他,他现在知道那一点一滴的折磨都是从何而来。
在他自以为舍弃所有的感情之后,抛不下的、放不了的依旧是对她的一往情深。
他眷恋的眼光紧紧的缠绕着那张容颜,有多久他不曾这样看她?
万焐裎从来不敢看她、不敢跟她的目光相接,那会让他极力筑起的防备一一的崩塌离解。
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然后他彻底的呆住了。
那双眼睛,那双全天下最清澈、最美丽的眼睛跟他对望着。
她看起来好困惑、好无助……可是她却对他笑了。
这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飞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有点疑惑的转动着眼珠。
这是在西天还是地府?
原来所谓的西天跟地府都是自己最向往的吗?否则为什么她会看见裎哥哥那久违的笑脸?
“飞雪……”他紧紧的抱着她,将头埋入她的肩窝,这才平息那股椎心之痛。
他知道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放手了,毕竟他已经失去了,也错过太多。
如果承认深爱着飞雪是一种枉顾母亲的罪恶的话,那么就让他沉沦吧!
飞雪半卧在横榻上,睁着一双妙目,对于她投湖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似乎还觉得有些困惑。
她在婢女的协助下换上干净的衣服,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夫也来诊视过她,而她的裎哥哥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不发一语的看着她,一切都恍恍惚惚的犹在梦中。
是梦吗?
万焐裎接过婢女送上来刚煎好的药,重新坐到飞雪面前。
“大夫说你没大碍,开了些安神镇静的药方子,你吃一些吧。”
他小心地自起药汁送到她嘴前,她柔顺的张开嘴,一口又一口的将那苦涩的药全部吞下肚。
为什么……为什么他脸上的神色是那么的平静柔和?她愣愣的看着他,终于确定一切都是事实。
“你更傻。”沉痛的眼神诚实的传达出他的不舍,“你用自虐来抗议我的绝情吗?”
不是的。她摇头,眼泪忍不住脆弱的夺眶而出,她只是……她只是无路可走呀!
她怯怯的拉过他的手,一笔一画的在他掌心再下,“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抱歉?你不恨我吗?是我对不起你,飞雪,难道你还不肯怪我、怨我吗?”
她怜悯的眼神落到他憔悴的脸庞。
如果她能说话,她会告诉他,她从来不恨他,因为她知道受折磨最深的人是他。
她温柔的碰触着他的颊,那宽容的微笑和了解的眼神,终于救赎他。
“飞雪,很抱歉我这样对你。”
将她拥入怀中,这柔软的身躯是他多年来的渴望,当他终于能坦然面对时,拥抱也变得理所当然。
李晴站在窗外轻咬着下唇,手里的罗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缠绕又放,放了又缠绕。
就像她的心,紧紧的纠在一起,使她疼痛不堪。
她的爱恋和深情似乎变得多余,万焐裎从来没用过那种既温和又柔软的眼神看过她。
李晴想推门进去,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待她?难道她爱得还不够吗?为什么得到他的爱这么难?
她以为自己只是想而已,没想到身体有自我意识的真的这么做了。
李晴像个游魂似的晃到他们面前,“为什么?”
“晴儿?!”万焐裎诧异的说,“你为什么来了?”
自己府内的仆人真失职,竟无人通报!
“我不该来的,是吗?”她幽幽的说。
她本来是要来请万焐裎劝劝皇兄,请他退一步别再为立妃的事和父王争吵。
没想到,她撞见的却是她最不愿去证实的。
当他情意缠绵的唤着另一个不属于她的名时,就已经将她从幸福的顶端推落,那个名字逼她承认他的心里没有她的影子。
“为什么?”她眼里有着泪光,定定的看着万焐裎身后的飞雪,“你不要躲在他身后,告诉我为什么我未来的丈夫心里只有你?”
飞雪慌乱的抓住万焐裎的衣袖,公主那责难的眼光和哀戚的神情让她觉得异常熟悉。
看着她,就像看见一面镜子,反映出来的是她的无奈。
“晴儿。”万焐裎抱歉的看着她,“出去再说。”
她摇摇头,“为什么不能在这说?你怕我说了什么伤害她吗?”
“你不会的,你不是会口出恶言的女子。”
李晴无奈的露出一个凄楚的微笑,“我所受的教养让我无法口出恶言。”
她是最得宠爱的公主,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她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她总算知道有些东西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无法得到。
“你是个好女孩,是我高攀了。”
“不管我再怎么好,也比不上她。”李睛说道,“你说高攀也只是借口,你不愿跟我成亲了是吗?但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要怎么告诉我父皇?”
他紧抿着唇,将飞雪的手握得更紧,“万焐裎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为了她你什么都不顾了是吗?”她语带哭音,“我不能让你这么做,父皇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他坚定的眼神有着挑战一切的决心,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心,所以她转向飞雪。
“飞雪,这是你要的吗?”她一字一句的说,“让两个男人为你神魂颠倒,让君臣反目、兄弟成仇,这就是你进京的目的?”
两句话说得飞雪浑身冒冷汗,这是她要的吗?
“晴儿,别怪她,这不是她造成的!”
“那我该怪你喽?你心里没有我,当初为何答应这件婚事?”
“君命难违。”
她摇摇头,受伤的神情一览无遗,“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对我居然只是君命难违。”
李晴黯然的转身出去,飞雪连忙推推万焐裎示意他追出去。
“你希望我怎么做?”他无法顾虑晴儿的感受,“我如果追出去,你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要他怎么办,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是恨她的,她害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为什么她带来的总是不好的事情?
“去追她。”她在他手里写着,“你已经无情,怎能再无义呢?”
“情义怎能两全?”
“那就舍情就义。”她含泪微笑着,“今生有情无缘,留待来生再续,可好?”
“人会有来生吗?”今生已经如此充满变数和不确定,他还能寄望来生吗?
“有的。我等你,一年、十年、一百年我会等你来找我。”
是他盲目的恨意使他们劳燕分飞,他一手使得上一代的悲剧延到下一代身上。
上一代的情仇,他付出了代价,最昂贵的代价。
第六章
“晴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只是哭呀!”皇后被李晴哭得心慌意乱,不停的安抚。
自从宫女们来报说公主将自己关在房里,已经连着两餐滴水未沾,她就忧心仲仲的来探视,到底是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让一向端庄自重的晴儿如此失态!
“我没事。”李晴抹抹眼泪,勉强的笑道:“那些人老爱大惊小怪,不过掉了几滴眼泪就惊动母后。”
“胡说!”皇后心疼的说:“瞧你眼睛肿成这样,母后又不糊涂怎么会不晓得你哭了个把时辰了?”
“人家都说没事了,您还一径的问。”她有些抱怨又有些撒娇的说:“这不是要人家再哭一次吗?”
“我猜是万焐裎欺负你啦?”皇后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母后帮你叫他进宫,来替你骂他一顿出气可好?”
“怎么会是他惹的?您老爱瞎猜,他对我……他对我很好……”
一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委屈,“哇!”的一声哭出来,“他对我很好……很好的……”
“这万焐裎真是该死!都是他不好,惹咱们的晴儿哭了,母后非得替你出这口气!”
“不是他不好,是我自己没本事,怎么能怪人家不把我放在心上?”
“晴儿呀。”皇后说道,“你愈说母后愈糊涂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小俩口下月初就要完婚了,怎么这时闹别扭呢?”
“您别问嘛!”她委委屈屈的说,“再问我的眼泪可越发止不住了。”
“你不肯说,母后当然担心呀。”她叹一口气,“你们这两个孩子真令我烦恼,先是你皇兄,接着又是你,母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们才好。”
李晴低声道:“谁知我们的烦恼都是同一个人呢?”
如果她希望柳飞雪消失无踪,会不会太自私?会不会太恶毒?
她的出现搅乱一池春水,如果……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李晴用力的甩甩头,她怎么能有这么邪恶的念头?这沉重的打击扭曲她的心性,让她变得好可怕、好丑恶。
她不要变成一个恶毒的女人!
“我要万焐裎进宫来跟你陪罪,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皇后语重心长的说:“小俩口别老是闹别扭,吵久了感情都吵淡了。”
“不会的,他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又怎么会变淡呢?”
“这话怎么说?”皇后皱起眉头,不解的问。
李晴一时口快说溜了嘴,连忙掩饰,“我随口胡说的,没这回事啦。”
皇后正觉得奇怪想再问时,内侍通报太子来了。
“非云来得正好。你要是有些话不方便对母后说,就请你皇兄帮帮忙,好不好?”
看样子女儿受了不少委屈,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他们兄妹感情一向好,或许能让非云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巧,母后也到这来?”
李非云一进门就笑嘻嘻,看起来心情正好。
“晴儿受了委屈,我怎么能不来看看?”
“谁那么大胆,敢给晴儿气受,皇兄替你出气。”
“你舍得吗?”李睛看着他,语气显得生疏而质疑。
“怎么回事?”他笑着问皇后,“晴儿这是怎么啦?莫非是我给了她气受?”他一揖手,“好妹妹,皇兄给你陪罪啦!”
“你这阵子老是瞪着眼的生气,怎么今天这么反常居然还挺开心的?”皇后好奇的问,这一对儿女怪里怪气,个性居然一下子全反了过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他兴高采烈的说,“父王终于松口了,他说飞雪的事可以考虑,既然他不强力反对那么就有转机。母后,您很快就能抱孙子啦。”
“喔?”会有这么简单吗?
皇后不忍心泼他的冷水,但以她对皇上的了解他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步,他肯松口一定另有原因,绝对不单纯。
李晴冷笑道:“皇兄,劝你别太一厢情愿,世事一向不尽人意。”
他疑惑的问:“你是怎么啦?说话夹枪带棍的,一点都不像你。”
“不像我吗?”她一脸无奈,“或许吧,连我都觉得自已相当讨人厌。”
“我没那个意思。”
他终于觉得她怪怪的,难不成母后是说真的,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晴儿不知道多委屈。”皇后连忙说,“去了一趟万焐裎的府邸,居然哭着回来,问她怎么了也不肯说,我想八成是跟万焐裎吵架了,偏偏她又说不是。”
看她含怨的眼神,他隐约猜到发生什么事,“难道……难道万焐裎都跟你说了?”
她低头不语,眼泪又落了下来。
“你别哭呀。”李非云急道,“那都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好计较?”
“怎么能不计较?”他抱着她呀!
“如果飞雪留在那里让你不舒服,我马上接她进宫。”
他还以为是万焐裎和飞雪的那段过去令她难受。
“就算飞雪肯跟你进宫,焐裎也不会答应。”
“那又是为什么?我接未来的妻子入宫,为什么要姓万的同意?”
“是呀。”连皇后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万将军同意?”
“我不知道,你自个去问他。”
李非云一甩头,“好!我就去问他,你跟我一起去,我要弄清楚你为什么哭着回宫。”
他一把拉起她,大步的往门外走,将她拉出寝宫。
“我不去。”李晴挣扎着,“我去干么?只有自讨没趣罢了,我不去!”
“我不管!”他生气的说,“他居然这么差劲!”
“是我自己不好。”她幽幽的说,“怎么能怪他死心场地的爱着别人呢?”
“什么?”他停下脚步,不敢相信的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心里根本没有我,柳飞雪已经霸占他全部的心思,他再也分不出一些剩余的感情来可怜我。我去了又有什么用?”
“不可能的!”李非云愤声道,“他不会接受飞雪的,他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