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套着白袜的脚在地上胡乱蹭着,找不着绣鞋套上,他头一甩,静静靠近,把那双被踢到床底的鞋儿拾了来,悄悄摆近她的足下。
无巧不巧,刚摆妥,她胡蹭的双足对准那双鞋儿竟是一踢,这会儿,把自个儿的绣鞋踢得更远,连带右脚的白袜也给踢脱了。
年永劲心中一叹,过去将两只小鞋拾拢起来,见她抿着唇,俏脸微鼓,想是寻不到鞋,心里不畅快,继又思及她药石罔效的眼疾,他左胸跟着一绷,呼吸变得沉窒。
「别动。」沉声轻喝,他半蹲在她跟前。
粗糙的大掌握住她的左足,迅速替她套上绣鞋,未及多想,跟着又握住她的右足,这一触,既温且润,那赤裸的莲足生得好巧,雪白得不可思议,在他掌中和心中同时引起骚动。
「永劲?你、你你做什么?」她还恼着他呢,此时教他握住赤足,女儿家的羞意涌上心头,害她大气都不敢喘。
「能做什么?」他沉峻地回了句,抓起白袜为她套上,系妥袜带,将她的右足略显粗鲁地塞进鞋里。
「谢……谢谢你……」他在瞧她,好近、好近地瞅着她,那神俊双目里该是有着她的影儿呵……她猜想着,却无法让眼眸光明正大地衔接他的注视,瞧进他瞳底。
高大的身躯忽地立直,他再次背对着她,灌进满杯的浓茶,彷佛渴极。
「绿袖和贵哥的婚事,他们欢喜便好,我无异议,届时,我会请人帮贵哥备份聘礼,也替绿袖准备一份嫁妆……还有其它事吗?」那语气明显在下逐客令。
凤祥兰离开床铺,摸索着靠近方桌,瞥见他神色虽然不佳,双手却随时要伸过来扶持一般,她心中一暖。
「谢谢你,永劲……」抿抿唇,雾眸静静停在他胸膛上。「另外,我还有一事想同你说。」
「何事?」似乎直觉她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眉心皱起。
她幽然微笑,淡淡地道:「明儿个我要出城去。」
这回他不只皱眉,锐目陡瞇。「城外乱成一片,运河教大量泥沙淹入,往来船只全搁浅了,几里外的河道又极不稳定,左突右冲的,改了好几次弯,好几处村落尽毁,妳出城干什么?」
「我跟着咏霞、咏菁和咏贞载粮的队伍,一块儿往灾区去,她们要发米、煮粥,我双目虽瞎,或者也能帮上点忙。」
他瞪着她,目中窜火。
「你不出声,那就表示应允了?」她无视于他铁青的脸。
年永劲猛地爆出一句--
「妳给我乖乖待在大宅里,哪儿也不准去!」存心添乱吗?真要允她去,除非砍了他的头!
这男人……她藏在披风里的手掐着木桌边缘,怒极反笑--
「我没问你意见,我敬你是年家大爷,这才知会你的,你允了便罢,真要不允,我还是要去。」
「妳?!」他瞪大眼,几要将两颗眼珠给瞪将出来。
双方正僵持不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就见绿袖端着好大的托盘,上头摆满热食,见房门大开,她伶俐地跨过门槛,边喳呼着--
「小姐,咱儿帮大爷准备吃食来啦,您交代的馄饨面、卤牛肉和白馒头,咱儿都给弄来了,还温了四两花雕,哪,咱儿还沏了一壶老山香片,连点心也有啦,待会儿大爷填饱肚皮,您俩儿可以喝茶聊天哩--」她话忽地一顿,察觉到气氛的诡谲,眼角瞄了瞄主子,又偷觑了觑冷面大爷。
「呃……小、小姐……」她可怜兮兮地唤了声,心想,小姐瞎了毕竟有些好处,大爷拿那对鹰眼瞪人,旁人早吓得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只有小姐浑不在意,不痛不痒的,全没放在心上。
凤祥兰下巴轻扬,雅丽脸容平静无波,微重的鼻息却听得出她内心波动。
「绿袖,把东西放下,我们回房里去。」
「是,小姐……」绿袖快手快脚地把托殷中的食物一样样摆在方桌上,忍不住鼓起勇气对着年永劲道:「大爷,小姐怕您肚饿,让绿袖吩咐厨房给您做的,您、您您趁热快吃吧。」
闻言,年永劲神情高深莫测,瞧了眼桌上的热食,又抬眼盯住那张皎容。
她的侧脸如白玉温润,俏长的眼睫、秀气的巧鼻,以及微抿的朱唇,在在透露出倔气。
在长辈或其它人面前,她是个娴雅沉静的大家闺秀,可他明白她的,藏在她心中的真性情,并非如外表所见的这般温驯。
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容允她任性妄为,拿自己安危胡闹。
「我再说一次,我不准妳去。听清楚了吗?」他额角太阳穴隐隐跳动,一字一句说得慢条斯理,却充满威胁。
可怜的绿袖吓得张口无语,灵动的眼珠溜来溜去,脸儿都白了。
这一方,凤祥兰分不清是恼他多些,还是气自个儿不争气多些?
人要真有轮回,她肯定在某一世欠了他,才会这么没来由地直想待他好,心思用尽,只想同他在一块儿,可他……他……这些年过去了,他冷峻如故,偏不能温柔地对她说几句好听话吗?
唇一咬,她摸索着便要离去,怕再不走,眼泪真要夺眶而出,她才不要这样,那……那、那多难看。
忽然,男性大掌由旁窜出,劲道不小地把住她一只秀腕。
「啊?!」这会儿,她真是吓着了。
「妳还没回答我,妳到底听清楚了没?」他又问,眼神彷佛要将她撕吞入腹。
「嗯……」她轻轻吸着鼻子,终是道:「听清楚了。你、你放开……」
年永劲深深凝视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容,顿了会儿,这才松开掌握。
「绿袖。」他沉声一唤,早早便退到三大步外的绿袖陡地浑身一震。
「大、大大大大爷……啥、啥儿吩咐?」
「送小姐回去。」他冷冷命令。
「是。」
不等绿袖过来扶持,凤祥兰已举步往门口走去,摸索的手被自个儿的贴身丫鬟接个正着。
「小姐,慢慢来,前面有道门槛,对……绿袖带您往这儿走,咱们回自个儿的院落去,唉唉,没事了、没事了……」只要离开大爷的地盘,暂时就没事啦。她吁了口气,重新振作起精神,愉悦地道--
「呃……呵呵……小姐,咱儿刚才瞧过香吟了,她身体好得很,这一胎肯定生得容易,她还怕咱儿独自一个没法把小姐照顾好呢,哼,可不小瞧了咱儿?小姐、小姐,咱儿再同您说,那个……哇啊!小姐,您、您怎么了?脸怎地红成这模样?小姐,慢、慢--等等呀,您、您您别掉泪啊!」呜,怎地一回事?!别吓她呀!
她哭了?!
教他凶哭的?!
烦啊……
她哭个什么劲儿?!
绿袖的惊呼随着秋风传来,年永劲挺立在门边,一脸悒郁,忍不住扬掌击向门板,那厚实的木块帕地轻响,竟裂了一道细缝,像在笑他。
该死!
他脑中净是她受伤又倔强的神情,搅得自己心头大乱。
重重吐出口气,他头使劲一甩,调回视线瞧向桌上的热食,但觉那饥肠辘辘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口中涩然,竟是提不起半点胃口……
他眉峰成峦,一手捣住左胸,却是不解,这般奇异的饥渴,究竟为何?
第五章 纵教清姿太纤弱
马车出开封城西大门,沿着河道往东而去,约莫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便抵达澄阳镇。
澄阳是个小镇,一条大河从中穿过,两岸镇民往来还得靠舟船摆渡,然而入秋后的豪雨造成河面暴涨,挟带中、上游的上石泥沙滚滚而下,一夜之间,洪水升高过岸,冲毁岸上堤防,将两旁的农地屋舍尽数席卷。
百姓们根本不及收拾家当,忙携家带眷撤到地势较高之所暂避水灾,天刚放晴了两日,洪水稍退,好几户人家按捺不住,便回到自个儿家园,动手清理起内外来了。
「咏贞,咱们到了吗?」马车的灰布帘内,那柔嗓轻问,随即,一张雪容探出,任清光在她颊上轻吻。
坐在前头驾车的年咏贞叹了声,侧过脸,眸中净是哀怨--
「是到澄阳镇啦,不过咱们的马车还得往坡上再行个两、三里路,那儿地势高,镇民这几日全集中在那儿。」
「咏贞,怎么了?妳声音听起来像是闹肚疼。」灰布帘后的姑娘双手习惯性地摸索着,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挨着年咏贞敛裙而坐。
闻言,年咏贞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岂只像是闹肚疼,都快哭了--
「祥兰儿呀!妳、妳妳……我待妳不薄啊,妳、妳谁人的马车不搭,为啥偏要搭我的?!呜……永劲昨儿个千交代、万交代,不准谁让妳跟来的,呜呜……要是教他知悉,我皮八成保不住啦!」
「年家太极」此次对澄阳镇义捐的米粮有三大马车,分别由年咏霞、年咏菁和年咏贞驾车送达,尚有两车保暖衣物则由年府里的两、三名长工负责,就跟在粮车后头。
至于凤祥兰这个「不速之客」,是整批队伍行过半途才陡然现身的,也不知她何时摸上马车,窝在一袋袋面粉和白米后头,教可怜的年咏贞发觉时,她脸容和发上还沾着白扑扑的面粉,东一片、西一块的,无焦距的眸笑得瞇成缝儿。
想当然耳,车队为了她整个停在半途。年家三位姑娘不约而同都记起年永劲前晚耳提面命的交代,不禁打哆嗦,可真要立即送她回开封,一来一往又要耗掉两、三个时辰,最后还是年咏霞作了决定,带着凤祥兰一道走。
年咏贞两眉都成八字了。「回头我找绿袖算帐,妳躲在马车里,她肯定是帮凶啦。」
由于是上坡的路,有些颠,凤祥兰扶着一旁的横栏,吐气如兰地轻叹--
「妳错怪她啦,我故意将她支开,要她帮香吟炖些补品。年家大宅我住了二十年啦,哪处的廊道庭院我不熟悉?妳们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前装货,我一溜出大门,也没多想,就偷偷爬上其中一辆,哪里知道恰是妳负责的……」她一顿,轻咬红唇,神情竟是落寞--
「原就说好要带人家一道出来的,我好一段时候没搭马车、没上郊外走走了,这会儿随妳们来赈灾,除散心外,也能尽点棉薄之力帮助别人,要不是永劲他、他……他……唉……总之,是我不好,累了妳们。」
「呃……祥兰儿,妳、妳妳别说这话。」唉,她满腔的保护欲全给唤起啦。头一甩,年咏贞挺豪气干云地道:「算啦,咱们把妳偷拎了来,照样也能偷拎着回去,永劲那边忙得昏天暗地的,早出晚归,哪能掌握妳的行踪?要是真纸包不住火,给他知晓了,咱儿替妳顶着便是,再不,也还有咏霞和咏菁作伴哩。」
凤祥兰笑出声来。「我知道的,妳向来待我好。」
「呵呵呵……咱们从小玩到大嘛。」
马车又行一刻,坡地变得平缓许多,临时搭建的板屋和帐篷错落着,围在一口井的周边。见年家马车抵达,几名健壮的汉子迎将过来,与为首的年咏霞寒暄几句,便开始帮忙卸下米粮等等。
见年咏贞护在身旁,凤祥兰内心叹了口气,明白年家人全把她当成糖娃娃了,一见阳光便要消融似的。
「咏贞,妳忙去吧,让我独自坐在这儿吹吹凉风,别担心我了。」
年咏贞清灵的眼珠子溜了溜,斟酌了会儿,终于道:「那好,妳乖乖在这儿,我帮大伙儿搬东西,待会儿还得派粮煮粥、分送衣物,妳要有啥儿需要,喊一声便成,咱们就在附近。」
凤祥兰微笑领首。年咏贞一走,她的注意力立即教不远处一群嬉闹玩耍的孩童引去。不识愁滋味最好,孩子天真朴实,有玩伴一切都好,她静瞅着,有几个孩子也好奇地打量着她,正拖着脚步悄悄挨近。
她可没忘自己是个瞎眼姑娘,得做到「视若无睹」,便维持姿态静静候着,等那些孩子一个接着一个靠拢过来……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派粮的帐篷前已大排长龙,七、八只大镬冒着团团白烟,白粥滚烫,年咏贞和几名大汉正忙着替众人盛舀,边张声提点要百姓们小心粥烫。
另一边,年咏霞和年永菁已将保暖的衣物和棉被整理妥当,准备分送给大家。
正值此际,一匹黄褐杂花的骏马疾驰而至,马背上的男子半身脏污,素面灰袍的下襬净沾泥上,一双紫靴也被浸染成上黄颜色,几缕发丝还摆脱了束髻,散在宽额及两鬓,瞧起来该是狼狈不堪,但那身影高大挺直,双肩宽阔,而五官深沉严峻,一对眸更是神俊精采,教人望而生敬。
他翻身下马,笔直朝发粮、供粥的帐篷步去,听见那年轻朝气的嗓音嚷道--
「来来来,慢慢来,大伙儿都有粥吃,一旁还准备了几味酱菜,各位若不嫌弃,便将就用些。唉唉,别垂头丧气的,吃饱才生得出力气,休息一阵,等这天大晴了,大伙儿再来整顿家园--老伯,您的粥盛满啦,小心烫呀,下一位--」
年咏贞抓着大木杓喳呼着,头一抬,瞧见那灰袍男子立在眼前,瞬地瞠大双眸,手里的大杓子咯一声掉进大镬里,好几滴热粥溅在手背上,竟也不觉烫。
「祥、祥祥祥祥……祥兰儿快、快快……」直觉的反应,她是想叫凤祥兰快跑,躲得远远的,千万别出现,哪里知道一句话教她说得七零八落,倒先露出马脚了。
年永劲锐目陡瞇,沉声问:「祥兰儿在这里?」
「呃……呵呵……祥兰儿不、不不--」她双手挡在胸前乱挥,正要找几尺外的年咏霞和年咏菁求援,一旁随着马队载粮前来的一各年家长工冲着年永劲道--
「大爷,祥兰姑娘不在这儿。」
「对、对,她、她她不在这儿。」年咏贞咧嘴笑。
年家长工又道:「不过,她一个时辰前是在的,就坐在马车那儿,一群孩子圈在她身边听她说故事,这会儿,正跟那些孩子爬到坡顶上玩耍,哪,瞧,上头飞着两只风筝,还是咱儿上回和阿德一块儿帮孩子们糊的。」他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天际,笑嘻嘻的。
闻言,年永劲的反应平静得教人发寒,他收回视线,横扫了年咏贞一眼,后者圆脸上的笑立即冻结,僵到极处,恨不得张嘴把那名不知轻重、不懂「民间疾苦」、老实过了头的长工狠咬一口。
此时,年咏霞和年咏菁也发觉他的到来,不过一切都迟了,就见他从容地跃上马背,又从容地策马往坡顶上去,五官波澜不兴。
然而,这暴风雨前的宁静,早吓得年家三位姑娘花容失色,想到凤祥兰即将面对的遭遇,也仅能掬一把清泪,聊表同情。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