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嗣衣的武功很不错,轻功造诣上乘,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是正常的,但怎么连他碰倒的杯子摔在地上都能无声无息?旭日瞪着地上的碎片,已经模糊意识到令她无法置信的事实。
嗣衣的嘴仍动着,似乎在解释什么,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根本听不见!
天,旭日脸上血色尽褪。
小鸟的啾鸣、街道的喧嚣、邻居大娘的吆喝声、孩童的嘻闹声……每天每天伴随着她的一切声音被完完全全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而她的感觉竟然只是“很怪”!
“这是怎么回事?”她开口问,却发现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颤抖的手指摸向喉间,确定那震动存在,又抬头问:“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听得见吗?”手指不自觉曲握成拳,屏息等待嗣衣的回答。
听闻原本清亮的音色如今抖颤如秋风落叶,嗣衣喉中一紧,抓过她紧抱在胸前的手,在她的掌心写着:
——你中毒了,短时间之内可能丧失听力。
平常短短的一句话,现在得费上数倍的时间传达,嗣衣志怎的注意旭日的反应。
旭日一直沉默不语,等到嗣衣感觉不对时,她又突然开口:
“我有一堆学雕刻的师兄弟,其中二师兄和我手艺最好。”旭日语气平淡的叙述着,两眼失去焦点,茫然看着前方。
“师父说,二师兄天资远不及我,之所以会有一番成就,是因为他天生聋哑,所以余下体觉敏锐胜于常人。”
“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同我师父说的吗?”
她的反应太平淡了。嗣衣忧心的想着,一边摇头回答她的问题。
“我说,要我那样过日子,不如杀了我吧。”
嗣衣大骇,惟恐她有什么出自戕举动,连忙上前抱住她。
闻着嗣衣身上熟悉的味道,感觉略嫌过度的拥抱,知道嗣衣担心她,平淡的假象终于崩解。
她把脸埋在嗣衣怀里,无声的释放自己的情绪。
感觉胸前传来些微湿意,嗣衣松了口气。
“别怕,我在这儿。”他喃喃说着,轻轻拍抚她的背,对她指尖猛力抓在他腰后所造成的刺痛一声不吭。
司徒毅看见大门敞开着,正想踏进去,但注意到屋内气氛不容第三者存在,他只好当自己没来过的转身离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旭日总算稍稍平复了情绪。松开前一刻还紧攀着嗣衣不放的手臂,用衣袖随便拭了几下脸上的泪痕,她强装平静的让嗣衣一字一句写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我的错。
嗣衣开头就写了这四个字,让旭日感到莫名其妙。随着嗣衣俊逸字迹的逐渐呈现,旭日才慢慢了解前因后果。
他把她中毒的事归咎于他自己了,难怪……
突然的心浮气躁让她习惯性想闭目养神,猛然袭来的眩晕却让她身形摇晃了下,她连忙抓住嗣衣的手。
去!在平地上晕船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嗣衣担忧的眼神及时拉住她自怜自艾的心。
——你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可能是十天半个月,也可能需要一年半载。
不等她开口询问,嗣衣自动将病况告知。
注意着旭日的反应,估计她已经接受暂时丧失听力的事实,他才又写:
——这地、万不适合休养。
他希望她离开吗?旭日一面极力想忽视身体上的不适,一面在内心斟酌着。
反正当初来到京城的目的已经达成,将军府的事就交给司徒处理,飘香馆也一直都是红叶在管……
真要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好歹也是待了三年的地方,甭说别的,光是雕刻所需的器具,她就一定得带着离开,要是再加上她陆陆续续制造出来的小玩意儿……
“我得先收拾一些东西。”看样子只能选择要带走了。
第九章
嗣衣怎么也想不到旭日坚持在离城前收拾的“细软”当中,竟然包含一根足以当房屋梁柱的大木头,此刻上面写有“往来茶栈”四个大字的布旗大剌剌正迎风飘扬。她竟然重金买下人家店面的招牌!
有时他真的搞不懂她脑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回头望一眼缚于马车侧边的长木,写着“往来茶栈”的布块正险险刷过地面。经过连日奔波,“往来”已遭践踏,“茶栈”则不复本来面貌。回过身驾着马车,他不想再搭理那根碍手碍脚的木头。
车厢中传来一个轻微的声响,夹杂在答答马蹄声中,一般人是听不见的,但嗣衣眉一拧,随即勒住马儿,将车停在路边。
旭日冷汗满面,大口喘着气,苦笑着和掀起车厢前的布帘的嗣衣相望。
“我又在鬼叫了,是不是?”旭日本想说得轻松些,却发现自己连维持嘴角微扬的力气都没了。
风趁着帘掀的缝隙吹了进来,旭日一身汗湿,一时禁受不住,竟微微打颤。嗣衣连忙放下布帘,车厢内顿时成为密闭空间。她伸出手想拿身旁的布巾,嗣衣已经先她一步拿了布巾,正轻轻的、仔细的帮她拭去脸上的汗渍。
旭日虚弱得无法拂逆他的好意,略显窘迫的说:“麻烦你了。”
感觉到旭日了无生气的反应和旭日渐疏离的对话,嗣衣心里充满了不舍和依惜;舍不得她受这样的罪,怜惜她的故作坚强……
尽管先前表现得多冷静,但实际上的打击却不是可以轻描淡写的。
他则饱受心惊胆颤之苦。
毒素未净加上连日赶路,她每每睡不安稳,当她初次在梦魇中惊叫时,正驾着车的他将缰绳一丢便往车厢内钻,差点让马车翻覆在树林中。后来经验多了,才慢慢可以处变不惊。
而他深深为此感到忧心,因为这只说明了一件事:这几天来,她没有一天得到好眠,一天也没有,只是周而复始的从梦中醒来,而后倦极合眼,然后再一次惊醒……
“明明听不见,可是我总感觉到脑子里嗡嗡响,天旋地转似的。”又一阵晕眩感袭来,旭日倒抽一口大气,连忙抓住嗣衣的手臂。
嗣衣一手任旭日握着,另一只手放下布巾,微施力按压她颜面、耳旁的穴道,在看到她双眼下的黑影时感到一阵心疼。
他沉默的按摩着,直到她脸色稍舒,又转而抓捏她肩颈的肌肉筋络。
“你干脆点了我的睡穴,省得我痛苦、你麻烦。”
闻言,嗣衣一震,手上动作也停了。
他从来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自暴自弃的话语。
旭日勉强牵动嘴角:“可惜我连撞墙的力气也欠缺,否则是不用麻烦你的。”原想俏皮表达的语气却充满无奈的自嘲,啧!
“不麻烦。”
旭日闭上了眼,没有瞧见嗣衣的回答。再睁眼时,发现嗣衣瞬也不瞬的看着她,仿佛从刚才就没有移开过视线。确定旭日专注的目光,嗣衣又重复一次:“不麻烦。”又觉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便加上一句:“对我来说,你一点也不麻烦。”
除了前后三个字,中间一串字旭日有看没有懂,但她自以为大概知道嗣衣的意思。
“先谢了。”她知道他在冷漠表相下有着温柔的心,可惜人们总是容易被表相所蒙骗。对于这样的好人,她怎么可以拖累他呢?
别人倒也就算了,偏偏她以前还跟他说过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不想拖累别人云云,现在不是自打嘴巴吗?思及此,眼神不由又是一黯。
嗣衣一时之间拿旭日的见外没办法,知道她的症状令她颇为困扰,而且继续这样走走停停,对她的伤势有害。
于是长指一点,旭日顺势而倒。嗣衣轻扶着她的身体,替她挪了舒适的姿势,再盖上充作棉被的外衣,随即驾着马车赶路。
重新上路不久,车轮辗过一颗不小的石子,“哐当”一声,车身剧烈摇晃了下,嗣衣熟练的操控缰绳,保持车身平衡。
明知这种程度的颠簸是不会惊扰到她的,他却还是忍不住回过身去,然后隔着布帘,嘲笑自己的大惊小怪。
再怎么迟钝,他也晓得自己对她的感觉是什么了。
但他现在贸贸然将对她的感情诉诸言语,只怕会让她误以为是因愧疚而生的补偿心理,反而弄巧成拙。
幸好她在伤好前是不会离开他的,他该好好想想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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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咻!咻!咻!”物体破空声不绝于耳,一道身影随着翻飞起落。
须臾,一切归于平静。
啥!果然还是不行,想单凭感觉来闪躲攻击还是太勉强了。旭日忿忿的踩踏地上的小箭。虽然箭镞已磨平,但撞在身上还是挺痛的。
她向来以轻功取胜,武功虽不济,却没吃过什么亏的原因便是她晓得“闪”,而这门功夫没别的技巧,最起码的要求只有耳聪目明而已。
唉!旭日叹了大大的一口气来哀悼自己的不再“耳聪”。
不过,总算也有点进步了;从可以下床行走到目前可躲开十之八九暗器的地步,只不过一个月时间而已。除了她自己毅力可嘉,更功不可没的是嗣衣。
追根究底来说,她今日的不便都是因为嗣衣的关系,他也挺有良心的陪她到现在,可是她不要他因为愧疚而留在她身边。
呃……当然,刚开始是无妨利用一下这个借口啦,可是她不允许自己享用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成果。
才想着,就看见嗣衣进门来。
嗣衣看了旭日一眼,而后视线停留在她左手的小箭上,再注意到她左小腿上的污痕。
旭日身上穿着白衣,因此白衣上所沾的油污足以让他一进门就对她的练习进展一目了然。
昨天的背伤还没让他处理,今天又伤了小腿……嗣衣一双剑眉微蹙,面无表情的将采买的东西放在桌上。
旭日十分明白嗣衣正在估量她身上又有了多少新伤势,为了澄清他的疑虑,也为了自己不想再挨皮肉之痛,她连忙装作无事般在他面前将所有的弓弩收拾好,还反常的帮忙起火准备煎药。
可一个扔柴入灶的动作过大,反而扯动了昨日背上的伤。
完了!耳朵听不见就是这点不方便。她不确定自己刚刚有没有痛呼出声,一时之间,不晓得应该是捂住嘴巴假装被粗枝刺伤了,还是迅速起身假装方才的突然僵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啪”的一声,嗣衣的双手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搭在她肩上。
虽是不出她所料,但他居高临下的气势让她深觉自己是待宰羔羊。她扮作无辜的仰头,并适时的做出疑问的表情。
他二话不说,因为她听不见,可他眼中传达的讯息分明就是“你给我过来”。
唉!以前她都不知道嗣衣的用词遣字这么粗鲁。旭日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嘴角一瘪,半是因为暗恼自己识人不清,半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酷刑。
昨天就是因为怕痛,不敢让嗣衣按摩推拿,现在可逃不过了。旭日苦着一张脸跟在嗣衣身后,十分确信待会儿她会痛不欲生。
看到嗣衣解下腰上的皮套,旭日见微知着的端坐在床上,等着一日一回的针灸治疗。
敢情不是嗣衣说话愈来愈粗鄙,而是她心里有鬼。在嗣衣背转过身时,旭日悄悄吐了舌,庆幸没有让他看出异样。
背着旭日的嗣衣也正露出笑意。等她知道她最终仍是躲不过他的“毒手”时,不知她是何表情。
——听宫、听会、耳门。
嗣衣将要针灸的穴道名写在纸上递给旭日,一边把她散在颊边的发丝整理了一下。她不爱梳,也梳不来繁复的发式,只学他用皮绳简单扎成束,绳一解,长发便流泄而下,披满双肩。他手指几下利落穿梭,便将她一头长发整齐的用一根簪子固定。
看过了纸条,知道嗣衣准备要做什么,旭日先用一旁的布巾净脸,而后调整原先有些紊乱的呼吸。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可以静下来的人,可这些日子以来,嗣衣要她坐着,她就从头到尾乖乖的坐着,要她别出门,她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为内心十分明白嗣衣的煞费苦心,她尽可能的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顺着他的意。
至于在不能忍受的范围嘛……只好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了。
“你每次医人都这么大费周章吗?”虽然她感觉很受重视,却不以为嗣衣习惯这么做。这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离开她超过半天的时间。她记得旁人口中的他可是没事就会窝在神农山庄的恋家男人。
当初嗣衣好像只预计要在京城待几天而已,却因为她的事在外面逗留这么久。可是要不是他,她恐怕撑不过这些日子,向来自傲的冷静与理智,遇上这样的挫败,仍是不堪一击。
幸亏有他。
可她忍不住质疑:在他心中,她是什么角色?朋友?病患?还是别的?
左手捻着细针,听到她的问题,嗣衣持针的手顿了下,空着的右手拿起桌上的笔草草写了几个字。
——没有人抱怨过。顺便用难解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你治过很多人?”旭日颇感讶异。
——不多。他又看了她一眼,脸上起了狼狈的红痕。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她知道她是他惟一亲手照料的病人,也不会让她知道,他宁愿听傅意北花一个晚上讲述疗治之法,却不肯直接让傅意北动手时的执拗。
“不想我再问下去?”感觉到嗣衣局促,旭日笑了笑,猜测他的心意。“还是……”
嗣衣一针往听宫穴刺去,成功的堵住旭日的嘴。
虽然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但她还是不习惯颊旁耳前传来的麻胀感。那实在不能说是一种舒服的感觉,更别说在这种情况下和嗣衣抬杠了。
这种时候最无聊了。旭日伸手拿起放在枕头旁的手镜,想瞧瞧这回嗣衣是怎么荼毒她的。
镜子是拿高了,照的却不是那怵目惊心的银针,而是在旁施针之人。
嘿!撇开那两道浓眉不看,嗣衣活脱脱是大美人一个!不断的从身旁之人口中听闻对他的评价,却少有像这样直接端详他的机会,她欣赏着镜面中的绝色,一如男人见到美丽女子时的痴迷。
皮相之美是暂时的,她很早之前就知晓这个道理,所以当初她看上的是嗣衣的个性,但不可否认的,他漂亮的容颜还真是赏心悦目。
嗣衣专注的捻针进穴,没注意旭日正透过镜子看他。
——嘴巴合上,或者你要一直张着。这一针下去有半炷香时间不容她嘴巴任意开合。
突然塞到眼前的纸张吓了旭日一跳,以为自己偷看被抓到了。再一看上面的字,她连忙提起衣袖擦着唇角。
“怎么了?”旭日的突然动作让嗣衣很在意,于是脱口而问,又想起她听不见,连忙转到她身前察看。
刚才凝神欣赏的漂亮眉眼骤然在眼前放大,旭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