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粉颊迅速涌上一抹红晕,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到房里的另外两名男子。一位是神 情激动、目光慈和的长者,另一位赫然就是她昏迷前见到的陌生人。
从亨泰那里知道两人的身分,她又惊又羞的迅速从那双给予她安全感的温暖臂膀里 摔开,狼狈的以手遮住脸。
刚才那样不顾廉耻的投进亨泰怀中,教旁人怎么想呢?但忆及亨泰对她表现出的毫 无保留情意,忐忑的心情微泛著一丝甜,他真的不在乎崔凤林闯进她房里意图非礼她的 事吗?
“玉徽,你叫玉徽是不是?”孟富江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眼中泪光闪烁。“我是 你大伯父孟富江呀,你爹有没有提过我?”
玉徽移开手,同样雾气弥漫的眼眸与孟富江泪眼相对,从那张刚毅的脸容上依稀看 得到亡父的影子,一阵灼热的潮流在胸臆间翻腾,她情不自禁的低喊出声:“伯父。”
“孩子……”他挤开亨泰,将侄女紧抱在怀,嚎陶哭喊著,“伯父找得你好苦啊! ”
亨泰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不禁有些怔住,随即摇头苦笑,听见孟富江 继续道:“我回乡时才知爹娘已过世,派人四处寻找你爸,好不容易找到他,得到的却 是他的死讯。我接著找你,又险些害了你,伯父真是太对不起你了……呜……”
玉徽虽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仍出声安慰,“伯父,您别难过。父亲在世时, 曾提过大伯父,说您年轻时和祖父争吵,与商船出海,结果遇了事。家里的人都以为您 遭到不幸,祖坟上还有您的衣冠冢。”
“我看见了,我页是太不孝,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幸好家中有你爹照料,可惜 天妒英才,让他那么年轻就……”
“伯父,您别说了。”
孟富江知道自己惹起了侄女的伤心事,便没再往下说,然而眼里的两泡泪却停不下 来。这时亨泰要小倩奉上香茗,又绞了几条温热的手中让大家擦脸,这才请孟富江的义 子孟中行将情形说明。
话说孟中行来到如来禅寺,叫门半晌也没人回应。急著救人的他,遂翻墙而人。一 路往里走,发现寺内鼾声大作,无论他怎么呼喊都没半个人出面,直走到玉徽住的跨院 ,发现蓝家的仆人全都睡得不省人事。他登堂入室,进入玉徽的厢房,睡在外侧的丫鬟 小倩同样昏睡,急得他不暇思索的冲进里测的房间,一道娇弱的身影跌进他怀里昏倒, 那就是玉徽了。
他将她安置在小倩身边,发现房内受伤的崔凤林。他替他止住血,还拿了绳子绑住 他,这才出来叫醒小倩,将玉徽移到另一间厢房安置。这时亨泰和孟富江赶到,叫醒寺 里的和尚,情形大致是如此。
听完所有的经过后,玉徽不禁感激的向孟中行致谢。若不是他及时赶来,她还不知 如何是好呢。崔凤林虽受了伤,但以他的能耐说不定还有伤她的能力。
“我们该如何处置那家伙呢?”孟中行问。
亨泰脸色凝重。在玉徽昏迷时,他已先去看过崔凤林,质问他既然在他面前悔改, 为什么要突然出手加害他。只见崔凤林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容因疼痛而皱成一团,发出没 有温度的凄凉笑声。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我骗你?”他气得全身发抖。“我杨亨泰岂是那种卑鄙小人!我是诚心诚意想帮 助莺莺。”
崔凤林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亨泰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时,他却以一种寂凉的语调道 :“我原本也是想相信你,可想到孟家的财富,想到有了那些后我就不必再看大伯父脸 色,过那种需仰人鼻息的日子,可以当自己的主人!突然之间,你提供的小恩小惠就变 得微不足道了。如果你没有上到甲板,没有给我下手的机会,我或许不会动那个念头。 可偏偏你上了甲板,偏偏这时候水面上起了风浪,偏偏你又脚步不稳的跌到护栏边,我 无法阻止心中的恶念……”
这么说,该是他的错,他给他机会害他的?!
亨泰听了只觉得他强词夺理,为自己的罪行找理由。不悦的重重哼了一声。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莺莺心里会怎么想?你太伤她的心了!”
他凄凉的一笑,“你说得没错,她的确气我。虽然在我的安抚下,暂时依我的安排 离开应天府,可我感觉得到她的伤心。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是呀,就算他现在后悔又有何用?大错已然铸成。
亨泰回过神来,将视线投向玉徽。
“玉徽,你想怎么处置他?照理说应该报官——”
“不行!”孟富江斩钉截铁的拒绝。“这事要是传出去,对玉徽的名节有所损伤。
要是耶小子胡说八道……”
“但也不能放过他啊!他不但害了我,还想对玉徽出手……”
“他害你?”玉徽早就想问了。之前听亨泰提起伯父在河里救了他,此事似乎与他 事前知晓崔凤林的奸计有关,孟中行及时赶到如来禅寺显然也是他所授意的,这其中有 著什么样她不知道的离奇情节呢?
“世子,之前你说得不清不楚,老夫也想好好请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对众人好奇的眼光,亨泰只好将自己落水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从在醉仙楼看到 莺莺,接著上她的画舫说起。
从他嘴里吐露出对莺莺歌声的赞语,就像无形的鞭子划过玉徽胸口,带来一阵夹杂 著莫名酸楚的奇异翻搅。她迷惘的注视他,听他又说起同情莺莺处境,收她为妹的义举 。
这表示他对莺莺并无男女私情,才会成全她吗?可他的言行却处处维护她,甚至在 知道崔凤林对她的计谋后,还为了莺莺原谅他,使得自己遭到崔凤林的毒手。这点又怎 么说?
虽然他对自身掉落河里后的生死挣扎轻描淡写的略过,可是在孟中行的补充下,玉 徽还是知道他差点溺死的惊险过程,芳心为之绞疼,苍白的小脸上满布惊悸和忧虑。
“庆幸的是上天有眼,我们都能平安无事。”亨泰以一句结语,试著安抚玉徽的不 安。
“年轻人,话虽这么说。但你以后千万不可再随便上人家的船,还喝得酩酊大醉了 。”孟富江打趣道。
“伯父教训的是,亨泰受教了。”
孟富江对他恭谨的态度,又频唤他伯父双眉深思。眼光机警的在他与侄女之间来回 探询,随即恍然大悟。他好像说过玉徽是他的心上人嘛,怪不得会对他这么有礼。
“玉徽,对崔凤林的处置你有何看法?”这件事显然也同样困扰著亨泰。他虽然恨 不得杀了对方,但碍于自己的身分必须遵循法理而行,只是这样做,又难免会损害到玉 徽的闺誉了。
玉徽沉吟不决,此时心情仍末平复,诸多烦乱的思绪在脑子里纠结成一团,要她立 刻作出决定,分明是强人所难。
她看了一眼众人希冀的表情,苦笑道:“可否等到为亡父、亡母做的法事结束后, 再来决定?”
第十章
天一亮,亨泰便将崔凤林带走,孟富江则陪玉徽留在禅寺主持为父母亡魂祈福的法 会。表面上她的生活十分规律、平静,白天跟随寺里的师父诵经,夜里则陪伴伯父闲话 家常,然而一旦独自上床,恼人的噩梦总不肯放过她,一再梦见崔凤林丑恶的嘴脸,梦 见他对她的碰触;那令她作呕的轻浮举止,邪恶的眼神……一再在梦里重现,化作梦魇 攻击她脆弱的灵魂,终至使她夜不成眠,胆战心惊到天明。
隔几日憔悴的模样便为孟富江洞悉,连忙要小倩进房陪她睡,自己则睡在外侧房间 ,玉徽内心的不安总算逐渐舒解。
然而,她是不再担心崔凤林了。心中却有更深一层的疑虑。 崔凤林虽然没有得逞,自己的清白却如白布染尘,她有什么脸再见亨泰?即使他表
现得不在意,但那说不定只是为了安慰她,并非出自真心。他堂堂的安国公世子, 应天府争著想嫁他的名门闺秀不知凡几,何必在意她这个失贞的女子?
玉徽越想越难受,加上伯父一再希望她能随他返回南洋,遂有抛下这一切的难堪远 走他乡的打算。谁知从如来禅寺返回蓝家,却从织云那里听见令她又惊又喜又犹疑的消 息。
织云告诉她亨泰的失踪,险些把应天府搅得大乱。
那夜他的随身小厮吉祥下船雇轿回到与主人分手的码头,却找不到莺莺的画舫,顿 时将他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赶回安国公府里也不见亨泰回来,连忙禀告安国公 ,并向衙门报了案。
应天府知府哪敢怠慢,失踪的可是尊贵的安国公,即刻差遣衙役沿著秦淮河两岸搜 寻,及至亨泰安然返府,搜索行动才告结束。
亨泰并没有把自己遭崔凤林所害的事全盘托出,他休养了一天,立刻禀明父母希望 娶玉徽为妻。织云便是从未婚夫晏南那里听来这消息的。
“晏南说,杨亨泰告诉安国公夫妇,你已与伯父相认,等你从寺里回来,再与你伯 父商量是要向他提亲好,还是上咱们蓝家提亲好呢。照理说,该是向你伯父提亲,可蓝 家也教养你三年,这边的礼数不能少。但照我说啊,他只需要向你提亲即可,其他都是 小事。”
玉徽听后心情复杂,瞪著表妹天真的笑容不知如何回应。
织云一点都不明白她的心情,直朝她俏皮的眨眼道:“我就说一等你从如来禅寺回 来,杨亨泰就会上门提亲,果然被我说中了吧!”
“那又如何?”她忧悒的微扯嘴角,“我不会嫁他的。”
“什么?!”织云惊愕的睁圆眼。
她幽怨的看了表妹一眼,对她的纯真无邪微感嫉妒,低声道:“我答应伯父随他返 回南洋。”
“琴姊姊,你是在跟我说笑吧!”她慌张的提高声音。“你明明很喜欢杨亨泰的, 为什么答应你伯父?是不是他逼你?”
“不是的。”
“那究竟为什么?”
玉徽噤口不语,有生以来头一次没办法对表妹启齿。那是她的奇耻大辱,连知情的 小倩都懂得三缄其口,不敢透露给外人知道。她虽与织云情同手足,也知道她只会心疼 她,不会因此瞧不起她,然而有些事情就是痛得没办法对人说,即使是最亲爱的姊妹也 一样。
一滴露珠似的泪水自眼眶滚落,织云看她伤心的直落泪,慌得不敢再问。
玉徽以为事情该就这样结束,谁知在她回到蓝家的第三天,莺莺前来拜访,将她不 欲人知的伤心给揭露。
那日她原本无意见她,可莺莺说她若不肯相见,便在蓝家大门长跪不起。玉徽当然 不能让她这么做。如来禅寺发生的事,除了贴身丫鬟小倩知晓外,随行伺候的蓝家仆人 应该不知情,为了不让姨母起疑,只得不情愿的接受她的威胁,请她到房里相见。
玉徽得承认莺莺给她的印象十分好,一身淡雅妆束的她不见一丝风尘味,五官秀丽 ,举止言谈颇有大家闺秀风范。
她们礼貌的寒暄,等小倩在她的示意下奉茶退出后,莺莺突然跪在她身前,玉徽连 忙起身回避。
“柳姑娘快起身,你这样做是折煞我了!”
“莺莺知道凤林所为不值得原谅,但还是求小姐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玉徽一听到那名字仍觉得余悸犹存,心里顿生厌恶。
“孟小姐知道的。”那双深秀美丽的眼充满哀恳。
“我与他没有关系,你求错人了。”
“怎么可能?”莺莺急了起来。“孟小姐不要诓我了!我在应天府外的小镇等了数 日都没他消息,遗人进城打听,他也不在家中。后来知晓世子仍在人世,便知凤林自食 恶果。我思而想后,明知自己没脸见人,仍然厚颜的去求世子。”
玉徽记得亨泰提过,崔凤林下手加害他时,莺莺在现场亲眼目睹。既然这样,她怎 么还愿意为个冷血的杀人凶手四处奔走,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安国公府里的人有可能 拿她当成共犯呀!
“崔凤林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你为什么还要护著他?”她不明白的问。
莺莺脸上一阵戚然,泫然饮泣道:“感情的事实不足与外人道。我知道他坏,清楚 他不值得我这么做,但我就是没办法不理他。况且,他向来对我极好,我又怎能在他最 危急的关头不管他呢?”
玉徽沉默不语,莺莺眼里的泪光像传说中的鲛人泪,每一颗都仿佛凝结成珍珠。那 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真情呀,崔凤林何德何能让这般重情重义的女子倾心相爱?
“柳姑娘,你既然见过世子,就该知道这件事我帮不上忙。”
“不,你行的!”她著急的道。“我去谒见世子时,他虽没有为那夜发生的事气我 ,却不肯原谅凤林。他说。他可以不计较凤林将他推落河里的事,却不能谅解他在如来 禅寺对孟小姐的冒犯。他还说,凤林此举已让孟小姐饱受惊吓,他正在等小姐心情平复 下来后决定该如何处置。”
“他这么说?”玉徽芳心震动著。他可以不计较崔凤林下手害他,却无法不追究崔 凤林对她的冒犯?这表示什么?他将她视为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吗?
她无法再往下想,只觉得眼里盈满水气,于是将头转开。
“孟小姐,我求你,只要你肯原谅凤林对你的冒犯,世子会放过他的。﹂玉徽无力 的坐倒在椅上,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挣扎。她试著集中思绪却徒劳无功,觉得自己像 被困在某处,不管怎么努力都走不出去。
“孟小姐……”莺莺哀哀的叫了一声,重重的一叩首。“莺莺给你叩头,只要你肯 原谅凤林,莺莺愿为奴为婢,来世结草衔环报答。”
“你别这样!”瞥见她额上的血丝,玉徽于心不忍,连忙起身搀住她。不让她继续 做傻事。她含泪的眸光蕴含著一抹慈悲,那是对世间痴情女子的心疼。“他不值你这么 做。”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能不管他……”莺莺哭倒在她怀里,玉徽跟著心一阵一阵抽 紧,泪珠儿再无法压抑的滚落。
玉徽拍抚著她,完全能感受她的心情。今天要是换成亨泰出了事,她也会像莺莺一 样不顾一切的设法营救,不管这份痴心是否值得,那人是不是在乎。想到这里,她无法 再硬下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