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他重重的拍了他肩膀一记,不悦的掉头往外走。
亨泰不知他在闹什么弩扭,只得跟在他身后,依依不舍的离开牵系他魂魄的寺院。
位于秦淮河畔的陆羽茶楼是应天府相当有名的茶馆。楼高三层,建筑格局堂皇高雅 ,二、三楼设有雅座,以书画布置,所用器皿、家具全是精品。服务的对象多为中上层 社会具有高消费能力的文人雅士及名门富豪。
茶楼里各地名茶都有,加上点心种类繁多,道道精致,也吸引不少饕客光临。
晏南带著表弟和从人来到茶楼时,已是下午时分。由于茶楼可看到秦淮河的美景, 从早到晚,座客常满。一楼的座位这时候是客满的,有不少客人或凭栏而观水,或促膝 以品茗。他看了一眼,心里不禁叹道蓝老二的茶楼生意越做越旺了,看这情况便知日进 斗金,一点也不逊色于蓝家其他兄弟经营的买卖。
茶楼里的执事在他一进门便迎了土来,殷勤接待,亲自引导贵客登上三楼的雅座。
主随客便,亨泰点了龙井茶,晏南也点了数道搭配的茶食,慎重的向一旁伺候的茶 博士交代道:“我们要龙泓出产的龙井茶,还要用虎跑泉泡,你可不要给我胡弄,砸了 陆羽茶楼的招牌。”
“陶少爷放心。您是行家,我们不敢胡弄您的。”说完便拱手为礼,下去准备了。
龙井为泉名,古称龙湖。占地不过十数亩,因为太有名了,所以附近生产的茶也叫 龙井,但还是以龙湖出的龙井最为上品。而杭州虎跑泉被称为与龙井茶搭配的最佳泉水 ,是以晏南才会如此指定。
亨泰等茶博士为他们砌好茶,打开青瓷茶碗,只见翠芽碧水,相映成辉,带著奶香 的蒸气弥漫鼻端,闻之清心舒神。他顾不得烫,饮了一小口,只觉得入口甘甜,香郁如 兰,一点都不苦涩,不禁赞叹道:“好茶!”
“龙井加虎跑泉,还会不好喝吗?”晏南也啜了一口,淡淡的道。
亨泰看了一眼表哥意兴阑珊的表情,不解道:“晏南,打我们在如来禅寺和蓝家小 姐见过面后,你就怪怪的。”
“我怪?”晏南没好气的睨他一眼。如果他像他一样,被喜欢的女人甩都不甩,还 当著他的面跟另一名男子调情,他八成也会像他一样怪。
“是呀,我看你跟蓝小姐好像有仇似的。”亨泰探询道。
***
“仇?”是呀,八成上辈子是怨偶,所以这辈子才会一见面就吵。
“晏南,再怎么说你都是个男人。堂堂的男子汉跟名小女子斗气,总是器量狭小。 ”
“我器量狭小?”他眯起眼,难得的显露出脾气来。
“我不是这意思。”亨泰半嘲弄的轻扯嘴角,仿佛觉得表哥的怒气很有意思。“我 是说你没必要跟蓝小姐生气,她年纪比我们小,又是名女子,我们让让她也是应该。”
“你这么说是因为太不了解她了。”晏南哼了一声,夹了块肴肉进嘴里,咬碎了才 接著道:“你也看到她对我的态度了。我越是哄她,她越是自以为是。”
“我看她对我就不会。”
提到这个,晏南心里就有气。索性埋头大嚼,一副不想继续这话题的倔样。
亨泰当然不许他如此,他以眼光示意身后的随从到外头去,清了清喉咙道:“晏南 ,你还记得我们在如来禅寺打的赌吗?”
晏南注视他一会儿,发现表弟眼里的认真,只好认命的放下筷子。
“你说吧。”
亨泰满意的咧开嘴,笑道:“你之前已经告诉我,那位蓝小姐是蓝氏家族二老爷的 掌上明珠,跟她父亲经营的织云坊同名。”
晏南不悦的板起脸来,对这点他一直觉得有气。真不晓得蓝二伯父在想什么,拿店 名给女儿取名字,现在全应天府的人,大概没人不晓得织云的闺名了,这成什么话呢?
“蓝织云的名字我也听过,据说她的绣工堪称应天府第一,从她十二岁起,上门提 亲的媒婆都快把蓝家的大门踩坏了。”
“你从哪听来的?”晏南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的问。堂堂的安国公世子,怎么会知 道这种小道消息?
“我的小厮吉祥告诉我的。”
“噢。”他不感兴趣的应了声。
“晏南,你不觉得奇怪吗?蓝织云这么有名,为何我母亲从未向我提过她?我是说 ,打从我十八岁起,她就搜罗了应天府附近名门千金的庚帖,要我从中择选一名,可是 那些庚帖中,并没有蓝织云。”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瞪了表弟一眼。只因为表姨母早从他母亲那里知晓他有意娶织 云为妻,当然不会抢他所爱。
“蓝家虽是富豪之家,但毕竟不是官宦世家,这大概是表姨母没有考虑织云的原因 吧。”他避重就轻的道。
“不会吧。娘还曾拿过薏明表妹的庚帖跟我合八字,若不是跟我实在是大不合,她 八成早就逼著我和薏明成亲了。”
薏明是陶晏南的大妹,三年前就嫁为人妇了。晏南并不知道有这段。
“那不一样。”他含糊的道。“表姨母向来疼爱薏明,而且我们两家是亲戚,蓝家 跟我们没办法相提并论。”
“不不不,我记得最近媒婆送来的庚帖,也有并非出自官宦人家的。”
晏南没想到表姨母竟然“饥不择食”到这地步,越来越不挑了。还记得初初为亨泰 挑选对象时,非名门不选,现在倒变成只要是个女人,而且能让她的宝贝儿子点头,她 就什么都不计较。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不过,这样下去,可危害到他的权益了。
晏南不是瞎子,早在如来禅寺时便看出亨泰对织云颇为钟情,而织云那丫头显然也 看他顺眼,只要想到这点,胸臆间就忍不住一阵酸楚难耐,气得他头晕目眩。
织云为何从不肯用那种眼光看他?
“或许是表姨母认为织云并不合你的品味。”他阴沉的回答。
“怎么会呢?娘知道我希望将来的妻子是位才貌双全、性情温柔懂得体恤人的女子 ,蓝家的织云小姐正是我理想中的贤妻人选。”
表弟作梦似的语气,让晏南险些将嘴里的食物吐出。他瞪视他无辜的表情,从那双 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他看出亨泰真的是那样想。
老天爷!
“亨泰,不是我要浇你冷水,”他忍不住以嘲讽的语音尖锐的道:“在我认识织云 的这十六年来,除了她那张脸可以迷惑得了好色之徒,她那双巧手符合妇工外,你所谓 的性情温柔懂得体恤人,还有什么才的,她全都没有。”
对于表兄暗讽他是好色之徒,又刻意贬低织云的说法,亨泰既迷惑又不满,忍不住 质问:“晏南,你到底跟织云小姐有什么仇,为什么要这样编派她?”
晏南一口气差点梗住,气闷的低吼:“我是实话实说!”
“好,她性情温不温柔,懂不懂得体恤人这点,我无从判断,可是她弹奏的琴音你 也听见了……”
“我们听到的,未必是她弹奏的琴音呀!”他暗示的说。
“什么意思?”亨泰不解道。
“亨泰,”晏南轻叹口气,他知道要将表弟脑中的先人为主观念矫正并不容易,况 且他对织云已生出好感,这时候哪肯相信他的判断。“没错,我们是看到织云的手放在 琴弦上,但我们有看到她抚琴吗?”
“如果不是她……”
“我知道你对织云的印象很好,可是……”他眼神坚定的看进他眼里,“以找对织 云的了解,如果她真会抚琴,不可能拒绝我们的请求,绝对会为我们演奏一曲。”
“那是因为织云小姐的表姊突然出现……”
“你还记得织云的表姊,那太好了。”晏南微微一笑。“亨泰,你可不是没见过世 面的世家公子,你应该可以从织云那双灵动的眼眸看出来,她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而 以我从小看她长大的经验,实在想像不出织云乖乖坐在琴前学琴……”
“你也说她的绣工被誉为应天府第一,我不明白她可以安静的坐在绣架前刺绣,为 什么没法子学琴呢?”
晏南被表弟的话堵住,困扰的蹙起眉来。
“好,我承认你说的话有理。织云是可能学琴,可是你也听见她的丫鬟绿儿说的话 了,织云跟著她表姊学琴三年。以你的经验,学三年琴有可能到我们所听的琴音水准吗 ?”
这话倒让亨泰思量起来。
“我们再从她表姊要自己的丫鬟小倩去取琴,而不让织云拿这点看来……”
“那位小姐不是说怕琴太重,要织云别拿吗?”
“如果是因为这点,大可以让绿儿拿呀。两个丫鬟的体型差不多,不可能小倩拿得 动,绿儿拿不动吧?如果琴是织云的,照理说绿儿应该拿习惯了,没有体力负荷不了的 问题。从这点可看出,习惯取琴的人应该是小倩,而琴的主人则是那位表姊,而不是织 云。”
“我承认那位表姊的确像个会抚琴的人,但不表示织云小姐就不会。就算琴是表姊 的,织云小姐还是可能是弹琴人……”
晏南气愤的瞪视表弟,对他的冥顽不灵头疼不已。显然的,他对织云的好感比他预 料的要深刻,所以现在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我只想问你一句,万一织云不谙琴艺……”
“不可能的!”
“我是说万一!”晏南阴沉的眯眼瞪视他,眼神里的凝重带著前所未有的认真,彷 彿要亨泰认清这点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织云不是弹琴人,甚至不会音律,你对她的感 觉还是一样吗?”
这个对亨泰而言纯属假设性的问题,令他不禁。攒起眉头深思了起来。
如果蓝织云根本不会音律,对他而言,她就跟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他还会为她心 动吗?他必须诚实的对自己承认,真正打动他心的是琴声,蓝织云的美丽只是加深他动 心的程度。如果弹琴的人不是她,他不晓得自己对她的好感是否还是一样;同样的,如 果弹琴的人不是蓝织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生出同等的爱慕情绪。
“晏南,我现在没办法回答这问题,除非让我再见到她,确定出这点来。”
晏南沉重的喟叹出声,压抑在心头的躁动情绪强烈冲击向他。
身为亨泰的表哥,他有义务帮他忙;可是爱慕织云的心,又让他不情愿。一颗心于 是在理智与情感之间摆荡,心肝扯痛。
“你要我履行的赌约,不会跟织云有关吧?”他苦笑著问道。
“是的。我希望你能安排我和她再见一面。”
幸好不是要他代为求亲,要不然……唉,他索性从这里跳下秦淮河算了!晏南边在 心里庆幸,边望著窗外的景致,只见河上船行如陆地上的车马,好个繁荣景象。
“晏南……”
耳边传来的催促就像嗡嗡作响的蚊蝇声一般讨厌,只是他却无法像打蚊子一般赶跑 这声音。他勉为其难的将视线转回表弟脸上。
“这件事很容易啊。”他从干涩的喉咙挤出话来。“只要请表姨母以安国公夫人的 名义办个茶会,邀请应天府著名的世家夫人带家中的未婚女眷前来,到时候织云一定会 跟她母亲一块到。你也可以乘机请她抚琴,就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以琴声将你迷得神魂颠 倒的弹琴人了。”
撇除表兄嘲讽的语气,亨泰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一张唇形优美的嘴向两边弯 起,俊朗的眉眼神采飞扬,下定了主意。
对,就请母亲大人出面。到时候他可以请蓝织云抚琴,如来禅寺里的琴音是不是她 弹奏出来的谜就可以解出了。而他牵系于她的情丝,也可以得到确定。如果她就是…… 亨泰的笑容更加灿烂,眼中多了抹缠绵的情意,那蓝织云将是他所冀求渴望的理想妻子 。
忽然间,他对成婚之事一点都不排拒了。
第三章
琮琮琤琤的音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七零八落的敲碎了午后的寂静,为掩映在碧 树重影间的绣楼带来了完全不谐调且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
绿儿忍住掩耳的冲动,苦著一张脸将目光从她家小姐极尽所能虐待琴弦的纤纤十指 ,移向坐在绣架前噙了抹淡柔浅笑的表小姐,和手帕交小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光。
老天爷!既生织云小姐,何生她绿儿!如果早知道她家小姐会用这种方式折磨她的 耳朵,她倒宁愿不被生出来!看看她受的什么罪呀?
不会弹琴就不要弹嘛,织云小姐这是何苦来哉?虐待别人的耳朵,可是会下地狱的 !
想到这里,绿儿不禁纳闷起来。同样是人生父母养,同样有一双耳朵,表小姐又生 得一副耳聪目明样,怎么她好像没听见织云小姐制造出来的噪音似的,竟然还像个没事 人般坐在绣架前,手里拿著一枝上好的狼毫笔为织云小姐所绣的元春四喜图润色,将初 春的红梅、山茶、水仙及两对胖喜鹊修饰得更为生动传神。
敢情表小姐练就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可以来个充耳不闻?
“哎呀!”突然的一声哀叫让绿儿回过神,玉徽也匆匆放下笔,担心的起身走向表 妹。
“小姐!”绿儿逸出夹杂著无奈又心疼的哀叹,训练有素的拿起腰上的手绢为受伤 的小姐拭泪。这么怕疼,怎么得了呀?
“织云,让我看看。”玉徽温柔的抬起表妹的手,发现绷断的琴弦上已滴了些许的 鲜红血珠,心头又惊又痛,分不出是疼惜表妹多一些,还是疼惜琴弦多一点。不过最大 的庆幸是这张琴是姨父买的,不是家传的雷氏古琴。
“小倩,去拿医药箱来。”她边低声安抚挂著两串泪的织云,同时吩咐贴身丫鬟。
“是。”
“琴姊姊,好痛喔。”织云将芙蓉般娇美的小脸皱成梅干菜,也不过是右手的大拇 指和食指被琴弦划了一下子,却教她痛入心肝。
“不是要你慢慢来吗?为何就是不肯小心一些?”
“琴姊姊别再骂我了,人家已经够难过了。”
“你喔!”玉徽好气又好笑的瞪著她,终究是不忍心责怪。她接过绿儿递来的布巾 先将红色的血珠拭去,再从小倩手中接过药粉撒在表妹受伤的指头,然后用干净的布巾 为她包扎。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粗手粗脚的?”织云哭丧著脸埋怨。“要不就是这琴跟我有仇 ,随便抚个几下也伤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