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姨就这样哄着他,他放心地竟倚在她怀里睡着了,后来老爹要回内监房路过此地时,意外看到这个画面,才将他唤醒带了回去。隔日,老爹就厉声警告他,要他以后千万得避着皇族中人,千万别再被看到了。
之后,他每回入宫,小心地遵循着老爹的嘱咐,大多都只在太监宫女处绕绕,了不起就到御膳房去,其实他很想上由仪宫这来,想来找君姨,问她是哪个皇室成员看到他了,害他被老爹训了一顿!他问过兰姨,认不认识一个姓君的宫女?兰姨只是摇头,后宫六宫粉黛,宫嫔如云,她哪有可能每个都认识?
他有些失望,没多久出了宫,小孩儿没记性,君姨的事也就逐渐淡忘了。
怎么会来到这儿呢?还是快离开吧!这地方十多年来对他而言犹如禁地,他知这不是能冒险的所在,他们安家一家四口的命,玩笑开不得。
安无肆正要走,不意脚下踢到一粒石头发出声响,静夜里声音格外明显,思子亭中马上传出一声询问,“谁在那儿?”
闻声,他微微一愣,这声音……好熟哪!
他以为他该忘了,原来他没忘,他还记得,这是君姨的声音!
一喜,没多想,他奔到亭前,“君姨……”
君芷衣看到他却愕住了,眼前是个陌生的男人,“你是……”
第四章
“我是小肆儿呀,君姨,你忘了我吗?”安无肆有些失望地问。君姨跟自己印象中的模样一比,似乎老多了,烛光摇曳下,她鬓边白发微微泛着莹亮黄光。
“小肆儿……”君芷衣微偏着头寻思,记忆里蓦然浮现多年前亦是像这么一个晚上,一抹哭得令人心碎的小小身影。“你是……那名哭着要找安公公的小太监?”
“是,就是我。”原来君姨还记得他!他惊喜地奔入亭内,来到她面前,有些羞赧地对她笑着,“君姨,好久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他精明干练的一面全不见了,她身上有种味道,让他撤了所有防备,单纯喜悦的心情如同一个不知世事的稚儿。
她有种母亲的味道。即使这么多年未见,君姨仍奇异的给他一种亲切感,就好像她不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是一个游子远游过后,再回到家乡最渴望看到的亲人……
“你都这么大啦!”君芷衣不太敢相信地直瞅着他,双眸竟浮出泪来,“哎,我当年本来要收你来由仪宫的,谁知安公公说你突然生了场大病,然后再问他,他居然说已经把你送出宫外……”她叨叨絮絮地念着,好似觉得自己亏欠这孩儿什么,要他别生自己的气。
“我知道,没关系的。”安无肆摇摇头打断她的话。原来当年君姨有找过他,这件事实让他感觉心头一暖,好像自己没有被遗弃……遗弃!他在想些什么啊!他和君姨非亲非故的,怎谈得上这两个字。
老爹会这么说他完全可以理解,要他真来由仪官当差,那他们安家真就注定无后了。
“君姨,你是由仪宫的宫女吗?”他想告诉她,他也有找过她,可就是没人知道他所形容的人下落在哪。
“我?宫女?”她为之失笑,摇摇头,岔开了话题,“这么晚了,怎么会上这来?又出来找安公公迷路啦?”
安无肆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别拿小时候的事取笑嘛!我半夜肚子有点饿,所以溜到御膳房解解馋。”
“喔,那吃饱了吗?没吃饱我要人再送些东西过来。”
“不了,我吃得够撑了。”他摆摆手表示不用了。“对了,君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叹气呢?”这亭里没旁人,他所听到的叹息声,应该就是她发出来的。
这话仿佛触到君芷衣的伤心事,只听她又是重重一叹,“唉,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来到这儿,忍不住心里难过。”
他是听得一头雾水,这思子亭有什么好让人难过的呀?“什么事惹君姨烦?”
她深深瞅了他一眼,好半晌后突然问道:“肆儿,你今年几岁啦?”
“唔,刚过二十。”
她抬头望向亭外高挂于黑幕的皓月,不胜歉吁地道:“皇后的第四个孩儿,现在也应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喔,我知道了,原来君姨你是皇后身旁的婢女,看见这座思子亭,所以为主子难过起来对不?咦,可是大皇子和三公主不是都找回来了吗?皇后她老人家还是不开心啊?”
他们玄武一朝,是金氏王朝自开国两百余年以来,最强盛富足的盛世,除了德元帝即位的第三年,皇室宗叔凌霄王与一些臣子密谋叛变,纵使马上平复,却也造成小皇子与两位公主惨死的悲剧。
这件惨案举国皆知,整个宫廷哀痛逾恒,一向仁慈宽厚的德元奇从此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笑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皱起的浓眉,与民休养生息的无为治国政制换成励精图治,极力发展农工产业,疏浚古运河河道,奖励商贾运输有无,几年间国内即呈现国富民安的景象;对边疆外族的防御更不含糊,那时宫里政变,凌霄王就是勾结北方蛮族纥出。
而民间盛传孝仁皇后因无法承受丧子之痛,长年久卧病榻,终日郁郁不欢。
可谁知其实皇子皇女惨死一案原来是别有隐情的,那根本是代死的枉死鬼。
当年皇后一举生下两个皇子及两个皇女之时,有位江湖术士曾夜会德元帝,告知他三年后皇室将面临一大浩劫,四名星子是最大的牺牲者。此劫无法可解,惟靠多行善事、减少杀戮,或许能将劫数带来的灾难化小。
德元帝宁可信其有,连着几年大赦天下,自己和皇后也开始茹素,只盼为四个孩儿祈福;更在政变发生,将两名皇子及一个小公主交由信任的武林人士送出宫外,留下一位真正的公主,再找来另三个年岁相当的幼童好混淆视听。
此举果然奏效,只是造成后来的骨肉分离,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前两年闻名天下的武状元,竟就是失散十五载的大皇子,而大家所以为的太子殿下,居然是二公主假扮的;几年前安南王爷任钦差大人办案,意外和个野姑娘杠上,误打误撞的,又寻回了三公主……
现在就只剩下四皇子了,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像他的哥哥姐姐这般幸运,能重回家人身边,共享这迟来的天伦之乐?
“少了任何一个孩子,对母亲来说都不完整,心上像少了块肉,日日夜夜疼得紧。”君芷衣神色黯淡地道。
今日宫中大宴,看着围绕在自己身边已寻回的儿女,她在欣喜之余,仍是有股说不出的落寞,在人前她忍住思念的泪水,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叫月娘同分担她的苦痛。
“也是,这么一说皇后娘娘还真可怜。”
君芷衣听他这么一说,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安无肆见状,慌了手脚,暗骂起自己的嘴笨。“唉,君姨你可别哭呀,是不是肆儿说错什么了?”“没的事,是我自个儿本来就难过。”她拭拭泪,“对了,小肆儿,不知道现在你在哪个宫里当差?我让安公公将你调来由仪官可好?”
这孩子就是投她缘,十多年前那晚,他给泥尘沾了一脸,虽叫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可那哭哭啼啼的脆弱模样竟勾勒起她无限的母性,直想把他揽进怀里好好呵疼,现在见他相貌堂堂、斯文俊秀,忍不住替他惋惜起来,这样的人竟是名阉官,老天爷也真会糟蹋人。
奇了,是自个眼花还是怎么了,她竟觉得这小肆儿益发地眼熟,好像跟谁很像,又像是在哪见过……
“不!不成!”安无肆一听连忙拒绝,开玩笑,他这太监仅客串几天,要是上由仪宫这儿当差,那他怎么脱身?
察觉到自己过大的反应好像吓着君姨了,瞧她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他露出一抹安抚的笑,解释着,“君姨,不是我不肯,实在是安公公太难讲情了,我怕你说不动他,白费一场工夫。”老爹,不是我要陷你于不义,实在是时势所逼呀!
“不会的,安公公他会听我的。”
“是吗?”他装模作样地探探四周,故意放低声音,也不看是什么时候了,周围根本不会有人。“君姨,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同别人说去,安公公最近心情不好哪,见一个是骂一个,是非不分、颠三倒四,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我劝你还是别去惹气受。”
君芷衣一愣,“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不会呀,这两天看到他,也不见他有什么愠色。再说她是主他是仆,就算心情再怎么不好,王子的吩咐也得照办吧!
“哎,八成是和他的老相好拌嘴了。君姨,人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闲事就甭管太多了。”对不起了兰姨,连你也拖下水。
“不会的,安公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她知宫中太监宫女会玩些虚凰假凤之情事,因此他这么说,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他或许是不敢对你怎么样,可是对我就不一定啦!他那人阴晴不定,你跟他说道理说不通的,所以算是帮肆儿一个忙,君姨你别向他提了。”老爹,再说一百次对不起!
“这……”
“总之,我一有时间会常来探望你,有没有在由仪官当差都无所谓嘛!”
安无肆这张嘴可不是混假的,果然,三言两语就让君芷衣打消此念。
“这么说也有道理,那就听你的吧!”她不勉强,虽说主子要谁服侍是不容置喙,但见小肆儿这么为难,她也不强求。
“娘娘、娘娘,你在亭里吗……”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叫唤声,灯笼的火光在黑夜里摇晃,越来越近。
“糟了,皇后娘娘不睡觉也跑出来外头了吗?”安无肆一惊,打小到大安公公说不可见皇族中人的嘱咐他不敢忘。“我得走了,君姨,有空我会再来找你。”
说着,身形一跃,他便翻出了亭外,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贵兰提着灯笼寻到亭前,看见君芷衣独自一人站在亭里瞧着外头发愣,她连忙迎上前,将手里带出来的海棠红披风为她披上。
“又在想念四皇子啦!更深露重的,你可得保重凤体呀!”跟了皇后娘娘二十多个年头,贵兰不劝娘娘要宽心,那说了也是白说。
“贵兰,你说,四皇儿现在会在哪儿呢?”
“唉,四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你瞧大皇子和三公主不都寻回来了吗,再等等吧,说不走过阵子就找着啦!”
“我只担心,我这辈子是等不到这苦命的孩儿了……”
当年三个皇子皇女交由信任的人分别带往安全之地躲藏,约定好若宫中无事,十五日后即可将他们送回,谁知这一去竟全下落不明,这事又不好大肆张扬,怕凌霄王的余党听闻,只得秘密派出探子四处寻访,但多年来皆是徒劳无功,或是寻着了线头却断了尾,像采子在京城外的一片荒野之地,发现保护四皇子的侠容武三他的剑,人却在一里外被焚成焦尸,不过倒没看见有小孩尸首,因此四皇子是死是活,至今成谜。
“娘娘,别这样说,四皇子一定没事,等着有天来认娘呢!”
“能有这一天吗?唉……”
任贵兰搀扶着自己回寝宫去,君芷衣无声地问着老天爷,真能有让他们骨肉团圆的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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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老爹,你有没有搞错!”安无肆不信地大喊。一大早,他就被安公公挖起来,原本惺忪的睡眼,在听到安公公说的话后,睡得如同牛眼一样大。
“我没搞错你也没听错,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做错!谁叫你没事帮人送汤去薜荔阁,让郡主瞧你瞧上眼,现在她指名要你过去服侍,能说声不吗?”
“怎么不行,你就随便编个借口嘛,就说……说我病了。”
安公公摇摇头,“你当郡主那么好唬弄呀,去年小南子拉了几天肚子,紫嫣姑娘就来几日,幸好郡主没几日就回家去,要不然小南子是在劫难逃。”
“你真要我去?不怕……”他瞄了瞄自己胯下,“不怕我不是可以出现这儿的人这事被发现?”
“唉,我昨晚就是想同你商量这事,谁知你跑得像飞的似,也不知到哪鬼混,我等不了你,只好先睡了。”
“现在商量不也一样吗?”他撇撇嘴,口没遮拦的道:“也不用商量了,你明知道我的情况,要我冒充太监去伺候人,是想让我们全家死得更快吗?”
嗟,怎么回事,他这回入宫竟变得那么抢手!君姨要他去由仪官当差,魔头郡主也要他来差遣,偏偏他两个都去不得。
“呸呸,有口无心、有口无心,你这样咒你爷爷、奶奶还有我对吗?”安公公瞪着他,“我听小南子他们说了,你昨天去薜荔阁居然能全身而退,我想只要你保持下去,不消几日郡主就会出宫了,那时就什么事都没了。”
“你不怕我的身份瞒不住?”
“怕!可是我更怕郡主。”安公公其实也很无奈,他想过不如让肆儿离开宫里算了,可一想到紫嫣姑娘说,要是看不到他过去薜荔阁,郡主会如何生气,到时候遭殃的可不只小肆子一人。
摆明了是威胁嘛,这些年来,他实在也受够郡主捅的大小楼子了,再想到如果交不出人来,郡主追究下来,要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去,弄得不好,搞不好肆儿的身分也会曝光……几番计量下,他决定冒险一试,让肆儿上薜荔阁去,他相信以儿子的聪明伶利,一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
“肆儿,你此番上薜荔阁当差,凡事自个小心点,我知道你没当过人家的奴才,为父的就传授你当奴才的秘诀——忍!忍得苦中苦,方为奴中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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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打鸭子上架似,安无肆万分无奈地来到薜荔阁。
昨晚听了小南子他们惨烈的事迹后,老实说,他只当笑话置之,并未往心里搁去,毕竟那时候他不知道,他和那琉心郡主还会再有交集。
不过如今看来是不能等闲视之,瞧老爹那股紧张劲,又宁愿冒着自己身份会曝光的危险,也不敢违抗郡主的吩咐,他可也得小心行事,总之先把这关应付过去了再说。
一会儿,来到薜荔阁里,一大清早的,檐廊前的雀鸟吱喳不停,春风和徐,拂在人身上舒畅怡人,这本该是一个悠闲的早晨,却叫这件莫名其妙掉下来的差事给坏了心情。
算了,别发牢骚了,老爹的交代他还是记牢一点——忍,待会郡主还不知要给他出怎样的难题呢,别抱怨,忍字出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