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
晌午时分,郊外的凉亭里,响起奇异的声音。
一个身穿华眼的中年男人,坐在石椅上歇息。他拿著丝质手绢,擦拭著胖脸上的汗,双眼却像是被黏住似的,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前方的石桌。
石桌上,摆著一篮热呼呼的包子。
包子,热腾腾、软呼呼的包子呢!那诱人的香气钻进鼻端,刘广肚子里的馋虫,发出一阵更激烈的鼓噪,让他饿得头昏眼花,全身软绵绵的。
咕噜噜——咕噜噜——
「喂,这些包子到底是谁的啊?」刘广开口问道,急著找出包子的主人,想买几颗来填肚子。
亭内亭外却静悄悄的,瞧不见半个人影,更没听见人声回答,只有几只春燕缩在亭梁上,歪著脑袋,对著他瞅瞅瞅的乱叫。
暖暖的春风吹过,带来一阵清新的花草香气。亭外春暖花开、风和日丽,刘广却视而不见,只能对著包子猛流口水。
他是京城严家的大掌柜,每日经过他手中的银子,多得难以计数。只是,这会儿他正饿得慌,而银子不能填饱肚皮,可比不上眼前这篮包子来得实在。更何况,他比寻常人贪吃,根本经不得饿——
咕噜噜——咕噜噜——
馋虫们又在造反了,刘广摸摸肥嘟嘟的肚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今日清晨,他去邻近的城镇收租,原本还有著小厮伺候、护卫随行,一群人浩浩荡荡,收了田租就准备打道回府。离京城十多里处时,他一时内急,进了草丛解手,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随行的小厮、护卫,连同马匹毛驴,竟然平空消失,全跑得无影无踪。
咦,那些冤崽子们,该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扔下他先回去了吧?!
他又气又疑,揣著怀里大把的银票,在暖暖春阳下,气喘吁吁的边走边骂,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座凉亭,整个人早已是又饿又渴。
亭内空荡荡的,只有石桌上搁著一篮包子,不知道是谁放在这儿的,他在桌边等了半晌,也不见主人出现。
咕噜噜——咕噜噜——
馋虫冲脑,刘广看著那篮包子,舔舔嘴角,再也忍耐不住了。
唉啊,他要是再不吃,包子可就要凉了。这包子啊,一旦搁凉了,那味道可就要大打折扣了,不如他做做好事,趁著包子还热呼的时候,先吞吃入腹,也祭祭自个儿肚子里的馋虫。
主意既定,他伸出胖手,迫不及待的挽起袖子,双手各抓起一个包子,急忙往嘴里塞。
呼,这个好、这个好,包子面皮软呼呼的,馅儿却软滑烫口,一咬就满嘴的油,肉末、葱末剁得细腻欲化,见筋不见骨,带肉不带皮,虽然比不上他家丫头做的美味,却也挺合他的胃口——
像是算好时间似的,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伴随著咆哮陡然响起,八匹骏马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把亭子包围得水泄不通,男人们翻身下马,握著闪亮的大刀,杀气腾腾的挤进亭子。
刘广嘴里那口包子还没吞下去,那几把大刀就架到他脖子上来了。
「大胆贼徒!」
「竟敢偷吃雷将军的包子!」
「割了他的舌头!」
男人们叫嚣怒骂,个个面目狰狞,刘广则是目瞪口呆,茫然的看著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凶神恶煞,手里还抓著咬过一口的「证物」。
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披著猩红色的大氅,面无表情的在石桌旁坐下。
那人满脸乱糟糟的大胡子,完全不修边幅,左眼还戴著黑布眼罩,遮住狰狞的刀伤,完好的右眼则冷冷的瞪著刘广,那锐利的眼神,可比冰刃还要刮人,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寒。
「雷、雷将军?」刘广吞下嘴里的食物,小心翼翼的求证。
大胡子後的嘴动了动。
「雷贯天。」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吓得刘广脸色一白,差点就要昏过去。
完蛋了,他竟然吃了雷贯天的东西?!
「呃,请雷将军见谅,小民——小民是一时饿昏了,所以……」他吞吞吐吐的说道,胖脑袋垂得低低的。
「少罗唆,那可是雷将军的午饭,你竟敢吞吃了!」一个持刀的大汉嚷嚷著,黝黑的大脸逼得好近。
「我——我——」刘广急得快哭出来了。
呜呜,他不过是吃了个包子啊,没那么严重吧?
「说,你要怎么赔偿将军?」
「呃,那、那、包子还给您——」他伸出颤抖的胖手,把包子搁回石桌上,想要物归原主。
锵锵!
又有两把刀出了鞘,紧抵到他脖子上。
「包子都被你咬了,难道你要将军吃你咬过的包子?!啊?」男人们吼叫著,一副深受其辱的模样。
「不、不是的——」刘广用力摇头,连忙从袖子里掏出钱袋,把银子全倒在桌子上。这堆银两,可是足够买上几十笼的包子。「我再补些银两,就当作是赔偿——」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汉子就粗声打断他。
「将军不缺银两。」
刘广喘了一口气,不得不问。
「那将军缺什么?」
听见这句话,那几张原本凶神恶煞似的脸,突然变得和蔼可亲,钢刀也纷纷撤下。
「算你运气好,将军正好缺个老婆。」对方笑咪咪的说道,还亲切的拍拍他的下巴。
「嗄?」
雷贯天缺个老婆,关他什么事?总不会是要他嫁过去吧?
「你不是有女儿吗?」
「我是有女儿,但是——」
对方咧著嘴,冲著刘广笑。
「很好,那就让你女儿嫁给将军吧!」
「是啊是啊,算你这胖家伙有福气,今後你女儿就是将军夫人了。」一名大汉伸手勾搭著他的肩。
「这样的好事,可不是人人都遇得到的。」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要记得去庙里上香拜谢,知不知道?」另一名大汉拍拍他的脸,还露齿吆喝著。「来啊,大夥儿来跟将军的岳丈道贺啊!」
说著,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轮流重拍著刘广的背部,庆贺他赚到一个女婿。那重重的手劲,拍得他岔了气,剧烈的咳了起来,眼里也挤出泪来。
「瞧瞧,他高兴得都哭了!」有人嚷道,男人们愉快的大笑。
刘广边咳边喘,胖脑袋像博浪鼓般猛摇,好不容易才顺过气儿。「不是不是,各位壮士误会了,我怎能拿女儿来赔偿将军——」
锵锵锵锵!
刀子全数出鞘了。
「你竟敢不同意?」
「妈的,这家伙简直不识好歹!」
「别拦我,让我剁下他的脑袋!」
男人们挥舞著刀剑,扯著嗓子咆哮著,一个比一个吼得更大声,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全都张大了嘴,在瑟瑟发抖的刘广耳边狂吼。
蓦地,始终沉默的雷贯天,举起一只拳头。吼叫声瞬间全停了,男人们全数噤声不语,亭内陷入岑寂,只听见刘广慌乱的喘息声。
那只幽暗深邃的黑眸,紧盯著他那张汗水涔涔的胖脸,强大的压迫感,让刘广紧张得手足无措。雷贯天的眼神,可比那几把大刀,更让他魂飞魄散。
「你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雷贯天问道,低沉的嗓音里蕴涵著不耐。
「呃——这——那个——这个——」
不愿意!不愿意!他当然不愿意!
刘广在心中呐喊著,却没胆子动一下嘴角。
看这些人的脸色,他要是胆敢张嘴说个「不」字,肯定就要身首异处,把胖脑袋留下来,给雷贯天当球踢,好让他消消气。
肥嫩的脸上渗出了点点汗珠,各种恐怖的景象,在刘广脑子里乱转,眼下除了点头答应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主意既定,他硬著头皮,向前拱手为礼,使出缓兵之计。
「将军愿意娶小女为妻,刘某当然欣喜万分,只是这桩喜事,可得要从长计议,不如先让我回去准备,咱们改日再来详谈?」他挤出笑容,嘴上的客套话说得十分流利,脑子里却是在盘算著,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带著宝贝女儿们逃出京城,躲到南方去避避风头——
雷贯天眼中的光芒一闪,大胡子後的嘴角扬起。硬如巨石的拳,重重的往桌上一槌。
「好!」他大喝一声。
那个「好」字,活像旱天炸雷似的响起,正在考虑该乘车还是坐舱落跑的刘广,被轰得脑内嗡鸣,胖大的身躯不由自主的连退数步。待他回过神来时,这群凶神恶煞已经如来时一般,迅捷的撤出亭子,跨步回到坐骑旁。
雷贯天扯住缰绳,单膝入蹬,俐落的翻身上马。坐在黑马上的他,看来更加的威武慑人。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午时,我就登门迎娶。」他朗声宣告婚约成立,然後一扯缰绳,领著属下们追风逐雷似的离去,马蹄声轰隆隆的远去,大队人马转眼就没了踪影。
刘广站在亭子里,双眼发直的看著他们沽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动弹。
明、明天?!
不不不、不行啊!
忽然反应过来,他瞪大了眼,捧著肥嫩三层下巴肉,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
才一天的时间,根本就不够让他们父女逃命啊!
春阳暖暖,和风徐徐,四周鸟语花香,而刘广却胖脸惨白,全身发冷,像是整个人被浸在冰水里似的。
他抓起桌子上的「证物」,然後抖著双腿,泪眼汪汪的往严府的方向撒腿狂奔,急著去找人主持公道,保住他这颗胖脑袋。
呜哇,少主,救命啊——
第一章
京城之外,城南湖畔。
湖岸绵延数里的桃花林旁,有座高墙大院的豪宅,高耸的围墙,圈住墙内华丽的亭台楼阁。宅内花木扶疏,景色雅致,在春阳的照拂下,犹如一幅美丽的画。
穿过春花满布的小径,在宅院的深处,有一座书斋。
书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采用厚重色沉的黑色砚石、青铜,以及轻巧细致的柳木,看来简洁而典雅。
在书斋外头,那扇菱花纹的窗棂上,趴著四颗小脑袋。她们紧挨在一块儿,紧张兮兮的往里头瞧,脸上都带著惶恐不安的神色。
四个少女都生得圆润软甜,滴溜溜的黑眼珠,配上粉嫩嫩的脸儿,让人看了就想捏一把。
她们是刘广的女儿,一胎四胞的姊妹,因为生得极为相似,又打扮得一模一样,同样的丫鬟髻、同样的轻暖绸衣、金绣花鞋,别说是其他人了,就连她们的爹爹都难以分辨。
「怎么样?怎么样?」刘甲儿问,胖软的身子直往窗台上挤。
「少主没说话。」刘乙儿小声报告。
「该不会真的要我们去嫁那个——那个——」刘丙儿甚至不敢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号,光只是想到他,就伯得瑟缩不已。
靠在最左边的刘丁儿,伸出小手,轻拍姊姊的肩头。「别担心,少主一定会有办法的。」
想起自个儿的少主,四姊妹顿时涌现无穷希望,晶亮的眼儿全转向书斋内,望向倚坐在黑砚石桌後,那个面目俊雅的白衣男子。
她们的少主,可是航运首富的独子严耀玉,放眼天下,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但富可敌国,兼而机深诡谲。她们从小到大,还不曾见过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难得倒严耀玉的!
看,少主要开口了!只要他一开口,她们就有救了——
「没办法。」严耀玉慢条斯理的宣布。
啊?!
此话一出,挤在窗口的甲乙丙丁全呆了。
趴跪在桌前的刘广,更是吓得下巴都快掉了。他连忙掏掏耳朵,赶紧又问了一次。
「少主,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没办法。」严耀玉言简意赅,语气平淡的重复,挥动手中的狼毫笔,继续批阅帐册。
不会吧,少主……少主不是无所不能吗?
刘广挪动庞大的身躯,急忙往桌前凑,把胖脸贴在帐册上,想引起严耀玉的注意。「可是,来龙去脉您不是都问清楚了吗?既然如此——」
「就因为问清楚了,我才会告诉你,这件事情我无能为力。」严耀玉搁下笔,淡淡的答道。
昨日刘广冲进书斋,又抖又哭的求他作主,几刻之後,那些失踪小厮与护卫们,也你搀我扶的爬回严家大宅。
护卫们诚惶诚恐的报告,说是遇上了一队蒙面大汉拦路奇袭,把他们敲昏,绑在离官道几里外的树林里,这才会跟刘广分开,没能护送大掌柜回府。
这么明显的计谋摊在眼前,严耀玉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要你赔偿,根本就只是个藉口。你也该看出,雷贯天是有心要你的女儿。」严耀玉笑容可掬的提醒。「他既然有心要你的女儿,哪里还容得任何人阻止?」
那个男人不但固执,而且极有耐心,一旦看中猎物,就绝不放弃。曾为了敉平某次叛乱,率领手下精兵,不分昼夜的缉捕叛军领袖,一路追进大漠之中。
这样的男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会将任何阻碍放在眼中。
「少、少主,求求你——」刘广磕头如檮蒜,胖脑袋在桌子上撞得砰砰作响。
「那四个丫头也是您看著长大的,总不能眼睁睁看她们进了虎口——」
严耀玉拍拍他的肩。
「别哭了,你想想,你女儿到底是嫁了个将军,成了将军夫人呢!就算是由我去挑,只怕都挑不到这么好的归宿。」
「但是——但是——他他他——」刘广抽噎了一会儿,终於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会吃人啊!」
关於雷贯天的传闻不少,其中最为骇人的,是他那异於常人的「偏好」——
他会吃人!
人们都在传说,雷贯天不但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还会拿那些叛军首领们的脑袋来喀喀喀的猛啃。就因为如此,那些蛮族们,才会一听见他的名号,就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作怪。
除了征战沙场之外,平时日于里,他还在北方辟了一座牧场,身旁的奴仆属下,据说不是缺手,就是断脚。京城里的人们议论纷纷,说他去年中秋吃了那个人的手,今年端午用这个人的舌头包了粽子——
听见爹爹的哭喊,窗口的四姊妹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刘丙儿更是哇的一声,怕得开始乱哭乱叫。
父女五人全都慌得没了主意,身为主子的严耀玉,却淡然一笑,不痛不痒的答了一句。
「喔,是吗?」
然後,他低下头,迳自又开始批阅起帐册。
眼看主子撒手不管,刘广心里纵然有怨,却也不敢吭声,只能流著眼泪,走到门外把四个女儿召唤入屋。
「少主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他透了一口凉气,凄凄然的望著女儿们。「既然躲不掉,那么,咱们总得决定,待会儿是谁要被吃——不,被嫁——」
在一片嘤嘤啜泣声中,刘广用发颤的胖手,做了四张纸签,其中一张用艳红的朱砂笔,画了一枚血淋淋的圆圈。然後,他把纸签扔进青玉笔筒里,晃动几下後,就拿到女儿们的面前。
甲乙丙丁缩在墙鱼,恐惧的瞪著爹爹怀里的青玉笔筒,谁也不肯伸手,仿佛里头搁著的不是纸签,而是致命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