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
他发出怪异的闷哼。
宁宁停笔,皱眉。
声音戛然而止,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於是继续盯著萤幕工作。
另一声压抑的声音响起,再度打断了她的注意力,她瞪著萤幕两秒,开始听到他在呓语,断断续续的,破碎、不安的呓语,英法交杂,语意不明。
她有些恼的丢下笔,乾脆起身走到隔壁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眼,她就确定他在作恶梦,那不难辨认,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两手紧握成拳,冷汗涔涔。
一喂,醒醒——」她伸手推他,试著将他叫醒。
「不……」他被困在恶梦里,颤抖著。
「霍克,醒醒!」她轻拍著他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凶恶,抓住她的手,脸红脖子粗的低咆著。
宁宁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没醒,跟著他俊逸的脸失去了血色,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逸出唇角的声音却有种空洞的绝望。「为什麽……如果不要我……为什麽要生?」
她一僵,知道这太隐私了,她不应该听这个。
她想退开,他却紧抓著她的手不放,跟著下一瞬,他又吼了起来:「走开!放开我——别管闲事!别管我!滚啊!反正我是多余的!老头子不会感激你们的!滚啊——」
好极了,这家伙嘴里喊著叫人家放开他,他自己却死抓著她的手不放。
他的手劲很大,宁宁痛得要命,知道明天手腕上一定会出现淤青,可此时此刻她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说的话!
该死,她不想和人牵扯太多,她不想知道太多他的隐私,她不想为他感到心痛,她真的真的不想再听下去了!
没办法了,扯不开他的手,又怕他说出更多让她会忍不住去胡思乱想的内容,她白著脸,爬上大床卯起来用力打了他一巴掌。
霍克被打得整个头偏到一边,不过这回他睁开了眼,碧蓝的双眼,空洞而茫然。
「醒了吗?」她不确定的开口问。
「什麽?」他声音沙哑,视线开始有了焦距。
「你在作恶梦。」她说。
原本因恶梦而急促的呼吸逐渐趋缓,他怔仲的看著她,却没有再开口。
该死,不是被她打傻了吧?
宁宁一皱眉,再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有些迟疑的伸出手,触碰著她的脸。
她想退开,他脸上的神情却让她无法动弹。
「宁宁?」
「嗯。」
他嘴角扯出一抹破碎的笑,「你看起来像天使。」
「只是看起来。」她说,怀疑他脑袋有问题。天知道,她刚刚才打了他一巴掌,他却觉得她像天使?
他轻笑出声,笑声却依然沙哑。
「如果你醒了,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她开口提醒。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松手。
「霍克?」
他知道自己应该放开她,却没有办法。
老天,他的表情好像她要遗弃他一样。
宁宁喉头一紧、心一抽,虽然脑海里的警报尖叫著要她别管闲事,可这家伙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欧阳宁宁,别管闲事!
他用一种无辜可怜又惶惑不安的眼神看著她,只差没泪光闪闪了。
该死!她不喜欢欺负小动物!他也不是小动物,他甚至高她一个头,但他现在的表情,活生生就像是被她踹了屁股一脚的小动物。
「算了。」可恶,她以後一定会後悔的。
翻了个白眼,宁宁放弃叫他放手,「躺过去一点。」
他移动身体,挪出位置。
宁宁在他身边躺下,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喂——」她发出抗议,抬眼拧眉。
「拜托……」他低声开口请求。
她紧抿著唇,好半晌,才道:「你敢乱来,我就阉了你。」
「没问题……」霍克将脸埋在她肩颈,哑声笑著。
感觉到肩头的湿意,宁宁心口又是一抽,明知道自己一定会後悔,她还是伸出手环著他。
她无声的安慰,让他喉头一哽,好半晌才有办法开口:「谢谢……」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句:「不客气。」
桌上的闹钟滴答轻响,秒针轻巧的在间隔舆间隔中移动。
他盯著它看,不敢重新入睡,只能强迫自己醒著。
一直以为,他早遗忘了那段尘封的记忆,没想到它们却又冒了出来。或许他不该太过惊讶,毕竟他如果敢承认,它们从来没离开过,它们始终都在那里,纠缠著他,一如他身上丑恶的伤疤。
她不要孩子……她不要你……她根本不要你……
讪笑的话语在耳畔余音缭绕,他一僵,闭上眼驱逐那些声音。
宁宁不舒服的发出闷哼,他闻声睁眼,发现自己不自觉收紧双臂,他放松力道,她紧蹙的小眉头才逐渐舒缓。
看著她熟睡的脸,他知道自己欠了她一个人情,他晓得他的要求很过分,但是她甚至没有多问原因,却愿意对他伸出双手。
这个……有著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她的呼吸轻浅,脑袋搁在他的手臂上,他知道他的手会因为被压了一晚上而发麻,却一点也不想将它抽回来。
嗅闻著她身上清新的肥皂香,他慢慢放松下来。
天快亮时,他终於再度睡去。
花猫轻巧的将门推开一道缝,然後从门缝里溜进房里,无声无息的跳上床,窝到两人身边。
第一道晨曦射进窗里,它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後才和主人一样,蜷缩成一团,进入甜美的梦乡里。
第五章
醒来时,一张俊脸近在眼前。
宁宁眨了眨眼,然後想起发生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昨晚的梦呓浮现,她皱眉,看著他沉睡的脸,那些破碎的字句回荡在耳边。
可恶,她以为睡一觉醒来,她就会忘得一乾二净了。
咬著下唇,她有些著恼。
她不喜欢对某个特定的男人感到心疼,那意味著麻烦。
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在家里画插图赚钱,饿了就下去买吃的,累了就上床睡,一个月只需要出去几次到附近的超市买必需品,除非必要,她的活动范围甚至不超过五
她喜欢这样简单明了的生活,她的生活从来没有像这样安定过,这几乎是她求了一辈子的生活方式,她不希望有所变动,一只猫已经是她所能容忍的极限了。
一个男人?
不,她绝对不需要。
话说回来,她或许不用太担心这个,他说过只会在这里待一阵子,会多留几天,是因为寇子和白云的婚礼,现在婚礼已经结束,他再留也不会多久。
不知道为何,他很快就会离开的事实并没有让她心情好一点。
阳光透窗而进,落在他俊美的脸庞和金发上。
她伸手轻触他的发,有些著迷的看著。
这男人实在俊美的让人嫉妒。
他说她像天使,如果真有天使,她看他自己还比较像,金发蓝眼的他,只差没翅膀而已。
雪白的翅膀,振翅时还会掉下几根柔软的羽毛。
栩栩如生的画面浮现脑海,她想像他背上长著巨大雪白翅膀、手上还捧著美食边走边吃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嘴角。
「用一块钱买你现在脑海里所想的。」
听到他低哑的嗓音,她拉回漫游的神智,才发现他那双碧蓝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睁开,她一怔,掩饰窘迫,强自镇定的将搁在他耳後的小手收回来。
「一块钱不够。」她说。
他莞尔一笑,「那要多少?」
「一天。」
他一愣。
她话才出口就已经後悔了,但又不能收回,只好面无表情的继续道:「陪我一天。」
「呃……」他傻愣愣的看著她。
「怎么样?不想知道了吗?」她爬坐起身,漠然的道:「不想知道就算了。」
「等等——」他伸手拉住她,「我没有说不想。」
瞧著他,她暗自叹了口气,在自己反悔之前,开口道:「那就放手,快点去洗脸刷牙,今天已经过一半了。」
不知道为何,他松了手,却看著她傻笑起来。
呆子。
她瞪了他一眼,却晓得自己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
可恶。
暗骂一句,她着恼的转身,匆匆进了房里的浴室盥洗。
没有多久,她听到客厅的浴室也传来水声。
「这是哪?」
「木栅动物园。」
「这是哪?」
「故宫博物院。」
「这是哪?」
「士林夜市。」
她只是可怜他是来休假却从来没有出去玩过而已。
反正白云的店连休三天,她留在家里一样没得吃,既然要出来买吃的,乾脆顺便带他四处走一走也没什么,再说她也很久没有逛街了。
她只是可怜他而已。
当然只是因为这样,绝对没有别的原因!
「老板,再来一碗炒花枝!」坐在夜市小吃摊,霍克举手和老板高喊。
宁宁看著一旁叠在一起的五个空碗,怀疑他怎麽还有办法吃得下?特别是他刚刚才吃了两碗药炖排骨、一包大饼包小饼、三份蚵仔煎、两份天妇罗、一份臭豆腐……还有其他她根本想不起来的食物。
「这个很好吃,你确定你吃不下?」他看著她,一脸兴奋。
「对,我确定我吃不下,你吃就好。」她一手撑在桌上,支著下巴。
看著他将老板送来的炒花枝在瞬间一扫而空,发现他又要再叫一碗,她立刻拉下他的手,阻止他。「够了,你再吃下去会吃坏肚子的。」
就算他没吃坏肚子,也会把一旁频频回头看他的女性同胞给吓坏。
拉著他结了帐,她匆匆走出夜市小吃摊聚集的地方,他却又在小巷口卖卤味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这什么?」
「豆乾、鸡心、卤大肠……」老板一一回答他的好奇。
他一副口水要流出来的样子,教她不禁纳闷他的胃到底是什么做的。
知道他不吃到不会甘心,她翻了个白眼,认命的替他买了几样卤味,他才肯乖乖和她离开。
然後是猪血糕、冰淇淋、草莓糖葫芦。
她向来很会吃,但是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做大胃王。
「你这么会吃,怎么都吃不胖?」她以前一直以为外国人都不太敢尝试一些奇怪的食物,像是臭豆腐、蚵仔煎之类的东西,但他显然并不介意,他通常会先吃一口,试试味道,然後风卷残云的把那样东西吃完。
「我每天做运动。」他吃掉一颗草莓糖葫芦,牵著她的手,笑著说:「我喜欢台湾的夜市,还有小吃。」
宁宁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转头看他,这男人实在是长得太帅了,就算是在夜市里汹涌的人群中,就算是换去那些高级服饰,只穿著他和寇子要来的T恤和牛仔裤,他那张脸还是让他相当显眼,更别提这家伙睑上还挂著和蔼可亲的笑容了,那笑容让其他人更加放胆好奇的看著他。
他笑得很高兴,走在夜市里,左顾右盼的神情活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
「你没逛过街啊?」瞧他那模样,她终於忍不住开口。
这一天下来,他走到哪里都像是去远足的小学生一样,既兴奋又开心。
「没有。」
「没有?」她一愣,停下来看他,「你从来没有逛过街?」
「对,没有。」发现她停下,他也跟著停下,见她表情诡异,不禁奇怪的问:「怎么了?」
「为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
「逛过街。」这男人少说有三十了吧?她知道有些男人不爱逛街,但她实在很难想像一个人活了三十年竟然没有逛过街。
「喔,那个。」他耸了耸肩,一扯嘴角,「小时候,老头子管得比较严,长大後,大概是因为工作忙,所以没想过。」一
她皱起眉头,「你不逛街怎么买东西?」(
「东西?」(
「你想要的东西,像是衣服、鞋子、CD、手表之类的东西。」
他眼也不眨的说:「那些查德会处理。」
「查德?」她又是一呆。
「管家。」他解释。
「管家?」
「我们需要什么,只要和他说,他会请人送到家里来。」
「送到家里来?」OK,好极了,她开始觉得自己像只蠢笨的鹦鹉了。
「对。」
「为什麽?」
「为了安全上的顾虑。」他一扯嘴角,自嘲的道:「我家很不幸的还有些钱。」
对了,这家伙是有钱人。
她有时候会不小心忘了这一点,特别是这家伙几乎是无怨无悔的天天任她奴役,事实上,他做那些事时根本是笑容满面的,她只差没开始怀疑他有被虐待狂了,但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样。
他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做过,所以觉得有趣而已。
沉默的看著他,宁宁不自觉的又蹙起眉头。
可恶,她真的不喜欢胸口涌现的那股情绪,她该死的不喜欢同情一个身家可能超过上亿的富家子弟。
「好玩吗?」她开口问。
「什么?」
「倒垃圾。」她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了,但看来这次还是慢了一步,该死。
「追垃圾车的时候。」他笑著说。
好极了,现在她竟然开始同情这家伙从来没倒过垃圾,这真是太荒谬了。
夜市里人潮汹涌,她被他拉著柬跑西逛,虽然腿早就酸痛得要命,宁宁却狠不下心打断他,毕竟这男人都已经和自己说过他从来没逛过街了,她还能怎么样?特别是她没多久就在言谈之中发现,他不只没逛过街,很多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他也从来没做过,他听过,知道那些事,但是却从来没做过。
像是吃路边摊,像是自己买衣服,像是杀价。
最後一样他倒是很快就上手,没两三下就把老板说得节节败退,到头来还心甘情愿的用接近成本的价钱把东西卖给他。
他玩得很高兴,她到後来必须一直提醒他这个不需要,那个不必要,当他竟然想把那九个叠在一起的大小趴趴熊买回家时,她发现他纯粹只是因为喜欢杀价的乐趣。
「不行。」她说。
「宁宁……」
「不行。」她板著脸,没有第二句话。
「老板答应给我们半价……」
「不行。」开什么玩笑,她才不要带著那些叠在一起,至少有半个人高的趴趴熊坐大老远的公车回家!
「我是要买给我侄子的……」他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
「NO!」她眯起眼,警告他道:「看著我的嘴,我说NO!」
他又摆出无辜的小狗脸。
三分钟後,他们几乎错过最後一班公车,匆匆忙忙上了车,车上只剩下一个位子,她一屁股坐下,他则站在她旁边,手上抱著那九只叠在一起的趴趴熊。
公车往前开时,他站得还算稳,但每次一遇到红绿灯,司机煞车时,他就会往前倾,一副要跌倒的模样。
受不了他那矬样,宁宁无力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伸手,「拿来。」
他露齿一笑,将趴趴熊拿给她。
可恶,真是蠢死了。
瞪著那几只待在她膝上,活像被人痛扁一顿的趴趴熊,她真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看起来又懒又爱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