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其它诗无所谓,」楚镜平抱起跑到脚边的大宝,一起坐到凳子上,「可是这首诗会教坏大宝,不能让他学。」
「爹!」大宝听到「爹」在喊他,开心地叫了出来。
「白乐天的琵琶行自古闻名,人人背诵,还没听说会教坏小孩。」挽翠的声音也很凉,却隐含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里头有一句话错了,不能念。」楚镜平微笑以对。
挽翠立刻明白,「就是那句『商人重利轻别离』是吧?这是千古名言,颠扑不破的道理。」
「非也。」楚镜平摇头晃脑地解释着:「利之所在,天下趋之。商人若不重利又怎能养家活口、积聚财富?而轻别离者又何止商人?自古以来,多少人抛妻别子,赶赴科场,甚至金榜题名后就忘了家乡的妻儿。所以这句诗是不是也可以改成『士子重利轻别离』?」
「音韵不对。」一句话驳回他的长篇大论。
「是了!作诗讲究律仗。唉!白乐天这句诗可害惨了我们这些有情有义的商人了。」
「哼!只要有利,你对谁都有情有义!因为庄迢龙可以让你赚钱,你就不帮……不帮我去告他!」挽翠气得舌头打结了。
呵!原来她还在生气这件事,怪他不帮她出头了。
「我是想告他,可县太爷出面打圆场,又摆酒调解,看在官老爷的面子上,我只好不告了。」
「利益挂勾,一丘之貉!」
他笑道:「教训坏蛋不一定要透过官府啊!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故意扯他一把,让他死得很难看?」
「奸商!」
「咦?又要我帮你出气,又说我是奸商?」楚镜平拍拍大宝,「算了,那我不当奸商了,也不去教训姓颜的、姓骆的……」
「谁要你教训他们!」挽翠嚷道。
颜均豪毕竟是大宝的亲父,哥哥们是自己的血亲,他们也有一大群家人要养,挽翠不想让他们不好过。
「你很善良。」他深深地望着她,看到她心底最柔软的一面。
「我不想提他们。」
「好,不说他们,那就说我吧。」楚镜平笑容可掬,「你大概还不是很了解我,我固然是商人,但我不是轻易话别离的商人,更不会蠢到让自己的妻子独守空闺,去向别人弹琵琶诉苦。」
挽翠心头一动!但还是继续和他抬杠。「你们行商跑来跑去,居无定所,归无定期,还不是『轻别离』吗?」
「行商是生活的手段,离家做生意是不得已的方式。可我每次出门前,必定向爹娘告知回家日期,到了有驿站的大城,也必定传递信件回家报平安,绝不会让家人担心我。」
「抛妻、别子、离家,就是事实,没什么好狡辩的。」
「如果我的妻子想跟我一起游山玩水,我也是不反对啦!还可以带着儿子一起走呢。」他举起了大宝,笑咪咪地道:「大宝,你说对不对?」
「对对!」大宝向来跟着别人的尾音说话,竟也随他一问一答了。
「你……」挽翠睑一热,站起身子看雪花,不理会他们「父子俩」
楚镜平把大宝放在膝头面对他,「大宝,娘教的诗太长,不好背,爹教你一首最简单的。」
图图大眼眨了眨,小手爬上爹的衣襟,不知道爹念诗好不好听呢?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大宝,跟着爹念了,关关睢鸠……」
「关关!」
「关--关--睢--鸠--」楚镜平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关关!」大人好烦!老是要他说很多话。
「不对,关--关--雎--鸠--大宝再说一遍。」
「关关鸠鸠,」烦死了!他要玩爹的衣裳,拉开衣襟,里面还有毛耶!
「睢鸠……」楚镜平订正道。
「关关睢鸠!」抓毛毛,好好玩耶!
轰地一声,挽翠热泪盈眶,如听天籁乐音,这是大宝第一次讲话超过两个字,而且那童稚可爱的嗓音还说了四个字!
原来……大宝从来就没有烧坏脑子,大宝真的会讲话!
楚镜平也愣住了,他只是故意向挽翠示意,没想到大宝竟然学话成功!
他乘胜追击,又继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速。」
「逑逑!」嘻!拔了一根毛。
「君--子--好--逑」
「君子好逑!」咦?爹的眼睛不一样,他在看谁呢?
仰起小脸,喔!原来爹和娘的眼光交错在一起,好像有火花在跳?
大宝讲话了耶!他们怎么不看大宝?他要抗议!「看看!」
「大宝,看什么?」挽翠俯下身,强忍着兴奋的泪水。
「看大宝!」
「娘当然看大宝了。」大宝讲了三个字,会表达意思了!挽翠伸手一揽,把爱儿抱在怀中,欢欣泪水洒了满脸。
大宝伸出小掌抹了娘亲的泪水。他不懂娘为什么要哭,娘哭,他也想哭了。
「哇哇!」豆大泪珠立刻迸了出来。
「大宝,怎么了?」两个大人手忙脚乱地哄着他,以为大宝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四只手掌在大宝身上摸来摸去,也摸到了对方。
温热与冰冷交叠,他滑过了她的指节,抓到那一瞬间的颤动。
「呵呵!」爹娘摸得他好痒,大宝的扁扁小嘴转为一个圆圈,鼻涕吸了进去,呵呵笑了起来。
手指相触,挽翠感觉到那分心悸,慌地松了手,却差点摔下大宝。
「哇!」大宝吓得大叫,还好爹接住他。
爹娘怎么又不讲话了?大宝左看看、右看看,大眼骨碌碌转着。爹看娘,娘低头……咦?娘转过身子,不理大宝,跑掉了?
「娘!娘!」小手挣扎着,想要去追娘。
「大宝,娘去休息,我们不要吵她。」楚镜平坐了下来,把大宝放在膝头,深邃眼眸仍残留着浓浓的柔情。
大宝睁着圆圆大眼,好奇地望着爹的眼睛。哈!大宝在爹的眼睛里,
「大宝,爹再教你念话了,你学了以后,要念给娘听,知道吗?」
「道道!」
细雪纷纷,有若鹅毛飘飞,轻轻吹拂着封闭的心门,搔动那心底深处的幽情。
不信卿心唤不回。锲而不舍,总会唤得春暖花开、冰化雪融时。
***
「大宝,你叫什么名字?」丹桂问着。
「骆亮晨!」大宝爬在桌上,抓起一个果子啃着。
「大宝,你今年几岁了?」
「四。」
「大宝,喜不喜欢乾娘?」
「欢欢!」大宝爬下桌子,又攀上一只小木马,摇摇晃晃骑了起来。
不用说,这只小木马也是楚镜平买给他的。
姐妹俩坐在桌前谈心,丹桂笑道:「大宝好像不爱说话,这些日子来,爱理不理的。」
挽翠微感得意,却又佯嗔道:「你叫他说话,他懒得说,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倒背起诗来了。」
「挽翠,你教子有方喔!你以前辛辛苦苦教他念诗,现在他都学会了。」
「大宝真的很聪明。」挽翠疼惜地望着玩得不亦乐乎的大宝。
大宝三岁以前,不是待在颜家让人欺负,就是在骆家被人嘲笑。除了娘亲以外,他讲的话无人回应,初学讲话的他自然而然畏缩闭塞,只因多说一句话,就多挨一顿打呀。
丹桂见挽翠陷入沉思,也大致明了大宝进步神速的原因。
「孩子有人疼,不管学什么都快,以后你们安定下来,大宝还有爹疼,更是不得了喽。」
「什么有爹疼!」挽翠回过神,「丹桂你就爱胡说,大宝不会有爹了。」
「怎么没有爹呢?玉泉不就是他的乾爹吗?」丹桂长长吁了一口气,「幸好当初你没答应嫁进来当我姐姐,不然我和玉泉一辈子后悔死了。」
「瞧你还说这件傻事,」挽翠故意戳了丹桂一指,「你终於知道,不能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了吧!否则你现在就变成一个大怨妇。」
「是啊!我会怨自己怎么害了挽翠一生,人家楚公子这么好,挽翠跟着楚公子会更好命呀。」
「你又胡说了!」挽翠插起腰。
「你现在不就跟着镜平吗?」
「哇!你也改称呼了,你们一个个都背叛我……」
「他是认真的。」
「他去认真开他的酒坊,我认真当我的管家,还清债务以后,我立刻带大宝走。」
「你要去哪里?土地卖了,祖屋拆了,你不可能回你哥哥那里吧?我先说好,我可不收留你。」
「呵!才不麻烦你们夫妻呢!」挽翠志气高昂地道:「我总有办法生存下去,我不靠男人过活。」
「你真倔!」丹桂不屈不挠地劝说着,「以后大宝长大了,可没空陪你。」
「大宝总要养我这个老娘吧?」
「大宝是会养你,可他也有自己的妻儿,也有他的事业功名,哪有时间天天承欢膝下?」
大宝会长大,他总要飞出她的手心,她不能一辈子拥有他。
丹桂又道:「有时候我会和玉泉聊,如果我们一直没有孩子,老了或许会有些寂寞,但是我们有彼此呀!不然人家为什么说白首到老?夫妻本来就是互相扶持、相伴过人生。」
挽翠愀然!世间有恩爱夫妻,也有怨偶,她尝过一次苦,怕了。
宁可踽踽独行,犹胜为情所苦。然而她的心门好像开了一条缝,柔和春风不断地往里头吹着,吹得她心慌意乱。
大宝在一旁骑木马,欢天喜地,前摇后摆,听到两个娘老是喊他的名字,他不甘寂寞,嘴里嘟哝着:「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丹桂听了哈哈大笑!「大宝很喜欢念这首诗呢!」
「还不是他教他的!」可恶!每天总要念上几回。
丹桂走过去摸摸大宝的头,「大宝!你喜不喜欢爹娘住在一起,每天教你念诗、陪你睡觉?」
「欢欢!」娘很香,爹很暖,睡在他们中间一定很舒服!
「丹桂,你怎么也教坏小孩了!」挽翠恼得跳脚。
「爹娘本来就住在一起,嘎?我说错了吗?」丹桂装聋作哑。
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把她和楚镜平扯在一块了!
他如果胆敢跑来跟她睡觉,她就一棍打死他,再告到官府里。
哼!想来他留她只是逢场作戏,她绝不让他得逞!
第八章
吃完晚饭,挽翠抢着和胆儿收拾碗筷,她拿人钱财,不能坐着享福。
楚镜平笑咪咪地抱起大宝,让他坐在膝头。「大宝,吃饱了吗?」
「饱饱,」小肚子都鼓起来了。
「大宝,娘今天教你什么诗,念来给爹听听。」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稚甜的嗓音像在唱歌,还学了娘亲教他时的恶狠脸色。
唉!楚镜平心中一叹。商贾非无情,是诗人误我呵!
看来挽翠对他的成见很深,心门难开,他得使出最狠的一招。
「潮来潮往之间,还不是等待?」楚镜平慢条斯理地道:「大宝,爹教你这句诗,听着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挽翠心头一震,手上的筷子掉了一桌。
心是专一的,不必等待,不会虚掷,始终如一,白头到老。
「大宝,爹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美女叫做卓文君,她很爱他的相公司马相如,两人一起私奔,开了一家酒铺维生。后来他们赚了钱,司马相如也被朝廷重用,这时司马相如就想娶妾,卓文君很伤心,做了这首『白头吟』,打算离开她的夫君司马相如听了,感到很愧疚,於是打消娶妾的念头,两人仍然很恩爱,相守到老。」
大宝睁着圆圆大眼,他不知道爹在说什么,他喜欢念诗,可不想听故事。
「你爹不是司马相如,爹是个一心人,娶了妻子以后,就会专心爱她,绝对不会让她伤心。大宝,你长大了也要学爹的专情喔!」
这些话明明就是向着自己说啊!挽翠镇定地拾起筷子,不让楚镜平看到自己的表情。
楚镜平像是自言自语,又道:「唉!我看这次回去就成亲,当个一心人吧,省得爹娘整日唠叨。」
胆儿正抱着碗盘走出门,听了差点绊倒在门槛,回头偷觑挽翠一眼,拿过她手里又掉下去的筷子。
「胆儿,算算日子,我们也该回去过年了。」楚镜平盘算道:「我不能耽误你和冬香的婚事,我也不能耽误我的婚事,嗯!不晓得爹娘帮我相中哪几家姑娘?我回去挑个中意的,赶着过年前下聘,完成终身大事。」
胆儿吐了吐舌头,不知道少爷在卖弄什么玄虚。他从来没见过少爷半途而废,看上的好货势必买到手,不可能追挽翠姐姐追了一半就撒手。
楚镜平忽然又想到什么似地。「也不能再让胆儿打杂了。挽翠,既然你是管家,赶明儿我就找几个丫鬟、仆妇让你管一管。」
「不用了,我会扫地、洗衣、煮饭,不必楚大爷再破费请人。」挽翠竭力保持镇定,内心还是乱哄哄的一句话:他要成亲了……
「不行,管家只要发号施令就好,下面还是要分工。」楚镜平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好整以暇地微笑道:「如果你坚持要做事的话,那就每天早上过来整理我的房间,叠叠被子吧。」
「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
「我看这样吧,过年后我会带新婚妻子来这里玩玩,挽翠,等我回去以后,你帮我把房间布看一下,记住,要布置得像新房一样,这样她才会高兴。」
「好。」
越来越像是主人吩咐下人办事了,挽翠神色一黯。她到底在奢望什么?她还以为他会娶她吗?他不过是可怜她的际遇,给她一分活儿维生罢了。
轻别离的商人,说走就走,绝非良伴。
楚镜平好像道破她的心事:「这趟出门之前,我就告诉我娘十二月一定会回去,说好的日子不能耽搁,这才不会让娘亲担心。按照往例,我和胆儿过完元宵才会出门,我还要去京城一趟,等回到这里,大概是明年正月底了。」
这一离去,有两个多月呢!这两个月,足以让他择偶、成亲、与另一个女子厮守一生……
「挽翠,我交代得还算清楚吗?」
「呃……知道了。」挽翠回过神,垂了首,「楚大爷如果没其它的事,我回房去了。大宝,过来。」
「还是你想跟我回老家走走?」不忍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再换一个方式拐她。
「不,我留在这里。」
心头为何酸苦?为何如锥在刺?挽翠不解自己的心,转头就走。
「娘!」大宝跳下楚镜平膝头,追了出去。
楚镜平逸出一声悠悠长叹;他不愿让她伤心,但他一定要她自己打开心门。他可以轻而易举掠夺她、让她屈服,但他不愿意这么做。
她过去受伤太深,再有任何粗鲁的举动,只会令她更加封死自己。他尊重她,他要她完完全全接纳他之后,才会去碰她。
然后,才是两人契合的最佳时刻。
接纳之前是等待。
等待她发现自己的心,软化、开启,以柔情迎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