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应该起床了吧?轻推房门,看到凌乱的被褥,她心底涌上一股酸酸甜甜的奇异感觉。
每天为他整理床铺,抚着微温的棉被,她就好像接触到他温暖的胸膛,往往摺一条被子就要摺上老半天,或许是想多吸闻他曾经存在的味道吧?
赫然看到床前一双鞋,她止住脚步,他还在睡?
不!他醒了,他躺在床上,一双深邃的眼正在注视她。
「楚……楚大爷,对不起……」她转身想走。
「挽翠,等等。」楚镜平坐起身,掀开棉被跳下床,「我在这里,你一样可以叠被子。」
「我去帮你端水。」
「这种小事,有丫鬟会做。」
他为她请了两个丫鬟、两个洗衣煮饭的仆妇,她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管家。
挽翠低了头,快步走到床前,开始为他整理被子。
那温热的被子烧烫了她的手,她不敢大幅抖动被子,怕会让他的味道散了自己一身。
楚镜平从容不迫地操起衣衫,注视她柔和的背影,以及那缓慢不舍的动作。
「我今天要走了。」
「喔。」轻轻地把他的温暖摺叠起来。
「我请玉泉他们夫妻过来看你,衙门那边也打点好了,县太爷会加强这附近的巡守,你安心住着。」
「我会帮楚大爷看好屋子。」
他不喜欢她喊他楚大爷,不过,这刻意的隔阂显出她内心的不安,因为她在意,所以故意表现得客气生疏。
他绽放一抹自信的微笑。「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吃胖几斤肉,不要因为想我而吃不下饭……」
「谁会想你!」她气恼地转身抗议,「我一个人吃得更饱,看到你我就消化不良!」
呵!又逗出她的情绪了,她生气时比幽怨无语时好看呢!虽然他渴望她的温柔笑脸,但现在也只好记住这张微嗔带怒的俏容颜了。
「你不想我没关系,大宝大概会想我。如果他想我的时候,你就跟他说:爹也想大宝,可是爹要回去找爷爷,以后爹再带娘和大宝去爷爷家玩……」
什么爹娘爷爷的!挽翠恼地摔下摺得整齐的被子,变成了一堆碎豆腐。
「楚大爷,你要成亲了,我不希望这些话被夫人听见,因此误会挽翠。我也会教好大宝,以后不让他乱叫。」
「啊!对了,我差点忘记要回去成亲。」他的笑意深浓,「挽翠,别忘了帮我打点这间新房喔。」
心脏又被刺了一下,她漠然道:「我没忘记,不知道楚大爷喜欢什么颜色,我好去挑新被。」
「随便你。」
「是你要住的房间,总有自己的喜好吧?」
「好吧,既然是新房,那就喜气洋洋,大红色喽!」
「我不喜欢红色!」
红,是她心里的痛。
楚镜平突然明白,就是那吃人礼教的一点红,让她吃尽苦头呀。
「你喜欢什么颜色花样,就让你布置。」他口气沉稳。
「我怕夫人不喜欢……」
「别管她了。你怎么打点,我们照样住下来就是了。」
「我们」两字又刺痛挽翠的心脏。怎么了?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个轻别离的奸商?
她掩藏住内心的波涛澎湃,镇定地道:「楚大爷回来之前,我会打点好新房。」
「有劳你了。」他定定看着她,终究难掩离情依依,郑重叮嘱道:「挽翠,努力加餐饭,你太瘦了。」
「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很好。」眼中柔情无限,好好记住伊人模样。
挽翠一抬头,发现他的眸光深锁在自己身上,她心头一慌,立刻跑了出去。
楚镜平不自觉地追到门边,凝望她的背影久久,将她的身影完完全全收藏到心魂深处。
***
隆冬除夕,丹桂和徐玉泉夫妻俩过来陪挽翠吃团圆饭。
「大宝,乾娘喂你吃一口。哇!好大的嘴巴!」丹桂送了一块肉片给大宝。
「别喂他啦,把他撑成小胖子了。」
「大宝要多吃一点,才会长高呀!而且我也可以学着喂小孩。」丹桂眼里掩不住欣喜的笑意。
「你有孕了?!」挽翠也十分惊喜,他们成亲近四年,终於有消息了。
「嗯……我也不确定,月信已经迟了半个月,又老是想睡,很疲倦……」
「一定是啦!」挽翠开心地道:「我刚怀大宝的时候也是这样,再过半个月就想吐了。徐大哥,你要帮丹桂准备一些酸梅、饼干,还有,你不能让她太劳累,要让她多躺着……」
「好了,挽翠,我又不是病人。」
「你身体本来就比较弱,还是要小心点。」挽翠兴匆匆地道:「不然你搬过来这边住,我可以照顾你。」
「我让你调理得够多了,叫我喝药像吃饭一样,我怕了你。」
徐玉泉也笑道:「翠妹,你来拆散我们夫妻了?」
「我哪敢呀?只是你们住在城里小巷,那边吵杂,不好养胎,不如徐大哥你也一起搬来?」
「我要搬去酒坊那儿了。你们骆家的祖地环境也不错。」
「你真的不考乡试、不当状元了?」挽翠惊道。
「考举人都落第两次了,还当什么状元。」徐玉泉轻噫一声,心胸顿感开朗,「反正我不是当官的料,前两年去县衙做了一个月的文书,就待不下去了。如今镜平叫我帮忙看管酒坊,我闲暇时可以写书,又不必离开家乡,一举三得,所以就决定到酒坊管事了。」
丹桂道:「玉泉的小说已经在京城发行,听说反应不错,引起一些人对乡野传奇的兴趣;玉泉留在这里,可以多搜集掌故,写出更好的故事来。」
「那天送了新书来,翠妹你看了吗?」徐玉泉问道。
「嗯,印刷清晰,装帧考究。那位书商还说要印二版呢!」挽翠为徐玉泉高兴,总算他的才华为人所欣赏,但一方面她又觉得惋惜,「可是徐大哥不再考试,这不是很可惜吗?你念了那么多书……」
「不会可惜!我再念下去,也只是念死书。富贵功名,求得苦,守得也苦,不如云淡风轻,守着妻儿,有一分小收入,做自己有兴趣的事,生活倒惬意呢。」
徐玉泉望着丹桂,情深无限。丹桂微红了睑,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夫君。
「那城里的铺子呢?」挽翠又问。
「收起来了。」徐玉泉解释道:「镜平说他忙完酒坊之后,不可能长住惠文城,所以他希望我能住在酒坊,就近看管,也算是个看门人吧。」
挽翠只听到「不可能长住惠文城」,下面什么也没听到了。
他是一个商人,设好产业之后,当然会离去。再见面之时,只是他偶尔兴起,路过巡视,一、两年才会碰上一次面吧?
尚未离别,就已伤痛,她被自己揪痛的心所震惊。
「其实酒坊很忙,我还有很多要学。」徐玉泉又述说着未来前景,「苏师傅的动作很快,不到月底,酒坊和住房都可以盖好,那时就要马上开工。镜平会带酿酒师傅过来,先用他老家的酒麴酿造,有了好麦麴、好井水、好麦子,酿出美酒就不是难事。等到了夏天,我们还要自己制麴,制麴的技术可难了,师傅会教我们……」
丹桂推他一下,徐玉泉才发现挽翠神情怔仲,根本没有在听。
「娘!丸丸!」大宝终於自己用筷子叉起一颗丸子,高高举起炫耀。
「哎!大宝!」挽翠看到一颗白丸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忙把大宝拉了下来,喉头也像硬了一颗苦涩的丸子,「别爬这么高,会摔伤呀!」
丹桂听到她声音有异,疑道:「挽翠,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呀!大过年,快快乐乐的,能有什么心事?!」
「镜平再一个月就回来,你别担心了。」
「谁担心他?他回到老家,跟爹娘团圆,比我们还幸福呢!」
对了,他还有妻子!一想到此,挽翠的心完全打结了。
丹桂他们还不知道他回家娶亲吧?挽翠讲不出口,只怕自己一说出来,酸痛眼泪也会跟着掉下来。
天!楚镜平竟然在她心底占有这么大的分量!几时他偷偷跑进她的心了?
「挽翠,你是不是太累了?」丹桂又问道。
「我没事啦!」挽翠强颜欢笑,忙着帮丹桂夹肉,「你怀孕了,要多吃些东西,以后生出来的孩儿才会强壮,我怀大宝的时候就是吃得太少,所以大宝才不容易长大。」
看见挽翠神色自若地谈起往事,丹桂和徐玉泉对望一眼,心想:她应该已经抛却过去,从此展开新的人生了吧。
「吃吃!刺丸丸!」大宝又站在椅子上,拿着筷子猛戳汤里的九子,溅起一桌的汤汁。
「大宝,别闹了。」挽翠把他抱到怀中,擦了他嘴脸的污渍,大宝坐不住,又一溜烟下地,跑去骑他心爱的小木马。
「爹爹!跑马马!」大宝想念带他跑马的爹,好久没有见到爹了。
他喜欢骑马,也喜欢听娘念诗,所以他每次骑上小木马,就是众人准备听大宝展露背诗绝活的时候了。
小木马晃着,小嘴也嘟哝着:「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
徐玉泉惊讶地道:「大宝背得真好,进步好快!不过,翠妹,你教小孩子背这种诗,未免太感伤了吧?」
「这首诗有叠字,大宝比较好学,再说他也不懂诗里的意思,多背一些诗,长大再学不迟。」挽翠淡淡地道。
「原来如此,念叠字的诗呀……」徐玉泉也不去探究挽翠教诗的心意,忙道:「大宝,乾爹教你念诗,很好念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星星种星星!」大宝睁大眼,大声念着。
挽翠噗哧一笑!「徐大哥,你要慢慢念,大宝才学得起来。」
大宝又摇起他的小木马,嘟哝着:「星星种星星。」这句诗太简单了。
「糟了,大宝学了一首歪诗,徐大哥,我不管,你要把他教会才行!」
徐玉泉大笑道:「好!好!我慢慢念,大宝,行--行--重--行--行--」
笑声中,「与君生别离」五个字飘进挽翠的耳朵,接着的诗句也像漫天无际的雨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她的心版上。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我去找壶酒助兴。」她慌慌张张跑出了门。
门外是沉沉黑夜,撞不开、冲不破,如同她被紧紧缠裹的心。
有人以他的无尽温暖缠住了她,她再也挣不开。
挽翠终於明白自己的心。
第九章
元宵夜,挽翠带大宝到城里看花灯,直玩到上半夜,几户大户人家放完烟火,人潮才散去。
她看到颜均豪,他带着其他妻妾生的几个孩子,一同在河边放烟火;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转身继续和另外三个儿子玩耍。
他再也不会伤害她了,所有的流言辈语也伤害不了她。她安分做事、安分做人,别人爱说什么,那都不关她的事。
徐玉泉和丹桂一直陪着他们母子,最后还送他们回去。
她有大宝,有好姐妹,有好大哥,她十分满足。
回到屋子,为大宝换下衫裤,柔声唤着:「大宝,睡觉了。」
「灯灯!」大宝提着小灯,仍在房间东奔西跑,一下子提灯照亮黝黑的衣橱,一下子又探进床底,想看黑漆漆的地板有没有藏妖怪。
「大宝,夜深了,月儿忙了一个晚上,躲到云里睡觉了。你看,你的小木马不动了,它也在乖乖睡觉呢。」
大宝望着小木马,想要跑上前晃动它,挽翠忙道:「大宝,小木马睡着了,你不能吵它,不然它明天就不能陪你跑马喽。」
「跑马马。」大宝腻到娘亲怀中。
挽翠拿过他的小灯,吹熄烛火,抱起了圆胖的亲亲小子。「大宝好乖,大宝睡着了,明天才有力气跑马马。」
「爹,跑马马。」大眼充满了期待。
她心酸地揉揉他的软发,「爹回家看爷爷了,爹很忙,要离开大宝,大宝已经长大懂事,大宝不要吵爹,我们帮爹看屋子。」
「爹,娘,睡睡。」爹为什么要离开?大宝想跟爹娘一起睡觉耶。
挽翠明白他简短话语的意思,只是低头蹭了赠他的软发。「乖,娘跟大宝一起睡,以后大宝长大了,要一个人自己睡喔。」
「不不。」大宝不要一个人睡!
「乖大宝!」她搂紧了儿子,轻轻拍抚他的背,「娘在这里陪你呀,娘唱歌给大宝听,大宝听了会作梦,梦到大宝骑白马,跑呀跑在大草原,地上好多漂亮的野花……」
「爹。」
「对了,爹也跟大宝一起骑马,马儿跑得好快,好像飞在天空中……」
「唔……」圆圆大眼渐渐合了起来。
挽翠放下大宝沉睡的小身子,为他盖好棉被。这小家伙是玩累了,才哄几句就已然入睡。
轻轻抚摸他的胖白脸蛋,再轻轻走出房门。
走过几间房,她推开楚镜平阒黑的房间,捻亮烛火,桌上躺着一对未完成的鸳鸯。
另一对鸳鸯已经绣好了,水蓝绸缎布面上,两只鸳鸯相互偎依,彷如低语。
好个鸳鸯戏水!整个房间充满着清淡的蓝色。水蓝床帐,天蓝被面,湖蓝软褥,还有一只插了柏梅枝的青磁花瓶。
房间向东,为了不让过早的日照唤醒熟睡的人儿,她糊了新窗纸,镶上灰蓝纱帘,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手工。
挽翠坐到桌前,细细审视未绣完的鸳鸯,估算着,大概再两天就可以大功告成,届时缝好枕巾、填入枕头,正好赶上楚镜平归来的日期。
到时候,有个女人将住进这间房……
为他连夜赶工缝枕巾,是她最后的心意,也是将她最深、最不敢言明的情意,藉由缤纷的绣线诉说。
想像他卧在鸳鸯枕上的模样,她浮起一丝温柔的微笑。
曾经,她以为会爱上颜均豪,但是洞房花烛夜之后,她的世界陷入凄风苦雨。
曾经,她以为再也不会对任何一个男人动情,然而楚镜平闯进她的生活,陪她度过欢笑和悲伤的日子,日日、夜夜,风风、雨雨。
她的心有了他。
若非他要回家娶妻,恐怕她还不知道自己竟已深深爱上他,只因为想到他将怀抱另一个女子,她的心就无由来地酸苦。
不苦了。她明白自己的身分,不敢奢望高攀。她很满意现况,若能为他守着屋子,偶尔几年瞧他一眼,直到老死,这辈子也就够了。
手指轻抚过光滑的缎面,想到他温柔的微笑,还有他对待大宝的耐心。
想着他,也是一种幸福。
夜很深,她的双眼渐感酸涩,今晚看花灯看得太累了,她还是早点休息吧。
拿起鸳鸯枕巾,坐到床边比对一下枕头,左瞧、右看……嗯,届时两对鸳鸯并排在床上,一定很热闹。
她又轻抚上枕头、被面、软褥,不自觉地躺了下来。
躺一下就好,躺在他睡过的地方,可以偷偷地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