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羽笑笑,没再坚持,他不能随晏然回台北,因为他从台湾赚回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他和朋友合开的剧场也早安排了他的剧目非得去工作,既然如此,两人在机场,不过只是演出更伤心的离别罢了。
屋外有人按门铃,是计程车来了。
晏然终于对止羽挤出了一个笑容,转身走开。
然而她一走出门,脸上的笑容立刻像失去支撑似的,垮了下来。
坐上计程车,晏然任着这几个月所熟悉的景致愈来愈远,终究消失在后照镜里,她往椅背重重一靠,眼前沉甸甸地似乎一切都凝滞了,阳光不再灿烂,她的心,也坚得暗沉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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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法国归来,晏然立刻回到了工作岗位,她如同往常一样地尽职守份,甚至更努力工作。
萦然曾经问过她:"你是不是靠着工作来麻痹自己,掩饰什么啊?"
晏然没回答,但任何知道事情始末的人,大概都会这样猜测。
既然这个稳定、正当、她所熟悉的工作是她选择的,那么除了努力把这样的生活过好,证明它的价值之外,晏然没有其它的方法可以说服自己她离开止羽回台北是对的。虽然现在当她打开电脑,唯一能让她提得起兴趣的,只有等待止羽的e-mail,等待他一段缠绵的情话,等待他一句令她感动的问候。
日子,就在等待止羽的e-mail当中,一天天地过去。
她回基金会工作之后,睦骥来找过她,也写e-mail想约她一起吃饭。
晏然这才想到,睦骥每回来找她好像都是止羽不在的空档。一开始她和止羽还不是男女朋友,后来她跟止羽吵架,现在止羽又不在台北,睦骥从来不清楚她和止羽到底是什么状况。
她其实很想对睦骥说个明白,说她的心已经给了另一个人,但基于个性上的害羞与矜持,她觉得应该找个适当的时机来讲比较好,于是她找了藉口回绝他的邀约。
但又觉得这样说谎有点不安,怕伤了他,于是又试着弥补:"下次再说好吗?"
因为语气上的转圜余地与希望,让睦骥果真就有了"下次"。他断断续续又约了她,她也一样找藉口不去,她的想法是,拒绝个几次,睦骥应该就会晓得,不再对她抱任何期望了吧?
实则不然。因为她始终不是果断决绝的语气,让睦骥不明白她的心意,两个一般善良温吞的人,就将这事搞成了拖拖拉拉、牵牵绊绊。
晏然有时想,或者像她这样个性的人,就得碰上止羽那种不由分说,决定了就算半强迫也要她点头的人,她才能真正去开始什么吧?
从办公桌旁望向窗外,阳光依然晴朗、炎热,路树的叶子也仍然青青绿绿的,然而总觉时节将尽,太阳不该再如此放肆了──台北的秋天,是先从人脑子里的意念开始的。
这些年来,每天忙碌的工作与生活,让她几乎没去注意季节的转换。冬天办公室里不冷,夏天自然有冷气,头顶上的电灯只要按下开关,永远是明亮的。
似乎这个夏天,是她唯一有感觉的夏天,也唯一这么清楚地明白,夏天已经过去了。
可她对止羽的思念,对他的爱意,随着时间不但没有淡去,反而日夜滋长。
晚上,躺在床上,眼睛一闭,睡与醒的交界之间,她会想起那片蓝蓝的天,她飞翔在其上,降落的时候,她爱的人会在地上等她……
她是如此想他,以致于当她坐在房间的书桌前,会有个幻像,觉得她的落地窗好像正被橡皮擦打出了声响,她会走到阳台上,望着对面那间不再亮着灯光的房间,怀念他们相处的情景。
然而这天,当她又站在阳台上凭吊过往,止羽房间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晏然大吃一惊,看见对面窗廉后还有个人影一闪,她的心怦跳起来,是止羽回来了?
但那光亮随即消逝,人影也迅速不见,晏然心慢慢静下来,自叹自笑。
那灯光当然可能只是靳爷爷或靳奶奶开门进去拿什么东西罢了,只有她才会神经紧张地联想到止羽。
止羽人在遥远遥远的法国呵……
不过诡异的状况就此开始。
晏然有天下班,竟然在公司前看见靳爷爷的那辆VOLVO,她特地注意了车号,真的是同一辆。以前止羽在台北时总开着这辆车来接她下班,她再熟悉不过!
她的心又提悬起来,不由自主地向那辆车走去,驾驶座上没人,她有点失望,却又有点释然,大概是靳爷爷刚巧到这附近吧。
不知是不是这些事件的影响,或是晏然心理的因素,她开始觉得每天早上她去上班时,背后总好像有一双眼睛,目送着她坐上社区巴士。有回和萦然去捷运总站对面的市场吃蚵仔煎,遇见那个摆签诗的摊子,那中年老板竟冲着她傻笑!但晏然不相信那人每天见过那么多客人,会特别记得她。
更疑惑的是,当她转头看萦然,萦然却正和那老板交换着一个秘密的眼神,晏然更纳闷了,她是否看错?
而这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星期六,放假日,晏然通常都睡到很晚,但这天她忘了把闹钟关掉,于是如同平常的时间,七点半,她醒了。喝喝水,上上厕所,她原本正准备躺下去睡回笼觉,屋外一阵引擎声,引得她好奇地拉开窗廉。
这么早?爸妈都还在睡觉,左右邻居也都很少早上出门,是谁?
靳爷爷的VOLVO正从外面回来,停妥在靳家门前,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异状,晏然正准备拉上窗廉,然而就在她伸手向窗廉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竟是萦然!
萦然怎么会去开靳爷爷的车?她要开也该开她爸的小白车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里有许多问号,毫不考虑冲下楼,在客厅拦截住刚进门的萦然,劈头就问:
"你这么早去哪?"
萦然像是没事先准备。"嗯,去……散步。"
显然就是大谎!晏然更怀疑了。"去散步干嘛开靳爷爷的车?"
原来被姊姊看见了。萦然先是皱皱眉,随即乾脆笑了:
"好啦,就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他已经走了。"
晏然的心莫名一阵狂震乱跳。"他?他是谁?"
"阿羽。"
什么?!
晏然头一昏,震惊过度,他已经走了?什么叫已经走了?
"难道他之前在台北?"
萦然点点头。"是啊。"
晏然头上彷佛被人打了一槌,轰轰然全是小蜜蜂在到处飞。他在台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我没看见他啊!"
萦然对她眨眨眼。"他就是故意不让你看见的。"
这么说,那窗后的人影、出现在她公司楼下的车,都不是她心理作用了!甚至夜市那个摆签诗摊的男人,大概也知道止羽回来了,唯一一个蒙在鼓里的,就只有她而已!
晏然莫名地有些气怨,他怎么能这样?亏她如此想念他,他却不告而来,不辞而去。
萦然给了她答案:
"他说他只是不放心,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所以才来看你,只要你过得好,他就满足了。他还说,他尊重你选择回台北,所以他不敢打扰你,免得你好不容易恢复的正常生活又变乱了,等过阵子两人的情绪都比较平静了,再来好好考虑以后要怎么办。"
晏然顿时心情波动,震荡得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些怨怼的情绪,立刻消失殆尽。
她怎还能埋怨他?他什么都替她想到了,什么都以她为优先。她心中漫上一层柔软的感动,酸酸地泛上她的双眼,让她好想掉眼泪,她这时才明了,她根本离不开他,也不想离开他。
"他在哪?机场?"晏然不顾自己还穿着睡衣,就想去拿车钥匙。
"来不及啦,"萦然道。"我看着他出境的。"
怎么会这样?晏然再也忍不住,泪珠簌簌就掉了下来,霎时在妹妹面前变成了个泪人儿。
萦然摇摇头,拿了面纸给她:
"他就是不想看见你这样,所以才不跟你见面,这下你又哭了,他岂不是很白费?你不晓得他每天偷偷看着你,却不能跟你讲话,有多难过呢。"
没错,萦然说的对,但教她怎能控制那激动的情绪?她抽着面纸,一张又一张,很努力在制止她的泪。
萦然笑叹,忍不住道:
"我知道阿羽一向很多情,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也可以这么专情。我要是早知道他能这样,我也会爱上他的。"
萦然拍拍姊姊,留姊姊一个人在客厅里。
晏然站在那,手上握着一叠面纸,倒也不是伤心,只是一股深深的感触,逼得她想掉泪。
看着窗外的天空,台北的天空,不叫蓝天,因为根本是算下上蓝的颜色,只是灰灰的。不能叫蓝天,那叫什么呢?灰天吗?多么令人失望的名词。
她所执著要留在此地的意义,到底有没有她所认为的值得?这真是她所想要的吗?
晏然陡地发现自己一直在意的,一直不愿意放弃的,其实只是一个制式、一个心灵空乏的悲情人生。她也盼望能走出去,能做点不一样的,她才二十八岁,不是八十二岁,她还有好多路可以走。
照着社会的步调,照着社会给她的规范走,那是最保险最顺畅的事;但如果想照著自己的心走,那反而需要勇气了。
她明白自己始终最欠缺的就是勇气,不管爱情或其它。她不像止羽,他可以自己提供自己力量,而她,她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需要很多很多的刺激,她才能踏出那一步。
爱情是没有守则的,生活也没有。她有那么多守则,却没办法保证她一定会快乐;止羽违反她所有的守则,但他却是唯一能带给她快乐的人。
明白,与不明白,其实只是一线之间,她睁开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向窗外,朦胧水雾似乎该遮住她的视线,可是她却看得更清明。
"还好吗?喝杯水吧。"萦然回到她身边,带了一杯水给她。
她接过杯子,感激地对妹妹点点头,情绪已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
"姊,"萦然有感而发。"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不跟阿羽留在法国?"
"因为胆小,因为不安,因为怕失败、怕受伤,所以不敢放弃手上现有的。"晏然一字一句,不怕丢脸地,把自己的问题都讲了出来。"如果说我这阵子有什么改变,大概都是因为阿羽在身边逼着,不得不做;他一不在我身边,我就没力量了。"
"既然如此,你还舍得离开他?"萦然凝着她。
晏然微微笑了笑。"我现在明白了,但愿还不算太晚。"
她的微笑,让萦然了解姊姊终于想通了,她也笑:
"怎么会晚呢?他还在法国等你呢。"
晏然抹了抹泪,整个人都亮了起来,笑容绽放在仍然蓄着泪的眼睛里。
"呵,这样我以后去法国,就有姊姊、姊夫可以依靠了,真好!"萦然开心地替自己盘算着。
"你等着吧,"晏然笑道,清亮的眼睛,伴随着灿烂的笑容。"要到那一步,还久着呢。"
是的,还久着,至少眼前就有许多事,需要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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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晏然一去上班,就先到人事室问了辞职事宜,也先口头向主管辞了职。
主管和同事都非常惊讶,道:
"不是让你复职,也回来原来的工作职位了吗?为什么还要辞职?"
大家都以为她是为了之前的不公平待遇仍心里埋怨。
"不是的,"晏然连忙解释:"只是想换个环境,去做做别的事。"
"想去做什么?"同事问。
"应该会先去念书吧。"晏然说出心里的计画。
"念书也可以一边工作啊。"同事不舍地喊。
"可是……"晏然顿了顿。"我是要去法国念呢。"
同事不说话了,可是一个个心里都在纳闷,为什么一定要去法国念啊?
晏然只笑笑,也懒得解释,横竖她自己知道为什么就行了。
不过有个人是一定要解释的,就是睦骥。
睦骥听见晏然亲口对他说离职的决定,非常错愕,晏然遂对他坦白:
"对不起,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其实当初那个冒充我男朋友的靳止羽,后来真的变成我男朋友了;而我被基金会调职的时候,又刚好跟他吵架,但我后来去法国,却是跟他去的……"
晏然愈说愈愧疚,而睦骥那愕然的反应,让晏然更是抱歉,但她还是鼓起勇气,一定得把话说清楚。
"我不是刻意要瞒你,只是时机一直都……"
她毕竟不擅长这种事,还是没把话说完,头就先垂了下去。
睦骥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回复了说话的能力。"你现在去法国,就是要去找他?"
晏然抬起头,望见睦骥带着失望的眼眸,她十分不忍,却更肯定地点头:
"只有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活才有快乐,才有活力。"
她脸上的那种坚定,是睦骥很少在晏然身上看见的,他也同时发觉现在的晏然似乎与他往日所认识的晏然不太相同,她好像自信了些,虽然仍旧柔婉,眉宇间却多了份笃定。
或许,只有她心爱的人,才能让她有这样的改变吧。
他叹口气,也表现得很释然:"那我,也只能祝福你了。"
"谢谢。"
晏然笑了,那样的璀璨明亮,是以往极少在她脸上出现的。在工作这边,她没有任何顾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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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晏然取下太阳眼镜,从计程车里出来,手上只拎着仓促收拾的简单行李。
太仓促了,以致于爸爸妈妈都十分错愕。让女儿去度假两个多月是一回事,去念书长住,那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还好有萦然的三寸不烂之舌帮忙,再加上晏然保证自己一定每年回来,骆爸爸骆妈妈才终于点头,晏然也才得以追寻她的幸福。
蓝天的午后,那栋白色小屋静静出现在她眼前,她轻轻走上屋前的小径,推开门……门没锁,那表示止羽在家,他在家时从不锁门。
怀抱着一股兴奋却又平静的心情,她看见她爱的人,熟睡在蓝色的棉布大床上,英俊的面容,连睡着都如此迷人!晏然忍住满腔的眷恋不去叫醒他,把窗廉稍稍拉起,为他遮掩午后的阳光,可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再望一眼,再望一眼……无法移开视线,无法克制自己心中那种又满足又激动的情绪,只需这么看着她,她就觉得够幸福了。
忽然之间,她有个冲动,从她的皮包里找出一只原子笔,在茶几上随便找了张广告纸反过背面,她开始心无旁骛地画起止羽的睡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