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躲过了妹妹,还有个更大的考验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咕噜咕噜灌着一瓶蕃茄汁,看见了她,他开朗地爽声招呼。
晏然看见他当作没看见,视线往前脚步不停,招呼和告别连在一起:"早。再见。"
她心里那小小不安而且令她陌生的驿动,促使她极想逃离现场。
这两天爸妈不在,晏然遂开爸爸的小白车上班,只不过当她坐进车里转动钥匙发动时,那车竟不配合她,一动也不动。
晏然皱皱眉,重新再试一次,怪,车还是不动。
她不信邪,继续再试、再试……而这车只不停发出小小的马达转动声,就硬是发动不了。
那持续而沉闷的马达声吸引了萦然,她关心地从家里奔出来:
"怎么啦?车坏了?"
"不晓得,"晏然的声音也很闷。"应该没事才对,昨天还好好的。"
然而车子就是不肯动。
"我找人帮你。"萦然对车也不了解,她回头朝客厅一喊:"阿羽──"
"不用了!"晏然顿时心里一慌。
但他已经走出了院子。
萦然交代:"我们家的车好像有问题,你帮忙看看好不好?"
语毕,他那颗头发还湿漉漉的头,就趴在敞开的车窗上,对着车里的晏然微笑。
"不用了,真的,我可以找人来修。"晏然还犹自挣扎。
"你发动车子让我看看。"他说,语气温和,却有股命令的味道。
晏然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话,转了钥匙。
闷闷而短暂的马达声再度出现,他立刻下了断定:"电瓶没电了。"
"没电了?怎么会?!"晏然惊嚷。她虽然如同一般女性同胞对车这种重机械不甚了解,但电瓶没电这名词至少还听过的。
他点醒她:"你昨天下车时,是不是有什么开关没关?"
"有吗?"晏然直觉在仪表板、方向盘边一阵检查,终于发现:"啊,车灯!"
她的车大灯开关是开着的,显然昨晚上忘了。
"没关就会这样?"
"当然。你的灯把你电瓶里的电吃光了。"他还算耐心,解释给她听。"你等着,我把我家车开过来。"
事到如今,晏然也不敢多吭一声下,看着他走回隔壁,开过来一辆VOLVO。晏然认得那是靳爷爷的车,只见他从后车厢取出两条粗电线,再将两辆车的引擎盖都打开,电线连好两座电瓶,他坐回VOLVO转动车钥匙,从车窗里探出头对晏然喊:
"发动车子!"
晏然连忙听话行动,果然,这回引擎正常运转了。晏然喜出望外,不熟悉状况的她一时间还不敢做什么动作,直等他收了线,盖上引擎盖,隔着车玻璃跟她说:
"没问题了。"
晏然下车来,诚恳地面对他:"谢谢。"
"你好厉害啊!"萦然也跑了过来,笑着夸赞他。
"你不晓得,我会的事可多着。"他大言不惭,半像玩笑半像真。
"我相信。"萦然颇给他面子。忽然想到:"啊,姊,你们公司办的研习班不是又要开班子吗?你帮阿羽开个班嘛。啊!你还不晓得他是干嘛的喔?他是个木偶师,很有趣的!"
木偶师?晏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太了解他的工作,布袋戏吗?不过她倒是明确知道自己的工作权限,她硬板板地说:
"这期研习班的课早就已经决定好,来不及了。"
晏然在一个私人的文化基金会工作,基金会本身有个演出场地,有固定的经费赞助表演团体演出,也定期举办艺文研习班,晏然的工作就是研习班的企画。
"那你们的表演场地呢?帮他安排一场演出嘛。"萦然不死心。"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儿童艺术季的公演,空余的时间,可以到你们那里多演几场。"
虽然萦然对她姊姊开口是她一厢情愿,事先没知会过他,但看见萦然这么热心,他也只得帮腔:
"这也不错,可以多赚点零用钱。"
晏然还是脸色平平:"演出的工作不是我负责的。"
"哎哟,你别那么一板一眼行不行?"萦然受不了。"不是你负责,也是你同事管的吧?自己人是干嘛用的?交代两声不就行了?!"
晏然一向循规蹈矩,坚持每件事都照规定来,但做人不外情理法,萦然说的当然也有道理,晏然只得道:
"也得先有资料,才能交上去审核。"
这算帮哪门子忙?萦然忍不住啐:"还要审核?哎,你真是……"
"你姊说的没错,"他出来打圆场,制止住萦然。"总要有资料人家才好做事。"他转向晏然,笑道:"过两天我把个人资料交给你。"
她朝他点点头,好像是谢谢他的明理。
"我走了。"她交代了声,钻进车里,将小白车开走了。
望着车子扬尘而去,萦然先是受不了地摇头叹气,然后,她把头转向他,忽然说:"我姊身材很好吧?"
她出人意料的说词让他诧然一笑,却没反驳。
"身高一七二,苗条,却瘦不见骨;玲珑有致,却不夸张。"萦然羡慕地叹口气:"我要有她这样的身材,早就去做模特儿了。"
这形容倒还中肯,他没什么意见。
"她长得也不错,五官清秀,秀丽的眼睛,纤致的唇,都没什么可挑剔。"萦然分析起姊姊的外表。"这样的长相,如果好好化妆,穿得时髦一点,那肯定连电影明星都比不上!但如果素净着一张脸,只会穿套装,那只怕也就像邻居家的小阿姨,没人会多加注意。"
他笑了笑,对她的比喻觉得有趣。
"可惜的是,"萦然又叹了口气,很惋惜似的。"我姊偏偏就比较像小阿姨而不是电影明星,所以她这块璞玉就静静地摆了二十八年,不晓得还会不会继续摆下去。"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晏然已经二十八岁,她看起来倒没那么老。
"她的缺点,就是太一板一眼了。"萦然继续怨叹。"我们小时候不是要背青年守则吗?我姊这人就有一大堆守则,什么都有规矩,累死人啦!可是除了这些,她这人真的不错。"
他笑了,其实他倒不觉得晏然的一板一眼很麻烦,反而还觉得有趣,他很少遇到这样个性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交过许多女朋友,比你年纪大的,大概也不稀奇。"萦然颇具寓意地说,"但是像我姊这样的,没遇到过吧?"说完之后,还笑看了他一眼。
他大概明白萦然的意思,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语带玄机地笑了笑:
"是好像没遇到过。"
他看着地上晏然的小白车留下的印子,回想着晏然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
一个凡事认真,如此一板一眼的女人?满有趣的,他从没遇见过,不晓得自己对这样的女人有没有吸引力?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
第二章
晏然工作的基金会是隶属于某大财团底下的一个分支机构,办公室就位在这财团台北总部的大楼里。表演舞台区域和音响舞台等技术人员的办公室占了地下室和一、二楼,三楼是研习班教室和基金会办公室,高楼层便属于财团其它机构了。
晏然在三楼的一个办公区里拥有宽敞明亮的大座位,并不是她位高权重,而是因为办公室的空间实在很大,而她这个以研习班为主要业务的部门,并不需要许多人员。
晏然常觉得自己有点像公务员,因为基金会财源稳定、业务单纯,许多同事一待就是十几年,而晏然自己,毕业后也从没换过工作。
待遇不错,工作又不忙碌,以致于职员的流动率近乎零,大家每天看来看去都是那些面孔;而关于工作,晏然又早已驾轻就熟,闭着眼睛都可以处理好;就连办公室,前年重新装潢后也和原来差不多,只是墙壁变得乾净了点……
这样的环境,一切有如一条没岔口的直线,完全不会走错,不会出什么问题,没有大风大浪,安全、平稳。
但这样的路,走久了,也难免会觉得无聊吧?
晏然这两年,总是突如其来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就像一台固定速度运转的马达,在长期使用之后,如果不是变换速度,大概就直接坏掉了。
晏然觉得自己好像正处于这样的一个阶段,而她是要变换速度,还是任它坏掉?
她望着窗外,楼下的中庭花园提供了她赏心悦目的景致,却没办法给她答案。而她的生活准则里,也没有哪条能告诉她,当她对生活感到无聊时,能做什么。
办公桌上的电话乍响,把晏然拉回了工作上,她熟稔地拿起话筒,机械式地报了基金会的名字。
"我是靳止羽。"一个开朗的声音。
晏然只愣了两秒,立刻把这陌生的名字和一个人影结合了起来。她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知道他姓靳,而且她听过妹妹喊他阿羽。
"你好。"晏然还是那样,职业式的刻板声音。
"我拿个人资料来给你,你方便下来吗?"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在你公司前面的中庭花园。"
什么?他来找她?晏然陡地一阵心跳怦怦,很难解释的感觉。她看看表,快到中午休息时间了。
"好吧,"她应。"你等我。"
她带上手机和皮包,跟同事打了声招呼,便下楼到大楼前的花园。在一片粉色花圃前的长椅上,她找到靳止羽。
"中午休息时间,没吵到你吧?"虽是客气话,倒也显得他还算有礼貌。
晏然摇了摇头,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一个牛皮纸袋。
纸袋很重,晏然本能地打开封口,看见里头有一张光碟,大概是他的演出纪录:一叠节目单和传单,内容来自世界各国,她非常惊讶他竟然到过那么多地方演出;她最后看到的是一张他的个人资料,还有这次受邀在儿童艺术季表演的传单。
他的演出是木偶戏,或者该说是傀儡,一尺左右的人偶,用十几条丝线操纵,可以传达出细腻的动作和肢体语言。这技术十分困难,晏然有点意外,她没想到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原来身怀绝技。
晏然知道这样的偶戏非常有趣,而且国内很少看到,但她还是谨慎地先声明:
"我会帮你报上去,但是我不保证可以审核过。现在时机不好,送件要赞助的演出团体真的很多。"
"放心,就算不成我也不会怪你。"
他的明理让晏然感觉轻松了许多,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正打算起身离开,他却从身旁取出一个纸袋给她:
"对了,我带了这个给你。"
"什么?"晏然疑问地打开纸袋,里头有一个纸餐盒,一个锡箔纸袋,和一杯饮料。
"你还没吃午餐吧?"他简单明了道。"这家的沙拉很棒。"
晏然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纸袋,忽然之间不太会说话。"干嘛……带东西给我?"
"吃饭时间来找你,不太有礼貌,所以要带点礼物。"他煞有介事地。"我刚巧在这家餐厅吃早餐,觉得口味还不错,就给你带一份。"
她打开餐盒,里头是一份水果沙拉,锡箔纸袋里装的是全麦面包,杯子里是蛤蜊汤──高纤、营养,吃了不会发胖,很体贴很细心的一个男人。
她心想一份午餐也算不了什么,便大方接受了。"谢谢。"
她把盒盖袋子又照原样给收了起来,这举动让止羽有些奇怪,问:
"你不吃?"
"在这里吃?"晏然的反应,好像是止羽才奇怪。
"有规定不行?"他睁大眼睛反问。
"没有。"晏然顿了顿。"只是……怪怪的。"
"有什么奇怪?"他笑出声来。"你没野餐过?"
晏然不想被他笑,连忙应:"当然有,只是那是在……"
"公园?"他机灵地抢走她的话。"风景区?有花有草的地方?这里也有花有草,哪里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这里虽然有花有草,但只是个中庭花……"晏然辩到一半,辩不下去了。要算,这里当然也可以算是个公园。
"花园,对吧?"他满意地将晏然的话说完。"一样也是个花园,我敢保证你在这里吃东西,绝对不会有人用奇异的眼光看你。"
"倒不是怕人家看,"晏然伤脑筋地侧了侧头,说了实话:"而是我……不习惯。"
"你受的教育、你的规矩,让你没办法这么做是吧?"
他明亮的眸子带着笑意盯着她,彷佛对她有着相当的认识与了解。但他怎么可能了解她?晏然脑子一转,立刻有了答案:
"我妹跟你讲了很多对不对?!"她噘嘴。
他笑,不承认也不否认,那笑容温暖而开朗,他阳刚而个性的五官都像是柔和了下来。
"规矩这种东西,就像你搬着的一块砖,只要把它放下不就好了?"
晏然一愣,默然了两秒,似乎在咀嚼消化这几句话。发现了其中的感觉与滋味,她忍不住问:
"谁说的这句话?"
他笑。"我说的。"
"真的假的?"晏然更惊愕了,可以随口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这男人太厉害了吧!
"假的,我不知道从哪部电影窜改来的。"他笑道,从她手上取过纸袋,替她把餐盒、面包全放在两人中间的长椅上,半强迫地:"好了,别坚持了,吃吧。"
晏然看看午餐,又看看他,他微扬的眼光半像是监督,又半像挑釁,彷佛在看着她敢不敢尝试。
凡事都有第一次,她叹了口气,拿起了叉子。
水果沙拉里躺着几个黄色的小蕃茄,鲜艳的颜色、光滑的表皮十分诱人,止羽像是被吸引了,嘴馋起来:
"我可不可以吃一个?我最喜欢蕃茄。"
晏然笑了,这男人虽然可以随时说出一些颇富哲理的话,但有时却率真地像个大男孩。她把蕃茄捡到一边:
"你尽量拿。"
他用手指捏了一颗塞进嘴里,"嗯,好吃!"他嘴里塞着蕃茄,表情十分满足,看见晏然还在拣选蕃茄,忍不住问:"你不喜欢蕃茄?"
"喜欢啊。"终于,晏然把小蕃茄都清到一边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他像个小孩似的不懂。
晏然一笑:"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才吃,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的脸上有种趣味的思索表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不小心,你还没吃完这餐就死了呢?那你死之前口中留下的味道是你比较不喜欢的,不是很可怜?"
晏然眨了眨眼睛,一时没话可回。她从没听过这种论调,但又似乎无可驳斥。
"我呢,爱吃的东西,一定先把它吃光!"他道,又捏起一颗蕃茄,看着蕃茄,像在说给它听似的:"因为我不知道下一秒会怎样,所以可以现在享受的,为什么要放过?"
晏然望着他吃蕃茄的模样,有了结论:"标准的享乐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