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正走到山坡一半,是喊她吗?她转头,发现止羽坐在路边的花台上,一盏明亮的黄色路灯照着他,彷佛舞台上打光似的,把他整个人给突显出来,就这样跃进她的视线。
他手里拉着一只秋田犬,晏然认得那是靳爷爷养的,他干嘛?溜狗?
那只秋田犬是认识晏然的,一看见晏然就热情地想来找她,止羽一松手,那狗就朝晏然奔来。晏然摸了摸它的头,怕马路上危险,从地上拾起了它的拉绳,晏然不知是拉着它还是被它拉着,走到了止羽面前。
他本大剌剌地坐在花台上,长腿一张,一个人就占据了整个花台,看见晏然过来,立刻收敛地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置。
晏然原来并没打算坐下,但他都已经把位子腾出来了,再说她走了一大段路,脚也有点酸。
她拉着狗狗,在他旁边坐下,一声不吭。
他转头看了她好几次,她却对他的举动无动于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晏然不相信自己的情绪这么容易被外人看穿,她武装起来反击:
"你少乱讲,我哪里让你看出来心情不好?"
"表面上好像挺正常。"他耸耸肩,一点不像她那么剑拔弩张。"不知道,我感觉的。"
感觉能那么准?晏然啐道:"瞎扯。"
他逮到她的小辫子似的,得逞地指着她:"哪,这下肯定能确定你心情不好了,因为你骂人。"
晏然突感到一股冲撞上来的火气……她努力压抑下去。"我才不会骂人。"
"你在控制脾气,"他看着她的鼻子,看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研究似的。"虽然很想破口大骂,但是你告诉自己不可以不明事理,不可以乱骂人。"
怎么会这样?这男人才认识她不久,不仅能看穿她的情绪,竟然连她的习性他都这么熟悉,她在他面前是透明人吗?
晏然极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又不能骂人,只得扭回头不看他,瞪着自己的鞋子,莫名觉得委屈。
怎么?她连情绪不好的资格都没有吗?已经够倒楣的了,还要被人家问来问去!
"你看,不可以骂人,所以现在快哭了。"他说得像是顽皮的调笑,但接下来的口吻,可就温和许多:"别哭、别哭,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晏然本不想理他,但一转头看见他那双关怀的眼神,那诚恳、温柔、怜恤的眼光,让她慢慢融化了,她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对象,倾吐起来:
"我同事的老婆发神经,跑来骂我说我是她老公的外遇对象,但我不是啊!那个同事结婚前我还算熟,可结婚后就没什么联络了;晚上去相亲,那家伙居然看上的是我妹妹,不是我……"
她一古脑地把今天的委屈全吐出来,说着说着,那聚集忍耐了太久的眼泪不自主地就掉下来,泪水珠子似的坠落,砸在她的衣服上。
"可怜的晏晏,受委屈了。"他伸出手臂,安慰地搂住她的肩。
此时的晏然正需要一个可依靠的臂膀,更何况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任何非份的意味,她极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靠在他肩膀上。
"我为什么这么倒楣?!我很乖的,"她的口气带着泪声,不平而怨。"又没有做错事。那家伙说我妹比我活泼、比我开朗……可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今天心情不好……"
他怜惜似地拍拍她,却仍止不住晏然的委屈。她继续倾诉:
"我又不是故意要这么一板一眼的。哪,我们小时候,不是都被教成要听爸妈、听老师的话吗?我做个听话的好学生,乖乖念书,也没有错啊!毕业以后,做了这个很像公务员的工作,我恪守本份,认真尽责,又有什么不对?做人不就是有一定的准则?在学校的时候守校规,长大之后注意社会上成文与不成文的规范,道德的约束,有错吗?"
晏然愈说愈激动,倒像是不只为了今天的事不平,而是累积了一定的忧怨,现在一下子全倾倒了。
止羽忍不住又搂了搂她:"别难过,你没错。"
可她似乎想找个倾泄的机会,把心中的烦郁全清空。
"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反正我心里头好像有把无形的尺、规矩的尺,习惯了要提醒我不应该这样,或者应该那样,我就是习惯了嘛!"说完,又是一串串泪珠砸下。
那盈盈水雾的眼睛无辜而无助,十分令人心疼,止羽也只能继续劝慰她:
"没事,你就是你,没人能说你不对。"
他的安慰渐渐在她身上起了效用,晏然眨了眨眼睛,心里忍不住还要怨他,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会答应相亲的。
她又怨又叹:"我不应该去相亲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相亲?"他问。
因为你!晏然脸莫名红了红,这样的答案她说不出口,她改口:
"我快三十了。"
他扬扬眉。"三十又怎样?"
"女人过了三十岁,就像是台风刚过的市场,没什么可以挑选的菜色……"晏然喃喃道。
这其实是她平日常想的念头,以致于止羽一问,她很自然地就讲出口了,只不过话没讲完,止羽听见这么有趣的形容,就已经先笑开了。
他笑的是那么自然爽朗,让晏然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年纪,想到三十岁之后可能的惨澹,才止住的眼泪不争气地又往下坠了。
"不哭、不哭,晏晏乖。"他顺势又搂她入怀。
半倚在他怀里,迎面而来直入心肺的全是他的味道──男性、薰人欲醉的气息,倘若换个时间地点,晏然肯定难以自持。然而因为委屈因为怨,她只感觉他那稳定的心跳声给她一种安定的力量,像个家人,或是可以放心倾吐的朋友,可以依靠的对象,她泛滥的泪水,慢慢停了。
"你好像在哄小狗。"她擤擤鼻子,稍稍推开他,离他远了一点。
"你也知道?"他笑,那神情十分逗趣。
晏然当他在打趣她,脸色倏地又垮下来。
"别气。"他笑,没急着认罪,反而叮嘱她:"帮我看一下小狗。"
"干嘛?"狗的绳练本来就是晏然握着,这会儿他连狗的负责权都要交给她?她皱了皱眉。
他没回话,迳自过马路去到对街。对街拐角有几家商店,因为是斜侧面,晏然看不清他走进了哪家店。
主人离开了,小狗开始不安,虽然有晏然陪着,它还是转来转去,不时嘤嘤两声,晏然只好将全副注意力放在抚慰小狗上,不期然眼前忽然出现一枝向日葵。
她抬起眼,不只看见一枝向日葵,还见到一双含笑的眼光,止羽的声音温和而开朗:
"送你。向日葵,英文是太阳花,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笑得跟太阳一样灿烂,知不知道?"
意外的礼物!晏然不由自主地接过花,那花热情地绽放着,开敞的花瓣彷佛真的正对她笑,她感觉到这花带给她的活力,也感受到送她花的人对她的用心。
"谢谢!"她由衷说。从他愿意听她倾吐今天的所有委屈,到借她肩膀让她哭,到现在的这向日葵。
"我有没有听错?"他夸张地拍拍耳朵。"你好像在跟我说谢谢?"
晏然很不解。"为什么我不可以跟你说谢谢?"
"没有不可以,不过,"他煞有介事地看着她。"我以为你只会骂我。"
"为什么我只会骂你?"晏然更不懂了。
"因为我不合你的标准,不是吗?我不认真工作,年纪又比你小。"他明亮的眼眸盯着她,一点也不闪烁。
晏然弄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不过不管他是玩笑还是认真,这些话都对她产生了作用,她的心绪开始不稳定地波动起来。
止羽为什么要在乎她对他的看法?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难道他喜欢她?对她有感觉?
晏然不自主地想起刚才她哭倒在他肩上,那时只顾着倾泄委屈的她不曾意乱情迷,但现在她光只是回想起两人曾经如此亲密,就不受控制地心慌意乱了。
她慢慢、慢慢垂下了眼廉,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是,然而耳边却听见他的声音好像隔着点距离,那暖宠似的声音:
"嘿,我们该回家啦……"
是喊她?她悄悄抬眼──
不,是喊小狗,而且他连人带狗已经离长椅几步远了。晏然开始猜测他刚才那几句暧昧话的认真性,也许只是玩笑。
哎,她怎么忘了的?她的恋爱守则中最重要的一条:不能自作多情。
她吁了一口气,像是放松了心,却也有些隐藏的遗憾,她追上他们,甚至越过了他们,一个人先走回家去了。
第四章
晏然不得不觉得她这阵子的确是倒楣的,又或许只有那天特别倒楣,先是被人误会为外遇的对象,相亲又失利。
她不由得想起那回抽的签,止羽替她解的签诗,她这年可能前半段都会倒楣,后半段才有好事,如果那签真的准,那这么说,她现在正处在噩运里了?
光想,就让人浑身都不对劲。
她坐在办公桌前,忽然觉得光线好像都不见了,她起身将她身边一扇窗户上的窗廉拉开,窗外也没有灿烂阳光,只剩夕阳,晏然看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没错,又是平静、没变化的一天。
想想人生也真奇妙,明明是如此单纯、单调、没变化的生活,却也会发生令人意外的事。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晏然如同其他同事的习惯,眼光本能地朝向大门方向,通常是瞥去一眼,看看来人是谁就罢,但晏然此时一瞟,立刻紧张而想再确定地又看了一眼,接着整个人就急忙反应迎上了前去。
因为,来的人竟是靳止羽!
她几乎在门边拦住他,不只如此,她还把他往墙边拉,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漂亮的眼睛里泛起笑意,好像十分清楚他接下来的话对晏然会造成什么影响。
"接你下班。"
果然,这句话轰然一声,像颗原子弹打中晏然。
"什么?!"
他迷人的声音,平平淡淡地说:"刚好到这附近来,又到了你的下班时间,就来接你下班喽。"
她勉强吸了一口气,替自己缺氧的脑袋增加一点养份。"干嘛接我下班?"
止羽还没回答,两人身边的大门又被推开,这回是晏然刚开会回到部门的主管。
主管一进门看见晏然跟个陌生男人站在门边,随口开玩笑:
"晏然,男朋友啊?"
"不是、不是、不是……"晏然急得猛挥手。
"你好,我叫靳止羽。"止羽却自我介绍起来,礼貌地伸出手去,和主管握了一握。
"靳止羽……咦,"主管寻思。"下个月安排演出的一出木偶戏,案子好像是晏然前阵子送的,演出的那人也姓靳,就是你吗?"
止羽一笑,那笑容实在很让人着迷。"应该就是我。"
"怪不得晏然帮你送件啊。"主管笑了,更加确定刚才的玩笑没开错。"我就想嘛,晏然平日最安份的了,不是她的职权,她从来不多问。"
提到这事,晏然才真的是百口莫辩。当时帮他送件,只不过是应付妹妹的要求,哪里晓得同事们当她是头一遭动用关系,都赏脸得很,不只快快审过,而且还把每个月固定空出的两天休息日安排给他演出。
"不是……"晏然趁这机会想再说清楚,但好像不管她说几个"不是",都没有人要信她。
听见主管的话,几个好事的女同事一拥而上,调侃她:
"晏然,没想到你男朋友这么帅喔,不早点带来给我们看。"
"他不是我男朋友。"晏然苦着一张脸,拚命解释。
"哎哟,有什么关系嘛。"女同事呵呵笑,只当晏然是不好意思。
该死的是,止羽不但不帮她反驳,反而一本正经地:
"你们知道的,她很害羞。"
"喂!"晏然直想拿个槌子从止羽头上槌下去!
但女同事们看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是小俩口在打情骂俏,一点也不以为意,都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晏然啊,你早该将你男朋友公告大众了,"一位同事颇有感触地说。"这样上次左睦骥他老婆莫名其妙冤你,全部的人立刻都可以帮你作证。有这么好条件的男朋友,谁还要去跟左睦骥搞婚外情啊!"
女同事才刚说完,止羽就意味深长地看了晏然一眼。
忽然之间,晏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冒充她男朋友了,他是想给被冤枉成第三者的她再制造一个清白的理由。就像那天下午圆姐怀疑她一样,她的同事们在茶余饭后之时讲起这件八卦,一定也带着不信任的眼光看她,但如果她有个条件极好的男友,似乎她的嫌疑就更少一些。
这是他的好心?
晏然怔怔地看他,心里有股奇妙的情绪在暗暗生长,那是种混和了感谢、感动的心情,还有一点点莫名的心动。
因为晏然不语,而止羽又开朗擅言词,同事们已经开始跟他聊起来了,晏然怕多说反而误会更大,急着要将他带开,好在下班时间已到,她连忙回座位拿皮包。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同事们理所当然不拦她,都笑眯眯地目送他们离开。
人家暧昧或羡慕的眼光,让晏然感到不太自在,不过如果有个像止羽那样令人羡慕的男友,那的确是件快乐的事……
晏然想着想着,心思有点陶醉,她连忙把自己拉回来,并提醒自己,止羽就算对她好,但并不是她男朋友,而且别忘了她的爱情守则:男人对你好,一定有目的。
这样的念头,让晏然一走出公司大楼,就装出一副冷漠平淡的模样对止羽:
"我想我了解你为什么冒充我男朋友,虽然我没要求你这么做,但我还是谢谢你。现在不在办公室里,也没有观众,我们就不必演戏了,各走各的吧,再见。"
相对于晏然强烈的反应,止羽只是平淡笑笑:
"我都还没开口,你就把我的台词都抢光了。"
四两拨千金,晏然当然比不上他自在,但她可以不理他。"我走了。"
她扭头就想走,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不得不回心转意──
"现在是下班时间,你不怕等会儿你同事下来看见我们分道扬镳,不就穿帮了?"
他还真会捉她的把柄。她悻悻地停住脚步,他笑着用手揉了揉她的头:
"乖,还是坐我的车吧。"
晏然只得不甘不愿坐上了他的车,感觉好像凡事都在他的掌握里,而她不喜欢这样。她看见他开着车,一派神色自若,指挥若定的模样,就连伸手去按除雾钮,也连看都不看,对自己十分有自信。晏然再也忍不住,开口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