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迟疑了一会,说:“这样吧,我带你进去,你自己向她自我介绍,好吗?”
裴一一立刻点点头,十分感激地看着护士。
护士敲了敲房门,然后走了进去。
“嗨!蓝小姐,你有访客哦!”护士热切地喊着。
她看着窗外,并没有回头。
“她在沉思,可能很久都不会理你,你站在这等她。”护士向裴一一点了个头,然后走了出去,留下裴一一单独面对她,护士顺手把房门合上。
裴一一看着那个削瘦的背影,仿佛只是个支撑住病人衣服的支架,她的发长披肩,此刻站在窗边的她,给人一种翦影的感觉,那么飘柔、轻盈、虚弱。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缁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秋绪满怀无着处。”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仿佛风铃随风飘动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裴一一被她的声音给迷住了。
她慢慢的回过头,看到裴一一,表情有些惊慌。
“对不起,我不想吓你,只是刚刚进来时你正看着窗外沉思,我不想打扰你,所以没有出声。”
“我——认识你吗?”她轻声问着。
“应该不认识,不过可以从现在开始,因为我好想和你做朋友。”裴一一热切又期盼地看着她,好怕她会拒绝,她看起来好怕陌生人似的。
她看着裴一一,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裴,非常的非,下面加个衣服的衣。叫一一,一就三三四的一。”裴一一介绍并解释自己的名字。
“裴一一。”她重复了一次。
听她唤着自己的名字,裴一一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变美了。
“你的名字好听又好记,还有——”
“笔画少!”裴一一替她说了。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裴一一呆住,怎么有人笑得这么美!她长的瓜子脸、大眼睛,裴一一不会形容,但裴一一觉得她活脱脱像从小说中走出来的飘逸美女。
“你看起来好年轻,你几岁?”她问。
“刚满二十。”
“二十!”她忍不住轻笑着:“年轻真好。”
裴一一疑惑地看着她,说:“你应该也很年轻才对?”
“谢谢。我的年纪比你大很多,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她据实以报,对她来说,年龄已不是秘密。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和我差不多大呢!”
女人真的是喜欢听别人赞美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她今天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你什么时候要生?”裴一一看着她的肚子问着。
“今年二月。如果可以熬到那时候的话。”
裴一一惊恐的看着她,问着:“你是说你会像上次那样再被急救吗?”
“你看到上次那个急救的过程了吗?”她轻轻叹着气,无奈地说:“我的情况时好时坏,随着怀孕到末期,情况会愈来愈差。而我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的急救下,体力会消失殆尽。”
“你的老公知道你的情形吗?”
她沉默地摇摇头。
“那——”
裴一一还想问,但她先出声了。
“我累了。我想休息了。”她下逐客令的意思已十分明显了,她清楚地表达她不想多谈的意思。
“蓝姐姐,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裴一一把手上的花放在床旁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裴一一走出病房,正打算搭电梯下一楼时,她背包里的大哥大响了。这支大哥大是楚皓云办给她使用,因为最近他们实在有太多事要联络了。
裴一一接起大哥大即听到——
“你在哪?”楚皓云简短地问。
“在医院。”她也简单地回答。
“你在医院干什么?”
“看朋友哇。”
“在哪家医院?”他追问着。
“华洋纪念医院。”
“到门口,我去接你。”
“我可以自己回家啊。”皓云真的把她当成不会自己回家的低能儿吗?真是太看不起她了!
“裴小姐,看来你完全忘光我们今天要做什么了。”楚皓云耐着性子说。
“啊!”裴一一惊呼一声,这才想起今天与人有约。
裴一一立刻按了下楼的电梯。她真糟糕,这么重要的事她也能忘。她几乎可以看见楚皓云苦着脸的样子。
裴一一步出电梯,走到大门口,不到五分钟,就看到楚皓云的银色跑车远远的出现,快速的来到她面前。
楚皓云打开了车门,等着裴一一坐上车。
裴一一就定位后,楚皓云一踩油门,车子飞驰在马路上。
“你有什么朋友在住院吗?我怎么今天才听你说。”楚皓云挑着眉追问着。据他所知,裴一一大专的朋友自从毕业后就没什么联络了,才会连红色炸弹也不敢乱放。
“她是我刚认识的新朋友。”裴一一老实回答着。
楚皓云专心地开车,没再问她。
“皓云,面对死亡是什么感觉?”裴一一问着。
“一一,每个人面对死亡的感觉都不一样,我没办法回答你,有天当你遇到了,才会知道。”
裴一一沉吟着,轻声地说:“如果我面对死亡,我一定会很恐惧。因为我会舍不得离开你,离开我的哥哥们,我可能会又哭又闹,因为我真的真的好爱你们,我只希望能和我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终老一生。”
楚皓云腾出一只手,默默地把裴一一搂在怀里。
裴一一单纯的愿望下有着殷殷的企盼,如果真能实现,世界上也不会有所谓的“死亡”。
第八章
迷惑、矛盾、痛;
忧郁、烦恼、恐惧。
这是爱的试炼,爱的必经过程。
裴一一觉得自己愈来愈不快乐,她被禁止做的事也愈来愈多,被指正、改变的事更是愈来愈多。
食、衣、住、行、娱乐,所有的生活习惯统统要改变,她成了国民礼仪最佳的示范者,像被塑造出来的木偶一样,在她背后似乎可见到“正”字标记。
楚皓云也看到了裴一一的改变,更看到了裴一一的不快乐,只是她没埋怨,可见的是她脸上的笑容日渐减少,裴家三兄弟对她的训练似乎有点矫枉过正。
以前晚餐几乎都在电视前吃,可是现在裴一一却被“钉”在餐桌前,右手举箸、左手用匙,以碗就口,细嚼慢咽、食而不语。在楚皓云看来,裴一一大概会食之无味。
以前裴一一怎么穿衣服都可以,可是现在裴一一身上的服装都是套装、洋装,极为淑女,遵守着衣不露背、裙不露腿的原则,这点大概是裴一一勉强可以忍受。
自从上次在他家住一晚后,三兄弟明令裴一一不得外宿,不许裴一一过午夜而不入家门,以确保“妇女人身安全”。被责难的裴一一,对于这点可是铭记在心。
至于上下班她都必须有人接送外,她还得向每个人报平安,并告知所有的人她身在何处,以便寻找。此外,她不得擅离职守,不可单独行动。
裴一一整个人等于被关在玻璃罩里,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说实话,裴一一不像以前那么充满活力,她也没有抱怨哥哥们的独断独裁,她反而认真地执行每一个指令。
“皓云,你星期天可不可以来我们家?”
当裴一一轻声询问他之后,他立刻毫不考虑就答应。
楚皓云十一点四十五分准时来到裴家。是裴正道开的门,他并没有看到裴一一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只见到裴正儒、裴正道、裴正农三兄弟坐在客厅,而裴一一并不在其中。
裴正儒起身,敲了敲裴一一的房门喊:“吃饭了。”
裴一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穿了一套粉蓝色套装,但她脸上却有着疲态,仿佛忙了一个早上似的。
他们来到餐桌前,首先最令楚皓云惊讶的是,一桌的菜都是他爱吃的。蚝油芥兰、蒜泥白内、清蒸鳝鱼、糖醋排骨、红烧牛肉、总汇海鲜、酸辣汤,外加甜点银耳莲子汤。
裴一一替他们盛好饭,放到桌上。
裴正儒首先开动。他夹了在他面前的糖醋排骨,然后蹙着双眉嚼着排骨,一语不发。
而楚皓云却不顾形象的大啖午餐。事实上他是有点饿,又面对满桌都是自己爱吃的菜,怎么可能不大快朵颐一番。相较之下,裴家三兄弟就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而裴一一更是一口饭都没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楚皓云把碗放了下来,察觉到事有蹊跷。
“你们有什么事要让我知道吗?”
“没事、没事。”裴正农立刻猛吃两大口饭。
裴正道关心地看着裴一一,裴正儒似乎把桌上的菜都品尝了一遍,好像在审核每一道菜的色、香、味。
楚皓云放下了碗筷,他伸长手捉住裴一一的手腕,浓眉向中间拢聚。他现在才发现她的手上竟然有那么多小伤口,有新的、有旧的,他忍不住心疼了。
“都是你煮的?”楚皓云心中有了结论。
“你喜欢吗?”裴一一战战兢兢地问。
“都是我喜欢的菜,我怎么会不喜欢。”楚皓云重新拿碗,认真地吃着每一道菜。从裴一一手上的伤来看,她不是只有煮一两天而己,他几乎挑不到她煮的菜有什么毛病。
此时,裴一一才拿起碗,慢慢地吃着午餐。
所有人沉默地吃完这一餐。
楚皓云立刻帮着裴一一收拾碗盘,他不想让她再做家事,这三兄弟似乎有意在考验着她的耐心。
“皓云你别忙,这是我们家的规矩,煮饭的人要清理厨余、洗碗,并维持厨房的整洁。”裴正儒说着。
楚皓云恍若未闻,帮裴一一把碗盘收到厨房的流理台。
“皓云,谢谢你。剩下洗碗的工作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到外面吃水果好吗?”
他点点头,回到客厅。他坐在沙发上。
“你们在逼她长大吗?这些事她以前应该不用做的,不是吗?”楚皓云直截了当的提出质疑。
“以前不用做,并不代表以后也不用做。我希望她提早练习,慢慢适应,而不是以后遇到这些事,只会委屈的哭哭啼啼。”裴正儒就事论事的回答他。
“你似乎把我家的生活形容的很艰辛。”他干涩地评论着。
“不是艰辛,而是现实。结婚后的一一,并不能像婚前一样可以当大小姐。最起码她要有做家事的能力、当家庭煮妇的判断力,还要有当媳妇的行动力。”
“我许诺她不用做好吗!拜托你们不要再强迫她做这些事,如果她当兴趣学也就罢了,不要再强迫她吸收这些知识好吗!”楚皓云诚恳的请求着。
“那一一会是一个草包妻子,惟一的工作就是提供你娱乐,你要她这样吗?”裴正儒坦白道。
“她可能会提供我娱乐吗?我看是我提供玩乐给她!一一她今天是要嫁给我,我要一个怎么样的老婆,我会自己灌输她理念,不劳各位费心。”
“这样我就不用再吃一个礼拜同样的菜色喽!”裴正农从沙发上跳起来,握着楚皓云的手猛喊:“感谢你,感谢你!皓云你真是我的救星。”
裴正道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更有那么一点点想落泪。这一个星期里,一一稍稍受了一点小伤,他们都心疼不己。也因为如此,才不枉费大哥用尽心计,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不过,一一大概不知道大哥这个用心计划的“苦肉计”,也让他们三兄弟落下了不少心疼的眼泪。
为了许一一个美好的未来,大哥的思绪严谨也算是功不可没。真是委屈了一一这个星期以来的辛苦,要是没有一一的听话,这个“苦肉计”也许会大打折扣。
* * *
裴一一再次出现在华洋纪念医院心脏内科病房。对于那个长发披肩、气韵极佳,但身子柔弱的她,裴一一总觉得似她曾相识,但她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
裴一一敲了敲病房门,走了进去。看着躺在床上十分虚弱苍白的她,裴一一有些愕然;才一星期不见,她怎么整个人如此消瘦和脆弱?
她看到裴一一,脸上绽出一抹微笑:“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你会生我的气吗?”
裴一一立刻摇头并坐到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
“好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过世了,我被送到育幼院,我是在育幼院长大。我靠着奖学金、念完了国小、国中、高中,然后以优异的成绩保送上大学,我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她缓缓的说着。
“好厉害!你一定很聪明,不像我从小的成绩就是被哥哥们硬恶补过关,哥哥他们对我的成绩很头痛呢!”裴一一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
她忍不住露出微笑,说:“真好,还有人愿意陪我说话,有了你,我比较不孤单。”
“我会常来陪你。”裴一一承诺着。
“谢谢你。”她低下头看到裴一一的左手上戴了戒指,忍不住问:“你要结婚了吗?”
裴一一点点头,算是回答她。
“一一,恭喜你。”
“谢谢你。你会不会累,要不要休息一下?”裴一一关心地问着。
“不要!一一你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好吗?”
裴一一点点头,答应留下来陪她。
“我最近好怕一个人孤孤单单,躺在病床上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胡思乱想,愈想着过去愈恨自己。”
裴一一看着她对自己的悔恨,想着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后悔做了什么事,无法挽回只能怨怼?裴一一在心中叹着气。
“上了大学,在为新生举行的迎新舞会里,我认识了娃娃的爸爸。他在人群中那么耀眼夺目,他成了所有女生的焦点,女生都围着他,我连靠近他都很难,他就像白雪公主的童话故事中那个英俊迷人的王子。”
她目光炯炯有神,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为了接近他,我加入社团、加入活动队。知道他常上图书馆看书,我也跟着到图书馆,常替自己和他制造那种不期而遇的状况。久而久之,我们成了一对恋人。我记得我们第一次有亲密关系时,他承诺过要爱我一辈子、照顾我一生一世。我比以前更爱他,我们陷入热恋,还在校外租了房子,开始同居。能拥有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满足。”
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直到他毕业、他当兵,我等他。他求职、他就业,我等他。他说等他事业基础稳定后,便要娶我,我依然等待着他。好不容易,我终于等到了他求婚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而医师却因为我的心脏病,告知我无法安然度过妊娠期,否则胎儿危险、母体更危险,妇产科医师建议我拿掉胎儿。”
她看着裴一一,像是要获得认可似的急切喊着。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以拿掉他的小孩,这是我期盼了好久好久的事,如今愿望达成,我怎么会不要这个小孩!他是我们爱的结晶,医生说是个男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