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雷贰从小吵到大,闹得全城皆知,她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雷老爷与夫人。
俞完立即请来大夫,一群人简直急疯了,全部围在床榻旁看着。
花喜儿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大夫为雷贰诊治。当俞完将雷贰身上的衣袍脱下后,他们才发现他的伤全在身上。
在他的手臂与肩胛处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瘀伤,显然与马车迎面撞上的是这个部位。大夫又仔细地检查他的双腿,在右足踝处发现红肿,他往伤口上戳压着他肿得像寿桃的脚踝。
诊治完,俞完送走大夫,仆从端来温热的水,准备替雷贰擦拭身体,花喜儿只得暂时到门外回避。
刚踏出房门,她即看见雷元正往这儿走来。
睨着那张与屋里的人同样的容貌,她想到雷贰现在受了伤躺在床榻上还没醒来,不知道要不要紧;雷元却是身体健壮、英姿焕发……这感觉真怪。
“我说的没错吧。”
“你们都没想办法解决吗?”她不解地望着他,他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雷元笑出声,“你知道他不信那一套。”
是啊,她怎么会忘记,福禄园卖的是纸钱、棺椁,与宗教、信仰的关系密不可分,但雷贰却完全不信堪舆、阴阳甚至是卜卦。
“你至少到庙里祈福、求个签什么的,而不是放着不管他。若你们再这么依着他,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人称半仙的她为什么没发现雷贰有麻烦?
一想到他有可能因此而受重伤……她实在不敢想像那样的结果,若雷元没说,她是否就一直不会发现?
花喜儿拧眉,疑惑地问:“雷贰说他还没见到你,为何你会知道他的情况?”
靠坐在回廊前的栏杆上,雷元不禁发笑。
“你忘了吗?我说过是俞完叔告诉我的。”
花喜儿努力地回想,似乎是这样没错,她实在不应该怀疑,怀疑这一切是雷贰想捉弄她所设的陷阱。
雷元指了指房里,“他应该不碍事吧?”
“大夫诊治过了,肩胛、右足踝与头后有伤,不过还好不是很严重,只是人还没醒,仆从正在替他擦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
雷元抿着唇,起身推开房门。
“我想应该已经换好了,你要进来吗?”
花喜儿犹豫不决地望着他,小手绞着手绢,一紧张,她身上便散发出独特的馨香,粉脸上浮现两片红霞,当她一摇头,髻上的桃花簪即会闪烁光芒,桃红的色泽将她的脸蛋衬托得更加粉嫩红润。
“不,我先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走过回廊离去。
望着花喜儿僵硬的背影,雷元咧嘴一笑,表情里隐含着令人怀疑的兴味。
花喜儿一整夜难以入睡,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自个儿明白心里有多惦记雷贰的伤势。
在软榻上翻来覆去一整夜,次日一大清早她便更衣妥当,一个人待在道房里许久,直到日上三竿才踏出道房,带着小玉往雷府前去。
人还没进雷府,俞完便迎面走来,手中拿着贝壳状的小小胭脂盒,用肥短的小指沾了些盒里的胭脂往脸上涂,那妖娆的模样比花楼里的姑娘们还娇媚。
俞完抬头看见花喜儿,立即扯起朱唇一笑。
“花姑娘。”
花喜儿欠身行礼,柔美娇俏的模样实在让人很难与她在跟雷贰针锋相对时的泼辣样联想在一块儿。
“俞大叔。”
俞完眉一皱,忍不住娇嗔,显然对于花喜儿的称呼不甚满意。
“别喊我俞大叔,我最讨厌人家喊我叔叔,喊我俞小哥便成,别同元少爷、贰少爷那两个浑小子一样,老是喊我俞完叔,怎么抗议都纠正不回来。”
俞小哥?
花喜儿不禁苦笑,看了看俞完。
俞完虽然一身华服,脸上涂了粉、嘴上擦了胭脂,可他头上的白发还是泄露了他年过五十的年龄,喊他小哥会不会太折福了?
“俞总管,雷贰醒了吗?”
“醒了醒了,不过还是没法下床,只能躺在床榻上。”
俞完将胭脂盒塞进腰带里,从腰侧抽出手帕拭了拭颊边冒出的点点汗珠。
“天气有些热,浑身黏答答地,真想洗个香喷喷的花瓣澡。”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俞完立即唤住经过的仆从与丫鬟。“你,给我提些热水、泉水到房里去;你,到花园里摘些夏菊与洛阳花放到热水里,我要沐浴更衣。”
俞完吩咐完,扭头面对花喜儿时的表情已不似刚才吩咐仆从、丫鬟时的严厉,脸上挂着笑。
“花姑娘是来探望贰少爷的吗?”
花喜儿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含着兴味。
“不,我是来找雷元的。”
“找我?”
雷元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才一出声立即吓得花喜儿捂住胸口、杏眼圆睁地瞪着他。
“你何时站在这儿?”
“从你进门开始。”
“为何不喊我,突然出现在人家后头?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她有些动怒。
雷元心情倒是轻松愉快,一点也不在意她的话,反而倾身靠在她耳边柔声细语。
“你不想假借我的名义去见雷贰了?”
她瞪了他一眼,对他能轻易洞悉自己的企图而感到生气。
“少说废话,你若还当他是兄弟、还想救他,最好姿态放低些。”
雷元扯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即又恢复原先的表情,正经地站在她面前,迅速拉住她的手腕往前走。
“既然你亲自上雷府来找我,咱们就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好好地培养感情吧!”
俞完望着两人亲昵的举止,有些呆愣。
元少爷与花姑娘……
“那贰少爷怎么办?”他不自觉地将心中的问题说了出来。
第4章(1)
被雷元抓着的手腕隐隐作痛,他的力道让花喜儿不禁抬头望着他。
走在前头的雷元拉着她又拐又弯地往雷府最里头走去,花喜儿仅能看到他的侧脸,虽然带着笑,但他给她的感觉总和雷贰不同。
他的笑,太过尖锐。
沿途经过华丽的花园、典雅的庭院、色泽美丽的朱桥,水池旁有成排的柳树与假山,她相信凤阳城里再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有比这儿更美不胜收的景致。
“可以放手了吧。”她的手腕被捏得好痛。
“别急。”雷元温和地笑着,依旧拉着她。“让你看件有趣的事。”
还没踏进雷贰的房门,她已从那扇造型极为特殊的铁花窗瞧见了躺在床榻上的雷贰,透过窗上以铁烙成的云花形状,床上的雷贰正由仆从扶起,靠坐在软枕上。
雷元迳自推开门。“原来你醒着,我还想若你没醒,就请喜儿带我四处逛,离开几年,凤阳城简直换了一个样子,我都快认不得回家的路了。”
靠着软枕,雷贰脸色虽然苍白,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双眼正冒着火,视线停留在抓着花喜儿手腕的那只大手。
雷贰微微抬头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孔,眼底出现了火苗,并且极为迅速的燃成大火。
“放开她。”
雷元高举双手,走向桌边的梅花凳上坐下,心中暗自窃笑。他偷睨了花喜儿一眼,似乎在问她:这事有趣吗?
花喜儿眨眨眼,不太能适应雷贰的情绪从何而来。
“坐啊。”雷元拉出身旁的凳子拍了拍。
“这似乎是我的房间,不是你的。”雷贰沉着脸道。
雷元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弟弟摆脸色给他看。
“你现在不方便,招呼客人这种事交给为兄的我来便成,何况我与喜儿又不陌生。”
“若不认得路,你大可别回来,没人拿刀押着你。”
“别这样,这里怎么说都是我的家,游人总是要回家的嘛。”雷元迳自倒了杯茶喝。
雷贰冷笑着。“原来你还明白自己的家在哪儿,我以为这几年你在外头玩惯了,根本不想回来。”
花喜儿望着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头都快晕了,何况他们话里刀光剑影的,刺得她耳朵痛。
“喂,你们停停。”
雷元优闲地撑着下巴。“才不过离家几年,你就想把我除籍?”
愤恨地睨着雷元那张刺眼的笑脸,雷贰更火了。
“若你还认为自个儿是雷家子孙,那就帮忙打理福禄园的生意……三元。”雷贰唤来在门外候着的仆从。
三元捧着成叠深蓝色外皮的册子,那些册子沉重得像是快要压垮他。
这还不打紧,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册子走进房里,身后还跟着三名仆从,他们手里不是册子就是文房四宝,要不就是算盘。
最后进来的是名丫鬟,她的小手里捧着的是漆皿,馨香的药味缓缓地传开,她将放着瓷盅的漆皿搁在桌上,望了望两位少爷针锋相对的场面,也不好开口。
雷元脸上的笑容僵住。“这是什么?”
雷贰闲适地将手搁在一旁以丝缎包裹住的硬实方枕上。
“你明白这些是什么的。”他得意的一笑。“我有伤在身,铺子的生意就麻烦你了,雷家子孙。”
恐惧地睨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册子和一旁令人生厌的文房四宝与算盘,雷元的脸色非常难看。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雷贰怡然自得地喝了起来。
雷元陡然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离桌子远远的,彷佛那上头摆着的是尚未受绑的飞禽走兽。
“你在开玩笑,那些是帐本,福禄园是你的责任,你却把受伤当成借口,想将烂摊子赖到我头上,门儿都没有——不,是连窗户都没有,老子不干!”
“没想到在北方这几年的时间,你倒是把北方佬的粗口学得很溜。”
花喜儿无奈地托着小脸蛋,将手撑在桌上。
唉,又来了。
他们俩为了福禄园的生意从以前就吵不停,没想到几年没见,兄弟俩吵架的内容仍是千篇一律、毫无变化,真是烦人。
花喜儿当然不会知晓,这对孪生兄弟都有自个儿的罩门。
雷元的罩门想当然耳是那堆理也理不完的帐本与银两,雷贰的罩门则是她。
雷元愤怒地挥了挥手。“撤!全部给我撤出去!”
“三元,你们先出去。”
三元为难地望着雷元与雷贰,两位都是主子,这种情况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大少爷离家多年,老爷夫人又长年不在,雷家都是二少爷在做主……
三元决定先听命离开,其他人见状也跟着遁逃,只剩下丫鬟杵在墙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雷元气愤地在窗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搁在扶手上的大掌捏紧了檀木扶手,像是想捏碎它。
他深吸口气,望着被帐本挤到桌角的那盅补药,僵硬地一笑。
“别以为一盅补药就能收买我。”
“我没说那盅药是你的。”雷贰示意丫鬟把补药拿过来。
丫鬟端起漆皿将白瓷盅放到床旁,盅盖一打开,扑鼻而来的浓郁香味立刻弥漫整间房间。几味补药炖上鸡爪,打算以形补形,雷贰的脚受伤,俞完便吩咐厨房每天熬炖三次补药给他补一补身子。
雷元火冒三丈,大大的眼睛死瞪着雷贰不放。
花喜儿叹了口气。“你们究竟要到何时才不会一见面就吵架?”
他们这样讲好听点是在培养手足之情,讲难听点,两人吵起架来,声音比凤阳庙前那尊十人高的大铜钟还洪亮。
雷贰靠着软枕,张开口喝着丫鬟喂给他的补汤,瓷匙才刚放进嘴里,他马上惊喘了一声,随即被汤汁呛着,咳个不停。
明明丫鬟已朝瓷匙上的药汤吹了几口,没想到他还是烫着了嘴,炖鸡爪的补汤通常非常顺口且看来也不浓稠,没想到他还是被呛到。
花喜儿安静地望着雷贰,小脑袋瓜里似乎在盘算些什么。
雷元倒是幸灾乐祸了起来。
“我就说吧,这小子坏事做尽,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他会被衰鬼缠身是理所当然的。”
“你在说什么,谁被衰鬼缠身?谁又坏事做尽?”雷贰一边擦着嘴边的汤汁,一边忍不住抗议。
“你罗,逼我看这些帐本和逼我上午门砍头有啥分别?”
“我看真要替你驱驱邪了。”花喜儿终于做出决定。
“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一套。”雷贰皱眉。
“我不管你信是不信,难道你自个儿不觉得近来很背吗?”
雷贰思考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许久后才开口:“不觉得。”
“真是死鸭子嘴硬……小玉。”花喜儿唤来在门外等候的丫鬟小玉。
“小姐。”
“把吉凶术那本册子给我。”
小玉连忙从身上挂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本红色外皮的小册子,小册子的书皮已有些破烂,显然花喜儿常常翻阅这本册子。
她翻了几页,而后拿起桌上的毛笔写下该准备的物品。
“只需要准备几样东西,有些好找,有些不好找,像艾草一两、神仙水,这到凤阳庙里求一些供奉神仙的水即可,不过注意要中间的那杯水才行。还有清香三柱、纸钱三十……这可能有些困难,然后……小玉,你再去找小虎子要些童子尿来。”
小玉一听,小脸马上垮下来。
“小姐,不要啦!我不要再去要童子尿了,你每次都要我追着童男要童子尿,城里所有童男的爹娘都认得我了,那些童男一看到我就跑,我再去找小虎子要童子尿,肯定被他的爹娘拿刀追杀。”
“你就不怕被我杀了?”
“小姐……”小玉一听她这么说,立刻双手交握,跪在地上求饶。
“童子尿……顾名思义就是童男排放出来的尿是吗?”雷元突然问道。
“对。”
他的嘴角立刻扬起诡异的弧度,双眼一瞪,直视床榻上的雷贰。
“眼前就一位……雷贰自个儿有。”
花喜儿与小玉同时转头望着俊逸不凡的雷贰,此时他的脸色铁青,僵硬地瞪着三人。
小玉率先发出惊喜的叫喊声。
“真的吗?我来!”
花喜儿眼角抽搐,语气僵硬。
“不用了,雷贰的太久没用,早就已经不新鲜了,我要的是十岁以下小童子的尿。”
雷贰眯起眼。“你这是在嫌弃我吗?”
花喜儿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难不成你想让小玉‘伺候’?”
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突然传来巨响,在门外工作的家仆们都被巨响吓了一跳,差点没吓得跌坐在地上。
“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老爷,是看门的木旺从木材店的黄老板那儿得来的消息。”
刁府总管身着合身的墨色衣裳,腰上并不像寻常大户人家的总管一样,穿上宽松而精致的罩衫,反而以白色丝帛将罩衫系得紧紧地,显然是为了他的工作需要而作如此简洁的穿着。
“花喜儿胆敢说出这种污蔑刁府的话,岂有此理!”刁老爷大掌往石桌上一拍,又发出一声巨响,门外的家仆们早已逃得连影子都不见。
“老爷,幸好花喜儿这番话是传到咱们耳里,要是再传下去可不得了,对咱们年底要迎娶公主恐怕会有影响,若是皇上也听见这个传闻,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