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内人来人往,为各自的生活奔忙,一前一后的两人穿梭在群众中,彷佛海中游鱼,掀不起一丝涟漪。
尉迟楠一路狂奔,直至城隍庙前古树下,终于筋疲力竭的停下脚步。
终究还是逃不开吗?
她喘不过气的频频呛咳着,虚软的躯体缓缓跪倒,涣散的眼神跌落在斑斑树影中,无数属于过去的脸孔,眼神、嘻笑、身影穿透心墙,在周遭徘徊游荡。
走……快走……阿楠,永远别回头啊……
"我做不到……我……我好想回家……我要回家……"她痛苦的闭上眼,用尽力气吐出深埋胸中的渴望,连指甲深扎入掌心都没发觉。
在她身后,皇甫少泱伸出双手想将她揽进怀里,却是一阵犹豫。双手搁在半空中进退不得,最后随叹息无力的垂下。
许久许久后,尉迟楠终于稳住情绪,起身迎视那一脸担忧的白衣男于,深吸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宣告。
"皇甫少泱,我知道你上京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打理,但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一块进京;如果你不方便,那我自个儿上路也是没关系。"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因为绯龙杯吗?
他想问,但对这青衣女子的关怀心让他收起不该在这时表露的好奇。
更何况,有些事情,视而不见比追根究柢聪明。
于是他什么也没考虑,立刻颔首同意,"嗯,我们结伴而行,也好一路上彼此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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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距京城尚有一千三百里。
仍然是投宿旅店,依旧是幽微烛光,同样的一人雕刻一人观,不同的是心情。
皇甫少泱视而不见的望着烛焰,眉头紧紧拧着。
打上路那天起,他就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作出与她结伴同行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他是去找骠骑大将军麻烦的,带个毫无武艺的弱女子在身边,除了,增添累赘外不会有任何助益。
应该是同情吧。忆起当时她彷佛被什么给完全击溃的苍白面宇,他归结出个合适的理由,却被另一个自己毫不客气的戳破──
什么同情,根本就是美色当前,于是连自己姓啥名谁都忘了。
他脸一热,反射般抬起视线,见对面而坐的女子仍专注雕刻,未察觉他的异状,心情一松,再度沉浸思绪里。
绯龙杯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让她一反原订计画,决意进京?为什么那时她的表情会那么复杂,写满了矛盾与渴望?此外,她又是什么出身,怎能如此轻易指出这断玉的来历?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随着思绪溜进腰问暗袋触摸断玉,应天门仍未昭雪的冤仇霎时排山倒海涌来,压得他肩背一紧,顿时喘不过气。
"糟糕!"尉迟楠瞪着雕坏了的木如意,一阵气恼。她换了块木料,凝起精神再刻,没三两下又毁了个好材料。
"可恶!"她停住一直使不顺手的雕刀,用力甩了甩。
离木头从来不曾这么棘手过,从小到大,也不曾这般一连数天什么小玩意都完成不了。再这样毫无生产力下去,她很快就要沦落到街头去行乞。
尉迟楠咬着唇,紧蹙着眉,换了块竹片继续刻。雕刻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无论是怎么的诸事不顺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试下去。
再怎么说,眼下距离京城还有一千多里,她需要的盘缠可多着──啧,她是曾经顺着阿爹的要求,发誓永不回头,但……不管了,即便待会老天爷就一道雷劈死她,她也要回去。
突然感觉到有目光扫过自己,尉迟楠从睫毛下追着那视线,没追到,却将皇甫少泱的满脸愁绪收进眼底。
她一蹙眉,不喜欢这样的他,不喜欢看见孤寂再度攀上他眉宇。
他不喜欢她跟着吗?还是他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她推敲着个中原因,想问,却有太多顾忌让她无法任意而行。
要想交心,就得拿出对等的诚意,但有些事情她渴望忘记,这辈子再也休提。
抿着嘴,她懊恼的埋头苦削竹片,直到回过神才发觉手中只剩虚空,而竹片早化作一堆碎屑,丝丝缕缕散落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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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杨城郊,榆树林,距京城尚有七百里。
深夜里,一名中年汉子弓着身形,手上提着灯笼,沿着崎岖的小径快步走过来,边走边探头探脑。
"不知皇甫兄弟到了没有?"冷飕飕的风扑进胸口,汉子不右得一阵瑟缩,将发颤的双手藏进鼠皮短袄里。
"你终于来了,莫大哥。"
"吓!"汉子惊退一步,旋身瞪视着从树影中缓缓走出的一抹幽魂也似的形体,摇头叹道:"皇甫兄弟,你这隐声藏息的功夫还是跟以前一样高明。"
皇甫少泱弯起嘴角淡淡一笑,"多年未见,大哥依旧健朗,真是可喜可贺。"
"好说,好说。"哈哈一笑,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小方绢帛,"这是你要我打听的骠骑大将军府邸与守卫配置图。"
"大哥果然好本事,才这么几天的工夫就将东西弄到手了。"皇甫少泱接过绢帛仔细收好。"小弟原本以为还要等上一个月才会有消息。"
"嘿嘿,你莫大哥虽已退隐江湖,但门路还在,有什么消息拿不到手?"汉子停顿一会,忍不住劝道:"不是大哥罗唆,但你实在应该把过去放下才是。咱俩之间的仇怨不也是一笔理也理不清的糊涂帐吗?既然我都可以将师门恩怨放下,跟你前嫌尽释当知心朋友,你又为何不能搁下应天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专心当个山林隐逸?"
皇甫少泱听着对方说笑般的提起陈年往事,连带忆起那好不容易才化解的仇隙,顿时感慨万千。
汉子等了又等,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又是苦口婆心继续劝说:"皇甫兄弟,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应天门主把你当奴才指使了十几年,再怎样天大地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既然应天门已经灭亡,你不正好乘机脱身,又何苦将追查原因这棘手的差事扛在身上?"
还清?还清恩情又如何?
皇甫少泱听着对方恳切的规劝,自嘲似的反问。
像他这样一个杀孽缠身的人,哪来资格去归隐山林,将过往一一抛在脑后?除了将应天门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偿还门主的养育之恩外,他还有什么理由存活在这个世间?
的确,他没错杀过任何人,但那些因他而改变了命运的人呢?比如说……封应豪。
皇甫少泱嘴一抿,摒除那令他既悔又恨的回忆,淡淡回答道:"这事我自有分寸,大哥就别操心了。"
看他满脸的倔强,汉子心知多说无益,只能再叹口气,将心思兜回正题。"另一件你托我打听的事情,因为已经隔了好多年,能查到的消息并不多,"他皱皱眉,看来是对这结果相当不满意。
"哦,说来听听吧。"
汉子顿了顿,稍将印象做个整理,然后娓娓道来:"尉迟一族籍属匠户,而且还是专为皇亲贵戚服务的那种。据说他们由于手艺非凡,日子过得挺风光的。可惜几年前不知怎么的得罪了皇帝老儿,被判了满门抄斩,之后就再也没人听说过尉迟一门的消息,推想应该是绝后了吧。"
皇甫少泱闻言一愣。
"你那老爱学人家玩字画、古玩的莫大嫂一听我提到尉迟家,马上就眼睛放光,罗哩罗唆了一堆尉迟家造出来的东西,什么飞天立像罗、九龙登天石雕罗、显通寺的九层宝塔罗,闹得我不胜其烦,恨不得飞天遁地找个地方躲起来……"
皇甫少泱回复镇定,闻言咧嘴轻声一笑,"这么多年来,大哥十嫂依旧鹣鲽情深,令小弟好生羡慕。"
"是啊,她唠叨归唠叨,但还真是个好妻子。"汉子呵呵笑道,"好了,别光羡慕我,快快讨个媳妇安定下来,生几只小小兔崽子吧。"
皇甫少泱莞尔一笑,"我还在想大哥什么时候才会说到这句话呢,想来大嫂果然贤慧,将大哥的心拴得牢牢的,连带要鼓吹小弟一同踏进去。"
"好家伙,调侃起我来了,你也不想想,成家立业乃人生必经之事,有谁逃得了。"汉子挥挥拳头,作势要敲他个响头,但没出手。"皇甫老弟,俗话说'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听我的劝,江湖不是什么饴养天年的好地方,你还是早早急流勇退才是……"
又再拉杂了几句话,汉子见弦月已沉到山的另一头,自觉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于是一抱拳,"有空来玩啊,你大嫂叨念你叨念得紧,小孩也嚷嚷着想见你。"
皇甫少泱回礼,"另日定到府上拜访,住到大哥嫌小弟累赘为止。"
"那就这样说定了。"汉子点点头,最后一次叮咛,"千万要小心,骠骑大将军不是好应付的对象,大哥可不想帮你收尸啊。"
"小弟明白。"他郑重承诺。
星夜寂寥,人已远去,榆树林再度恢复沉静。
皇甫少泱仰望夜空,整理脑中思绪。
良久,他喃喃自语,"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提起的过去?所以,我可以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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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县境,距京城还有两百里。
"尉迟姑娘。"
"什么事?"神不守舍的尉迟楠一阵惊跳,猛转过头看向他。
"没什么,只是看你似乎有些紧张……"
"紧张?像我这么粗枝大叶的人,怎可能知道什么叫'紧张'?"她硬是在脸上挤出笑容,抓起袖子当扇子猛扬,"只是天气太热,身体不大舒服而已。"
皇甫少泱瞟了眼一片新绿的山光水色,狐疑的回视她。
天气太热?在这种四月天?要找藉口也要挑个有说服力的来说啊。
但他不打算点破,于是顺着她的话语,指向不远处的路树提议道:"既然姑娘身体不适,那我们就到那边树下乘凉,休息一会再走吧。"
"不用、不用,今天天气不错,正适合赶路。"尉迟楠慌张的回绝了他,怕他反对似的率先往前走。
这下又是天气不错了?
皇甫少泱挑起眉,猜想她到底在担心、紧张着什么。
除了灭门一事外,她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她到京城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会对他的任务造成什么影响呢?他是否该早早跟她分手,个人走个人的路?
问题如雪崩般轰然垮下,没一个有解答。
望着走在前头的青衣女子片刻后,皇甫少泱傲然一笑,昂首扫开所有疑虑不再犹豫,加快脚步赶上她的身影。
也罢,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倒要看看虎穴里究竟埋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然后,京城到了。
第四章
京城月夜,将军府。
书房里,骠骑大将军高穹正倚着矮几,就着昏黄灯火专心读着乓书。突然,他一阵心神不宁,当下抽出身侧宝剑,厉声喝道:"出来!"
轻轻的一阵笑声传来,碎了宁静夜色。
"深夜展书牍,将军果非寻常莽夫。"阴影中,一片淡烟逐渐聚拢,凝结成一名白衣书生。
高穹心中一紧,暗忖:江湖俗谚"不是恶客不上门",这人的身法如此神出鬼没,想必是个难以应付的角色……看来今晚可有得缠斗了。
但在不清楚对方底细前,态度还是谨慎点较妥当。于是他以平日与人寒暄的平和语调,启口问道:"这般深夜里,少侠踏月色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将军,您太客气了。"皇甫少泱一抱拳,"时候都已这么晚了远前来打搅,晚辈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但实在是有难题要请您鼎力相助,于是只得壮起胆子上门拜见,还请您不要推辞。"
高穹一挑眉,看穿对方隐藏在这串客套话背后的强硬立场,也懒得再尔虞我诈下去。"不要推辞?在这深夜里登门拜访,不管你是什么来意,岂容得了本将军推拒?但是──"
他跨下矮床,擎剑直指对方心窝,"既不按规矩投帖求见,也不请人引介进门,怎么,本将军府是阁下住所,本将军是任尊驾呼来喝去的下人吗?"
"将军请息怒。"皇甫少泱迎视那寒光闪耀的剑尖,沉声道:"在下明白这无礼的举动对您来说是相当严重的冒犯,但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
"事关重大?"高穹冷嗤一声,"事关重大就可以擅闯府邸,那十万火急时是不是乾脆放火烧屋,逼本将军滚出家门应讯?"
他大步上前,剑刀咻地一声抵在皇甫少泱颈项上,"既然你都承认自己的行为不符礼法,本将军现下砍了你的脑袋也不算是滥杀无辜。"手上稍一施力,剑刃陷进肉里,温热的血液涌出伤口,霎时染红了白衣。
皇甫少泱彷佛不曾感受到半点异样,眼睛丝毫不眨,笑容依旧温文,"在下的行为这般无礼,确实该杀,但将军可否暂且按捺住火气听在下说几句话,之后要杀要削,全都听凭将军主张。"
打量对方文风不动、定要求得他洗耳恭听的态势半晌,高穹终于被挑起了兴趣,冷哼一声,回剑入鞘,"坐。"
"谢将军。"皇甫少泱收整衣襟,端坐垫上,看那副眉宇平和、气韵悠然的模样,彷佛颈上仍淌着血的伤口是在别人身上一般。
这人倒是镇定,绝非泛泛之辈。高穹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赞赏,语气仍是粗率,"现在,说说你的要事。"
皇甫少泱掏出怀中事物,"不知将军可曾见过这块玉?"
高穹执起断玉,翻来覆去查看着,忽地神色一变,闪电般揪住皇甫少泱衣襟,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毛贼将玉偷走,难怪无论我命人怎么明查暗访,就是打听不到它的下落。好一个浑小子啊!看你一身真功夫,不投身军旅报效国家已经够不长进了,居然还干起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不长眼睛的到我跟前炫耀──"
一阵大力窜过,瞬间他手里仅剩一团虚空。
原来是皇甫少泱不知怎么的挣脱了他的束缚,站在两步远处,神情严肃,"何时被偷的?"
高穹先是惊讶对方动作之迅速飘匆,继而气恼自己居然拦阻不住他的行动,一听这问话更是气愤不已,"何时?你何不问问自己?"
"这很重要,还请将军直说。"
御赐的古玉被人闷声不响的偷走已是削足高穹颜面,这下又被这不学好的人才挑起苦涩难咽的失误,于是他越发怒发冲冠,"想知道,就先赢了我手中宝剑。"说罢,他提剑攻去。
一时间玉箫与宝剑的撞击声连绵不绝,书房里人影翻飞有若飞鸟竞舞,那动作之迅捷轻俏,彷佛是训练有素的武师在广场上套招操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