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咿呀一声地推开了,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见镶在门框中的睑孔是那位令自己在隐姓埋名五年后,自暴身份的女子。
"你醒来了啊,我才在想要不要将你叫醒好服药呢。"看见病榻上半坐起的人影,尉迟楠弯着嘴角,露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菜粥已经在灶上熬着,等你把这药汁喝完后,粥也差不多煮好了。"
仍是苍白着脸的皇甫少泱虚弱的道了声谢,忍着痛勉力抬起仍是颤抖的双手接过陶碗,吹开蒸气缓缓啜饮着药汁。眼角余光瞥见她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使他再一次意识到自那夜后两人间新产生的罅隙。
这也是他咎由自取。那夜他大开杀戒,将野地变成了屠场,她若不怕他,才是件咄咄怪事。
已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他只得自我安慰:我救她一命,她拉我一把,很公平。
尉迟楠站在床头,望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皇甫少泱,慢慢的敛去下,硬是扯出的笑容,无意识的把玩着袖口,显得万分局促。
那一晚的遭遇彻彻底底推翻了她对他的认知,面对这一个杀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的男人,她想破脑袋也不知该拿什么话题来攀谈。但话又说回来,看对方一脸凝重的表情,说不定也是懒得赏赐只字片语。
杵了好半晌,终于盼到皇甫少泱将药汁喝得涓滴不剩,她简直就是抢过陶碗,拔腿逃离这个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局面。
"姑娘请留步。"
简单的几个字像是附有强大的法力,定住了尉迟楠的脚步,她只好回过头来,"还有事情吗?"那语气是未曾有过的生疏。
话冲出了口,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原本打算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的皇甫少泱决定不再逃避,微微颔首,示意她走向前。
尉迟楠咬着唇,迟疑了一会,实在是别无选择,只得磨磨蹭蹭挨了过来,视线东飘西荡没个定处。
他亦忖度着该如何启齿,几乎耗费了一辈子的时光,结果还是回到最根本的问题点,"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吗?"
"谁说的?你后悔交我这个朋友了?"她冲口抗辩,光灿的黑眸终于正视对方的存在。
皇甫少泱轻轻的笑了,醇厚的笑声缓和了僵硬的气氛,"我还道是你后悔了呢。"平淡的语气将说话人忐忑不安的心情隐藏得一丝不露。
尉迟楠眉尾一扬,"为什么要后悔?你可是出手救我了一命!"她突兀的断了话语,残留的尾音悬在空气中,透露了言语之外的含意。
"果然,你怕我──"
"我哪有──"她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驳,换了个较为符合事实的回答,"不,我只是有点慌……"
见他一脸的怀疑,她只得老实招供,"好啦,我是害怕,但不代表从此跟你绝交。我……我只是需要点时间去适应这个发现而已。"
皇甫少泱闻言犹豫了一会,终于心一横,抖出自个儿的底细,"但我的确杀了许多人,比你所能想像的都多。"
尉迟楠一阵发愣,思忖良久,最后缓缓的、郑重的答道:"我想你应该有很好的理由。"
"杀人本就是罪,再多的理由都只是藉口。"
"杀人的确是罪,但有时处境险恶,只能'以杀止杀'。"审视双手,雕刀掠穿肉体,鲜血沛然涌出那一刻的感觉依旧鲜明,让她看清了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不可以杀人',但现在我得承认,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敢做,即便是要毁掉另一条性命。"
这样斩钉截铁的陈述彷佛飓风,吹得他一颗心颤动不止。
看着他,她渐次化去脸上的凝重,轻声一笑,"我没有资格去裁定你的行为是对是错,毕竟我完全是仰仗你的救援才保住性命,若你有罪,那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话到此,尉迟楠忽地严正容色,一揖到地,"承君救命,尉迟楠永远铭记在心,虽然我能力有限,但今后若有使得上力气的地方,水里来火里去,绝不推拒。"
"你这话……这话……"这赤裸裸的表态令皇甫少泱动容,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归结成一句:"在下对此不胜感激。"
她狐疑的反问:"有什么好感激的?"
"感激你帮我释疑啊。"
财迟楠一愣,蓦地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我是很想将这功劳揽在自个儿身上,但这样做就太厚脸皮了。让我讲明白点,皇甫少泱,真正勇敢的是你啊,若不是你挑明了问题,我可会继续闪躲下去,最后咱俩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眼里满载着钦服,"还是朋友吧,即使我是这么个小鼻子小眼睛更兼不懂感激的人。"
"怎这么说,我都还没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呢……"他不由得被对方半玩笑半认真的言语逗笑,更笑那盘据心头许久的恐惧居然就这样轻易的跨了过去。
那么,对于生命中的其他种种懊悔,是不是也到了该面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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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愈合的情况不佳,受限于行动不便,皇甫少泱只得认分的躺在草床上听蝉声、看夕阳,努力忽略被汗渍泡得黏腻的衣衫,忍受浑身汗垢的自己。
但凡事总有个底线,正当他再也受不了,决定不管后果如何定要去冲个澡时,尉迟楠端了盆热水到床边,将布浸湿,拧乾,摊开折好,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
"尉迟姑娘……"剩下的话不需问了,因对方已不顾病人窘得满脸通红,自顾自的将湿布覆上他脸庞擦拭起来。
"你──"皇甫少泱火烫着脸,还要抗议,却在湿布滑过唇边时哑住了声音。
"房里很闷,对吧?"尉迟楠向来明快清亮的嗓音在隔了层布巾后,听来有些生涩软腻。"我想你被困在床上那么多天,一定浑身上下不舒服得紧……"她似乎也感受到这服侍所蕴涵的亲匿已超过友情的范畴,越去解释越发突显其中的不相称,话说着说着,就断了。
皇甫少泱更是万分尴尬不自在,但心头却很奇异的被甜意塞得满满,教他不禁要闭上双眼,耽溺在这样的气氛中。
湿润的布巾拭去黏腻,留下令人愉悦的清凉;粗糙的布面擦过肌肤,带来骚动内心的麻痒。隐隐可辨认出的手部轮廓,从额头游移到脸颊,从睑颊巡曳至颈项,力道适度的抚触令他不由得一阵心猿意马──
可鄙的你。另一个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着,笑他竟这样不可自拔的沉溺于建立在伤者与照顾者这关系上的亲匿,以及深藏内心里的那一丝关于未来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温柔抚触紧紧捆缚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温柔乡。
拭去脏污,将布巾打湿,洗涤、拧乾、再擦拭,这样的步骤不断不断的重复着,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细碎的汗珠缓缓从尉迟楠额上渗出,一双手在不经意间被热水泡得通红,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脸难得的慵懒微笑,让她觉得就算两只手都被烫熟,也没有什么关系。
"翻过去趴着……"她哑着声音命令着他,而他温顺的服从。
布巾缓缓抚过颈项,来到满布旧疤新伤、一片沭目惊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红。
还记得那日她背负着皇甫少泱,跋涉过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这间虽然残破,但还有张勉强堪用的床、几只破锅破碗的废弃小屋。
荒郊野地当然是请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须忍着心痛,又撕又扯的将沾黏在伤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肠不顾他疼得抽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伤。还好身为武人的他随身带有金创药,免去她自制敷料的苦恼。
接下来的几日,皇甫少泱高烧不止,徘徊在生死线上,而她忧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粗浅的医术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长他的痛苦。
还好他活过来了。跟那时的心惊胆战比起来,现在真的是安稳太多、太多了。
察觉尉迟楠的动作越来越缓,最后甚至住了手,现实终于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该再这样意乱情迷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潮中的自己,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心一意服侍着他的尉迟楠。皇甫少泱一阵心慌,反射性的戴上七情不动的面具,粗声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迟楠心头一跳,猛地注意到双手在她不知不觉问撇下了布巾,十指摊开平贴在他背上,不禁窘红了脸,掉开视线,"真是对不住,我不知怎么的闪神了……"声音越说越小声,最后一个字甚至只剩下个气音而已。
"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满脸佯装的镇定,帮着她找到藉口,"为了照顾我,累得姑娘多日来睡不安稳,真的很过意不去。"
才不是因为精神不好的关系,而是……而是……
无法面对自己这举动背后的真正原因,尉迟楠只好傻笑着接受这毫无说服力的藉口,暗自祈祷千万别让对方听见自己那几乎要蹦出胸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样的心慌意乱,低垂着脑袋,搜索枯肠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围。
啊,有了。皇甫少泱轻咳一声,板着脸看起来相当正经,"尉迟姑娘,你不是计画要在扬州待上一阵子,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了?"
这问题勾起了塞在箱底的记忆,尉迟楠不禁气恼的绷紧了脸,"我不知道,这一连串遭遇根本来得莫名其妙。"抖手将湿布甩回水盆里,她整整思绪,简单扼要的说起别离后的经历。
然后他知道了一切。盘据心底的阴影迅速扩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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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你还不能下床啊。"一进门,见到皇甫少泱紧攀着床柱勉强撑住身体的险状,尉迟楠连忙抛下手上箩筐,一箭步赶上来扶。"我早告诉过你,你这伤要痊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急不来啊。"
皇甫少泱死白了脸,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搀扶下狼狈的倒回草床上。
她抖开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细细的覆盖在他身上,嘴里叨念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很遗憾我不是什么华佗再世,你除了捺住性子让伤势慢慢好转外,别无其他选择。"
他闭上眼挡开正像陀螺般旋转着的视界,忍住涌上喉头的一阵阵恶心,强自开口说:"我怎能不心急,谁知那帮人是不是已经断了绑架你的念头,他日会不会又再找上门来?"
"那就随缘吧。"尉迟楠轻声一笑,"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说'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尽将这事挂在心上头?"
他有些气,"听你说的这么轻松如意……"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抛下一句更让他恼火的回答,转身走出小室,不一会儿端了个陶碗回来,塞进他手里。"乖乖把药喝下去,伤才会好得快。"
"但这药好苦。"皇甫少泱皱着脸,嘟喽一声,屏气闭眼囫囵吞。
接过喝得一乾二净的陶碗,尉迟楠顺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着点,赶明儿我去觅只蜂巢来,加点蜂蜜后药汁就不苦了。"她温着声音哄他,暗暗觉得要小孩性子的他万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会,闷着声音,"不用麻烦了,喝点苦药又死不了人,我挺得住。"
"挺得住就好。"她带着笑应了一声,盘膝坐在地上,挑拣着箩筐中刚晒好的草根树皮。
之后不再有人开口,小室里除了平静舒缓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声响,远方鸟啼环绕小屋不去,清脆的,娇柔的,像夏夜里最甜美的梦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梦乡,在半睡半醒间,某种一直存在、但始终虚幻得无法捉摸的意念缓缓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迟楠听到那梦中呓语,随口应了声:"什么东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个味道?是我正在熬着的药汁吧。"
"不是。是……是……火场……好臭……"
"火场?"她住了手,沉吟了一会,"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时道的确不好闻。"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却有相同的味道……"
她轻声一笑,笑声里充满自嘲,"不会吧,烧掉我家的可不早普通的东西。"
不是普通的东西?
警钟乍响,一声敲醒了皇甫少泱。他急睁眼,猛然翻身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口气。
"你还好吧?瞧瞧你折腾的……"说着说着,尉迟楠忧心的拭着他额上汗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凌厉的眼神攫住她的视线,"你方才说件么'不是普通的东西',你知道什么了?"
尉迟楠愣了愣,突然领悟过来,于是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床边,表情正经,"我家是被'黑油'烧掉的,你家应该也是吧。"
"黑油?"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字眼,"那是什么?"
"黑油是西域……我也不晓得是哪个国家进贡的东西。"她半闭着眼,搜罗残存的记忆。"像水般是流质的,但可以燃烧,烧起来有种呛鼻的味道,就算是在雨天,火势亦可达数日不熄。"
"呛鼻的味道……的确,我一直觉得那味道跟我以前闻过的大不相同……"
尉迟楠瞟他一眼,兜回视线,叹了口气,顿觉双肩沉重。"君王无情,生死不由人,对吧?"
"但怎会跟官府扯上关系?"皇甫少泱没将她的感慨听进耳里,自顾自地掏出怀中暗袋里的断玉,把弄着、审视着。"骠骑大将军又怎么跟这事牵连上关系?"
心情低落的尉迟楠懒得搭话,离开床缘到灶旁准备晚膳,抛下皇甫少泱一人去自寻烦恼──
对,自寻烦恼。君王无情,对臣下、对百姓,要夷灭、要封赏,于他来说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游戏,身为他的臣民除了接受这样的命运外,又能如何?
视民如亲?可笑!就算是尧舜那古圣贤王统治天下的黄金时代,这样的理想也是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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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伤着心。
皇甫少泱从调羹下偷觑着她,心跟着痛了起来。
是啊,应天门于他只是责任,但家园却是她一生所系,悲伤是必然的。
暗叹了一口气,他左踢右踹将自己拔出不小心跟着她一陷而下的低落情绪,三两口扒完稀粥,一古脑儿灌下苦得令他浑身寒毛直竖的药汁,然后抽出白玉箫──却被她一把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