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a的善良与坦白令明伦觉得很感动。
“有时候,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幸福?”明伦嗫嚅地说道:“截至目前为止,我每天都一直不断地尽力处理好各种事务,我关心别人,而别人也仰赖我,好像这就是我来这世界的目的一样。我喜欢让别人满足,那会让我感到自己很有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快乐吧!我也不知道。”
明伦的声音在静谧的客厅内微弱地轻扬着,而窗外的风声则愈来愈大,几乎掩盖住她的声音。突然,一股莫名的、强大的悲哀冷冷地笼罩着她!一刹那间,她过去所珍藏的、坚信不移的信念,竟有如禁不起阳光照射的底片——全曝光了!她首次注意到自己多年来所坚持的理念,居然是如此地卑微!这不禁使她大大地吃了一惊!
啊!究竟是什么人偷偷地把她改造成这副模样?又是谁操纵了她的人生?
她的思想、信念和理想,似乎都沿着既有的模式在进行着。
明伦呆住了!她的脸色惨白,心跳加速,喉头像被什么梗住似的,以致于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Sara依旧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我跟你就不一样,我从来就不会被别人阻碍住,也不会被别人的想法所困。我觉得你有时候也可以学学我啊!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那么累,适度地放松一下自己也很好。”
明伦微弱地说:“可是——那样不是很不负责任吗?人生并非如此地轻松,我可放松不了。”
“算了!我自己也没什么可取之处,还是别学我好了。”Sara笑笑,又舀出一大碗汤喝着。“啧!我们这次弄的火锅真成功那!太好了!明伦你看,没有朱友信,我们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明伦笑着说:“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一阵门被风吹动的嘈杂声,Sara站起来,跑到后面去关门,明伦也跟着去帮忙了。
当两人一起检查屋子里所有的门窗是否关牢时,Sara突然对明伦说道:“唉,你老实说不要紧,我真的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吗?为什么大家都在指责我呢?就连朱友信他也……也许我真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吧!”
原来,她仍对“那晚”的事耿耿于怀。
出于礼貌,明伦只好违逆着本意,首次以充满善意的口吻说:“至少,阿诺他还爱着你啊!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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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二点之后,狂风大作,窗户被刮得砰砰作响。明伦几乎彻夜未眠;她听见Sara把哈利牵进客厅里的声音,以及她哼着歌锁上门的声响。
明伦静静地聆听着,然后朦胧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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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她听到母亲在厨房里轻轻哼着歌,那声音又软又甜,充满了慈爱。
“妈——”五岁的明伦悄悄走进厨房,见到才二十五岁的母亲穿着小碎花围裙,正舀着稀饭把它装到碗里。
“明伦乖,把稀饭放到桌上,去叫爸爸跟阿姨起来吃早点。”母亲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并说道。
进了卧室,明伦看到大床上横陈着两个人,走近一瞧,原来是爸爸跟阿姨,她睁大了眼睛注视这一切,然后,她尖叫着跑进厨房。
“妈!爸爸跟阿姨他们——”明伦惊讶地问道。
“嘘!”母亲生气地制止她的喊叫,继之以安详和蔼的语气,不急不徐地说道:“傻丫头!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你的亲阿姨,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是妈妈的家人嘛!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就好啦!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明伦生气得大吼:“妈,你快点赶走阿姨啦!叫她快滚!”
“唉!妈妈也没办法,谁教你爸爸那么喜欢她?”母亲哀叹道:“而且妈妈又打不过他们俩,怎么办呢?对不对?算啦!明伦不要想那么多,你看!妈妈现在不是很开心吗?呵呵呵……”
母亲姑息而软弱的笑容,令明伦感到作呕,她当着母亲的面狠狠地吐了一大口痰。
“我恨你!”明伦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这句憋了许多年的话,也把自己从梦中喊醒了。
汪汪汪……楼下的哈利像是呼应着明伦凄厉的吼声,发出一阵狂吠。
明伦在黑暗中惊悚地清醒着,窗户卡卡作响的声音彷佛来自地狱的魔鬼的呼唤。方才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令她悚然而惊。奇怪?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何以她现在又想起了它呢?然而,梦中那充满屈辱的愤恨却又是那么地真实,尤其是母亲软弱的表情,更令她捶胸顿足!
她想起来了!从小到大,她的童年一直是活在父亲不断“有女人”的阴影之下,他背叛了全家人,但表现得最为激烈的不是母亲,却是小小的明伦。明伦记得自己一直不断地力劝软弱的母亲鼓起勇气来“反抗”父亲的不忠,可是,母亲却处处以各种借口(甚至拿她们姊妹作为挡箭牌)来逃避,对父亲依然顺从而卑躬屈膝,她甚至还把这一切的不幸归罪于她们。“如果你们是男孩子的话就好喽!这样的话,你们爸爸就不会找别的女人了。”
明伦最感痛苦的莫过于过年祭祖的活动了。她们三个姊妹在磕拜过祖先牌位之后,总会听到父亲拿着香对祖先们哀叹道:“纪贤(父名)不孝,至今仍然无后,愧对列祖列宗们……”这时,站在一旁的她们,总会面面相觑,觉得这真是奇耻大辱!
父亲从不正视她们,亦从未关心过她们,而母亲的软弱怕事,也从未给她们任何支撑的力量。她们的家就像是一个空洞没有灵魂的空壳子,空荡荡地,没有任何重心。待她们能够自立后,便毫不眷恋地飞出“牢笼”,各自重新生活;而她们的母亲也随着人生义务的终了而撒手西归,结束了她平淡乏味的一生。但她们的父亲,却在她们母亲死后,便迫不及待地与交往多年的女友结婚了,第二年如愿产下一子,从此展开他的另一段人生。自此,他们一家人便分道扬镳,互不相干了。她现在想想,父亲之所以一直耐心等到母亲过世后才再娶别的女人,大概是对她们母女四人最大的恩义吧!他可没趁她们年幼时抛弃她们啊!
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但令明伦深感不平的是,她们姊妹三人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摆脱掉一直盘据在心头的阴影——无自信与自卑,它们像咒语般紧附着她们,只要任何一个充满权威的男性声音都可以轻易启动那些咒语的开关,令她们猝不及防地掉入昔日的深渊里,沦为心牢的狱囚。为了强力对抗它们,明伦投考护专,接受严格的医事训练,毕业后又跟随素有“冷血杀手”之称的外科医生工作,在在都是为了通过层层的考验,以锻炼出坚强的理智与自傲的勇气。其目的,不都是为了赶走母亲所遗留下来的“软弱”因子吗?
是的,明伦尽力地反其道而行,将她母亲重重地抛在后面了!
但是,就在她不计一切地勇往直前时,却忽略了自己依然重蹈了母亲的覆辙。为了博得别人的重视,她像机械修护师一样忙碌个不停,哪里有问题便修补哪里,她是铜墙铁壁,能让大家安心的依附。她自以为是的坚强、冷静,实则是建立在别人的评价上,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外表及作为上虽与她母亲截然不同,可是在内心里她们其实都是一脉相承的,她们都在害怕着、恐惧着。
强风依旧猛烈地吹击着玻璃窗,时有急雨从缝隙中渗入。明伦走下床拉开窗帘,但见外面的世界漆暗无比,只有凌乱的树影摇晃着,彷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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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当东方微露曙光时,Sara跑上楼来敲门。
“明伦!快点起来,我带你去看某样东西。”
“汪汪……”哈利亦在门外咆哮着。
好半天,明伦终于醒过来,却仍然昏昏沉沉;她摸索着下床,打开门。
“什么事啊?”
站在门外的Sara,一脸兴奋而且精神抖擞的样子,连哈利也在一旁拼命摇着尾巴。
“先别问,快去换衣服,我在楼下等你!”
“Sara!”明伦企图叫住她。
“快点哟!”Sara拉着哈利跑下楼。
奇怪?到底是什么事呢?明伦简直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楚状况。现在才清晨而已,更何况外面的风雨似乎仍未减弱,真不晓得Sara又要使出什么花样来“整”她了!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她发觉每次只要跟Sara接触,总是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而且都让她惊奇不已,这使她备感压力。
不一会儿,明伦满腹狐疑地下楼来,但见Sara一身轻便的装束,精神奕奕地站在客厅中央,手拉着哈利。
“怎么?我们要出去吗?”明伦十分讶异。
“对啊!我们去忠孝桥看淡水河。”
哈利叫着附和了两声,状极愉快地拼命摇尾巴。明伦不懂,一脸的茫然。
“你知道吗?台风还没走,去桥上看河水最棒了!那滚滚波涛好壮观啊!我猜,你一定没看过吧!对不对?”
明伦耸耸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没错!我是没看过,那我们走吧!”
Sara有点意外,料不到明伦竟一改平日婆婆妈妈的习性,居然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了,不禁喜出望外!拉着哈利,蹦蹦跳跳的转身就走。
她们才走出院子,即被一股强力旋风迎面吹击,再看看院子里东倒西歪地被折断的夹竹桃、青枫、九重葛、茉莉……真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Sara回过头来问明伦“怕不怕”,明伦则笑答:“如果你跟哈利都不怕了,那我也不怕!”于是,她们便浩浩荡荡地迎着风雨出发了。
她们才刚骑车上街,明伦就后悔了,因为强风夹带着急雨,不断的打在她们身上,而横倒的路树也时时阻碍着去路,还有那摇摇欲坠的广告招牌,也令人提心吊胆不已;她想起在急诊室的伤患以及报纸上报导的伤亡名单,不禁心生恐惧起来,也懊恼自己因一时的浪漫作祟而冲动行事,真是害己不浅啊!
狂风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阻止了明伦几度欲出口的——我们回去吧!莫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壮起胆来搂紧了Sara的腰,再回头看看跟在一旁的哈利,它似乎也含笑地回望着她。
由于风大,又牵着狗,她们行进的速度很慢;Sara的心情很好,一路上轻轻地哼着歌,无视于满目的凌乱。
“我们的城市好丑,像只癞痢狗。”Sara指着两旁参差不齐的楼房及各屋顶凌乱交叉的天线,大声地吼叫道:“如果我来当市长的话,那么我将以蓝天为屋顶,摘下白云当被盖,引彩虹为桥,以树为路,以鸟声为天籁,让梦想筑成家园……美不美?”
明伦笑笑不出声。
“这可是阿诺做的不押韵童诗哦!很幼稚吧!哈哈……”
“是很美,那是每个台北市民的梦想,阿诺倒是把那种心情表达得很好。”明伦说道:“只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懂这些。我只希望——我只希望……
“希望什么?”Sara疑惑地问着。
明伦暗忖:我只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希望生活能够回到原点,没有任何人受伤害。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Sara叫着。
明伦大声地说:“我说,我希望有情人皆成眷属,就像你跟阿诺,你们早点结婚吧!”
“我跟阿诺?哈哈!不可能的啦!”
“为什么?”
“我只跟他‘做’过两次,可是感觉不对!完全不对!”
明伦在她耳边催问:“为什么?阿诺他很爱你啊!”
Sara似乎有点惊讶的说:“阿诺他跟你这么说吗?”
“是!”明伦有意说谎,不过事实确是如此。
“不对!我跟他‘做’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真的,我发誓!我觉得他应该也是这么想。”
这回,明伦可真的傻住了。
“不过你放心!”Sara吼叫道:“我一定会找到真正属于我的人,真的!我会很努力地去寻找。”
这时,她们转上了西宁南路,途中经过开封街时闪进一辆军用大卡车,车上载了一群年轻的阿兵哥,当他们越过她们时,都听到了Sara的末一句话,个个都振奋起来,忙不迭地纷纷朝她俩吹口哨、传递飞吻,哗笑地嚷开来。
“你在找什么?在找我吗?”
“不对!她在找我啦,找我啦!”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阿兵哥趴在车后门边说道。
“小姐,你好漂亮,请你当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对啊!交个朋友。”
明伦很生气,但通常遇到这种情形,她都觉得莫可奈何。然而,她从后视镜里,却瞥见Sara的嘴角漾起笑容,那是一种含着恶意的笑。
“哈利,去!”
Sara松开了绑着哈利的颈链,让哈利冲向前去拼命朝卡车上的人吼叫着,那几个人立刻反射式地往后缩,脸上都是大吃一惊的表情。
Sara朝他们叫道:“哈利正在找老公,你们哪一个愿意,赶快答应它吧!哈哈哈……”
哈利高壮、威猛的态势让车上的士兵们胆怯,他们那恶作剧的兴致被狠狠地扼杀了,不禁都不约而同地现出恼怒的神情。看到这情形,Sara愈发得意地大笑,直到卡车走远了,她才停下来唤回哈利,帮它重新锁上链条。到这时,明伦才深深佩服她的反应。
“多亏了哈利,要不然,如果我手上有一把黑星手枪的话,一定会朝他们轰过去。”
“我也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把它带在身边的缘故。”Sara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男人歌颂美丽和德行,但却也忍不住想去侵犯它、亵玩它。所以,有时候只有‘暴力’才是他们唯一懂得的语言。没办法!”
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明伦不由得想起昨夜的梦与自己的母亲。
“走吧!别破坏了兴致,淡水河正在等着我们哩!”Sara突然愉悦地说道,同时发动了引擎,哈利也高兴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她们终于到了忠孝桥。
就在狂风的吹袭下,河水波涛汹涌,一波又一波的滚滚而来,发出巨大的冲击声,那声音像爆炸,震得人心刺刺麻麻的,像被电击到一样。